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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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尼都薩滿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如果他們連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跟誰說話去?難道讓尼都薩滿每天隻跟瑪魯神說話,讓伊萬每天隻跟馴鹿說話?我很清楚,依芙琳這是借尼都薩滿和伊萬的孤獨來訴說她自己的孤獨,她是不喜歡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飯。

    她常常流露出對他們父子的嫌惡。

    但我并不清楚這嫌惡的根源在哪裡。

    我去詢問瑪利亞,她幫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瑪利亞說,坤得原來是一個英氣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邊的集市上交換獵品,愛上了一個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親不同意,因為他和我的祖父已經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

    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後,整天灰心喪氣的。

    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數落坤得,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坤得的父親很反感,有一次就對依芙琳說,我要是知道你這麼對待坤得,我不如讓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來!依芙琳這才明白坤得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沒精打采的。

    性情好強的依芙琳氣壞了,一怒之下跑回我們烏力楞,發誓再不回到坤得那裡,那時她已懷有身孕。

    坤得受父親的指令,幾次來請她回去,都被她罵了回去。

    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後,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接受了坤得,不過她提出讓他到我們烏力楞來。

    到了我們烏力楞的坤得從此過着低眉順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會拿他出氣。

    坤得為着金得,一直忍氣吞聲着。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依芙琳為了懲罰坤得,從來不和他睡在一起。

    瑪利亞說,有一次坤得和哈謝出去打獵,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訴哈謝,說他活得根本就不像個男人,自從來到我們烏力楞,依芙琳沒有接受過一次他的求歡,說是為他生下一個孽種已經足夠了。

    瑪利亞覺得依芙琳這樣做太過分,就私下勸慰了她幾句,誰知依芙琳大發雷霆,她說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入睡覺,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會把她當作别人,就覺得惡心。

    瑪利亞說,坤得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碧綠的汁液濃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裡,經過她天長日久的揉搓,已經成了一棵幹枯的草了。

    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種嫉妒和鄙視。

    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達說,既然依芙琳有難言之隐,尼都薩滿和伊萬又确實很孤獨,大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一起吃飯吧。

    拉吉達對我說,你讓孤獨的人和歡樂的人坐在一起,他們會覺得更加的孤獨,還不如讓他們單獨呆着,那樣還有美好的回憶陪伴着他們。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女人能像娜傑什卡和達瑪拉那樣,牢牢地占據伊萬和尼都薩滿的心。

    至于依芙琳,既然她嫌惡坤得,而他們又必須生活在一起,消除他們之間隔閡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們更多地單獨呆在一塊。

    拉吉達說,兩個人日久天長地坐在一起,會越坐越衰老。

    他們互相望着衰老的臉,心也就會軟了。

     于是,新族長的決定就在依芙琳的咒罵和抗議聲中執行了。

    依芙琳時常在晚飯時,在營地生起一團篝火,獨自坐在那裡吃東西。

    有的時候還對惦記她手中食物的、盤旋着的烏鴉破口大罵着。

    誰都知道,她罵烏鴉,就是在罵拉吉達。

    拉吉達并不在意,他說時間久了,依芙琳覺得這樣做是沒趣的,也就會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

    果然,雪花到來的時候,依芙琳不再在營地生篝火了,她開始學會在自己的希楞柱裡,圍着火塘吃飯。

    不過她對拉吉達仍然心懷不滿,老是挑剔他,不是說分配給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說肉裡的骨頭太多了。

    拉吉達不分辯什麼,他下次分配獵物的時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讓她先挑。

    開始時依芙琳總是理直氣壯地拿最好的部位的肉,幾次之後,她發現拉吉達總是把最次的肉留給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從此不再挑肥揀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圖盧科夫一直沒有來我們的營地。

    我們的面粉已經短缺了。

    拉吉達正準備和哈謝到珠爾幹去交換食品的時候,營地來了一個騎着三河馬的矮胖的漢人,他叫許财發,山東人,在珠爾幹開了兩家商鋪,看上去面目和善。

    他與拉吉達的大哥相熟,特意進山來為他送東西。

    拉吉達的哥哥惦記着弟弟,就分了一些面粉、食鹽和酒,讓許财發送到我們烏力楞。

    他告訴我們,在原來的珠爾幹,也就是現在的烏啟羅夫,日本人成立了“滿洲畜産株式會社”,以後交換獵品,都要去那裡。

    不過日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皮為例,一張灰鼠皮隻能換一盒火柴,三張灰鼠皮換一個彈殼,六張灰鼠皮換一瓶酒,七張灰鼠皮隻換一小盒茶葉。

    很多安達看生意沒法做了,該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說,這日本人比圖盧科夫還黑心? 許财發知道圖盧科夫,他說,圖盧科夫已經回蘇聯去了,黑心人遇見黑心人,留下的隻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記着羅林斯基,就跟許财發打聽他。

    許财發說,羅林斯基是個好人啊,不過他命不好!他這些年戀上了酒,去年冬天,他從紮蘭屯往烏啟羅夫運一批貨物,與狼遭遇,馬受了驚,一路狂奔,貨物沒事,他倒是活活被馬給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貨物當然會沒事了,貨物本來就是死東西! 許财發說,他們以後也不敢貿然進山來送貨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

    他卸下貨物後,隻喝了幾口酒,吃了兩塊肉,就下山了。

    拉吉達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許财發走後不久,一個下雪的日子,三個騎馬的人來了。

    一個是日本人,叫吉田,是個上尉;一個是日本人的翻譯,是個漢人,叫王錄;還有一個叫路德的鄂溫克獵民,是他們的向導。

    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講日本話,那叽哩哇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人短着舌頭在說話,不僅我被逗笑了,小達西和維克特也跟着笑了。

    吉田見我們笑,皺起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

    王錄是個好心人,他見吉田對我們的嘲笑表現出敵意,就編瞎話對吉田說,鄂溫克獵民喜歡一個人的講話時,就會對他發出笑聲。

    吉田的眉頭就舒展開了。

    吉田說,前年的時候,大部分獵民被召到山下,開了會,重新選了自己的部族長。

    你們是被遺落的。

    不過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來了,你們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說蘇聯人都是壞人,以後不許和他們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們最可信賴的朋友。

    知道他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王錄一翻譯完吉田的話,依芙琳就說,狼要吃兔子的時候,總要說兔子是漂亮的!哈謝也說,是我們的朋友的話,一張灰鼠皮為什麼隻換一盒火柴,羅林斯基起碼能給我們五盒!拉吉達說,這些日本人帶來的看來隻是鍋,他們等着我們的肉下鍋呢!魯尼說,他們的舌頭那麼短,我看吃肉也不那麼容易!魯尼的話讓大家笑起來。

    但一直垂着頭的伊萬卻沒有笑,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那雙大手,就像看着兩個生鏽的鐵具,一臉的茫然。

    吉田見翻譯和向導也跟着笑了,以為是在贊同他的話,也跟着笑了,并向大家豎起大拇指。

     我們被召集到一起聽吉田講話的時候,尼都薩滿沒有來。

    當吉田問王錄,這個烏力楞還有什麼人沒到場的時候,尼都薩滿進來了。

    他手持神鼓,披挂着神衣,穿着神裙,沒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頭發披散着。

    他那怪異的樣子把吉田吓得打了個哆嗦。

    他後退了一步,張口結舌地指着尼都薩滿問王錄,他是什麼人?王錄說,他是薩滿,就是神!吉田問,神是做什麼的?我告訴他,神能讓河流幹涸,也能讓枯水橫流;能讓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讓野獸絕迹;但王錄翻譯過去的卻是,神是為人治病的。

    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說,那他就是醫生了?王錄說,是。

    吉田就撩起褲管,指着他腿上的一道剛被樹枝劃出的血痕問尼都薩滿,你能讓這傷痕立刻消失嗎?王錄面露驚慌之色,但尼都薩滿卻很平靜,他讓王錄告訴吉田,如果他想讓自己的傷口消失,那得以他騎的那匹馬作為犧牲品。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改平日的瘋癫和消沉之氣,那麼的鎮定自若。

    吉田以為尼都薩滿要殺他的馬,他火了,說那匹馬是戰馬,是從上百匹馬中挑選出來的,是他的好夥伴,絕不能殺的!尼都薩滿說,如果你想讓戰馬存活,就不會看到傷口結痂的情景。

    而且他說他尼都薩滿讓戰馬死去,不會用刀,而是用舞蹈結束它的性命。

    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薩滿有這樣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說,如果尼都薩滿果真能用舞蹈讓他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願意獻上自己的戰馬。

    但如果他失敗了,尼都薩滿要當衆燒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

    當王錄把這些話翻譯完的時候,希楞柱裡一派死寂。

    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太陽半落不落的,尼都薩滿說,要等黑夜來臨了,才能開始跳神。

    吉田意味深長地說,你要等來的,一定是你的黑夜。

    當王錄翻譯完這句話後,他對尼都薩滿說,要不就不跳了,就說今天體力不行,改日再跳。

    尼都薩滿歎了口氣,對王錄說,我要讓他知道,我是會帶來一個黑夜的,但那個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黑夜降臨了,尼都薩滿敲起神鼓,開始跳舞了。

    我們蜷縮在希楞柱的四周,為他擔憂着。

    自從馴鹿的瘟疫事件發生後,我們對他的法力都産生了懷疑。

    他時而仰天大笑着,時而低頭沉吟。

    當他靠近火塘時,我看到了他腰間吊着的煙口袋,那是母親為他縫制的。

    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麼老邁,他的腰奇迹般地直起來了,他使神鼓發出激越的鼓點,他的雙足也是那麼的輕靈,我很難相信,一個人在舞蹈中會變成另外一種姿态。

    他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時候看到的尼都薩滿。

     那時我正懷着安道爾,還不到臨産的日子,但我心驚肉跳地看尼都薩滿跳了一陣神後,開始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絞痛。

    我的手心和額頭頻頻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達,他以為那汗是被吓出來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撫我。

    就這樣,我忍着劇痛,看完了尼都薩滿跳神。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與母親在魯尼婚禮上的舞蹈一樣,那也是尼都薩滿最後一次的舞蹈。

    舞蹈停止的時候,吉田湊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這時我們聽到了他發出的怪叫聲,因為他腿上的傷痕真的不見了!那傷痕剛才還像一朵鮮豔的花,可如今它卻凋零在尼都薩滿制造的風中。

     我們跟在尼都薩滿身後,走出希楞柱,去看馬。

    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營地的松林中,我們隻看到兩匹伫立的馬,吉田的那匹戰馬,已經倒在地上,沒有一絲氣息。

    這匹戰馬讓我想起我開始有記憶的那個時刻,倒在夏日營地的那隻灰色的馴鹿仔。

    吉田撫摩着那匹死去的、身上沒有一道傷痕的戰馬,沖尼都薩滿叽哩哇啦地大叫着。

    王錄說,吉田說的是,神人,神人,我們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着我走,為日本效力吧! 尼都薩滿咳嗽了幾聲,返身離開我們。

    他的腰又佝偻起來了。

    他邊走邊扔着東西,先是鼓槌,然後是神鼓,接着是神衣、神裙。

    神衣上綴着許多金屬的圖騰,所以它們落在雪地的時候,發出“嚓嚓”的聲響。

    除了妮浩,我們都圍聚在死去的戰馬身邊,就像守着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着尼都薩滿的背影,誰也沒有起身。

    我們看着他在前面扔東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後拾撿着。

    尼都薩滿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

    當他的身體上已沒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時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個夜晚,因為來不及搭建一座專為生産的亞塔珠,我來到尼都薩滿的希楞柱裡,生下了安道爾。

    我知道,尼都薩滿走了,可我們的瑪魯神還在,神會幫我渡過早産的難關的。

    我沒有讓依芙琳留在身邊,在尼都薩滿住過的希楞柱裡,我覺得光明和勇氣就像我的雙腿一樣,支撐着我。

    當安道爾啼哭着來到這個冰雪世界時,我從希楞柱的尖頂看見了一顆很亮的發出藍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薩滿發出的光芒。

     吉田離開我們營地了。

    他騎着戰馬來,返回時卻是徒步。

    他把另外兩匹馬送給我們了。

    他無精打采的,就像一個擁有銳利武器的人與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格鬥,卻吃了敗仗,滿懷沮喪。

     達西喜歡這兩匹馬,他成了它們的主人。

    那個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馬放在向陽的山坡上,讓它們能夠吃到枯草。

    背陰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

    因為坤得以前換來的一匹瘦馬沒有養活,依芙琳對馬是最反感的。

    她說既然來到我們烏力楞的第一匹馬沒有給我們帶來幸運,這兩匹日本人留下的馬隻會帶來災禍。

     第二年的春天來得似乎格外早。

    安道爾還不會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營地的搖車裡,讓維克特看着他,我和拉吉達去做堿場。

     堪達罕和鹿喜歡舔舐堿土,獵人們掌握了這個習慣,就在它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來深,然後再用木楔鑽出一個個坑,把鹽放進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堿化。

    這樣鹿經過這裡時,就喜歡停下來舔堿土吃。

    我們隻需隐蔽在堿場外的樹林中,就能把它們打死。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堿場就是鹿的墓地。

     我們烏力楞有一大一小兩片堿場,但連續兩年,在雨後的夜晚我們去蹲堿場,都毫無收獲。

    拉吉達說我們的堿場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水源丁。

    他說堪達罕和鹿都喜歡在向陽山坡活動,堿場應該做在那裡。

    拉吉達偷着下了一次山,到烏啟羅夫的許财發那裡換來兩袋鹽,做了一片堿場。

     我們用了兩天時間,把新堿場做成了。

    拉吉達趴在我耳邊說,這片松軟的堿土就是最好的鋪,我們應該在這裡要一個女兒。

    他的話讓我激動起來,我仿佛看見了像花蝴蝶一樣圍繞着我們的女孩,我說,這真是個好主意。

    春日的陽光是那麼和煦,它們照耀着新堿場,那絲絲白光就像入了土的鹽發出的芽,鮮潤明媚。

    我們無所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為這春光注入一股清風。

    那是最纏綿的一次親昵,也是最長久的一次親昵,我的身下是溫熱的堿土,上面是我愛的男人,而我愛的男人上面,就是藍天。

    在那個動人的纏綿的過程中,我一直看着天上的雲。

    有一片白雲連綿在一起,由東向西飄蕩着,看上去就像一條天河。

    而我的身下,也流淌着一條河流,那是女人身下獨有的一條暗河,它隻為所愛的男人湧流。

     夏日來臨的時候,有一天清晨起來,我去給馴鹿擠奶,突然暈倒在地。

    等我醒來的時候,拉吉達笑眯眯地看着我,溫存地說,那塊新堿場真是不錯,看來你的肚子已經守到一隻小梅花鹿了。

    我想了起來,在懷安道爾的時候,我也曾暈倒在地,那次拉吉達被吓壞了。

     就在我們給馴鹿鋸茸的時候,營地來了三個人,其中的兩個是我們的熟人了:向導路德,翻譯王錄。

    另一個也是日本人,不過他不是吉田,而是鈴木秀男。

    他又矮又瘦,留着一撇八字胡,穿着軍服,背着槍,一到營地就要酒要肉,酒肉落肚後又讓我們給他唱歌跳舞,很嚣張。

    王錄說,日本人在烏啟羅夫的東部成立了“關東軍栖林訓練營”,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東大營”。

    鈴木秀男這次來,就是召集男獵民下山接受訓練的。

    凡是十四歲以上的男人,都必須接受訓練。

    拉吉達說,我們是山上的獵民,為什麼要下山呢?王錄說,反正下山也就一個來月,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違抗他們隻能是自讨苦吃,不如跟着下山去擺擺樣子,喊喊号子,練練槍法,權當是去逛風景。

    拉吉達說,那不是讓我們充軍嗎?我們就是充軍的話,也不能做日本人的兵啊。

     王錄說,這哪是充軍啊,就是受訓,又不打仗,很快就會回來。

     拉吉達歎了口氣,說,真要是充軍的話,我們就當海蘭察那樣的兵。

     海蘭察的故事,我還是聽父親講的。

     海蘭察是鄂溫克人,他幼年喪父,母親早逝。

    他很小的時候就去海拉爾給一個商号放馬。

    他沒去放馬前,那個商号的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後,狼都不敢靠前了。

    據說他睡覺的時候,會發出虎一樣的嘯聲,聲音能傳到幾裡之外。

    狼群自然是遠遠地避開他放牧着的馬群了。

    乾隆年間,海蘭察應征入伍,出征新疆,參加了平定準噶爾的叛亂,活捉了一名叛軍将領,從此聲名大振。

    乾隆帝很賞識他,又先後讓海蘭察率兵出征緬甸、台灣、西藏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溫克将領。

    父親說,海蘭察不僅勇猛過人,而且英俊健壯,他對我說,你将來要找男人,就找海蘭察那樣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就搖着頭對父親說,那可不行,他睡覺時發出跟老虎一樣的叫聲,把我的耳朵震聾了可怎麼辦哪?我的話讓父親笑彎了腰。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要是海蘭察活到今天,日本人敢來我們這裡嗎?海蘭察趕跑過高鼻子的英國人,他還怕矮鼻子的小日本?他不把他們的腸子打得流出來才怪呢! 王錄吓得嘴都哆嗦了,他對依芙琳說,這個日本人現在能聽懂一點鄂溫克語,千萬不能當着他瞎說,要掉腦袋的。

     依芙琳說,人就一個腦袋,别人不砍的話,它自己最後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爛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麼? 鈴木秀男感覺到談話的氣氛有點緊張,他就追問王錄,這些“野人”在說什麼?他不像吉田管我們叫“山民”,他稱我們為“野人”。

    王錄告訴他,野人們在說,下山受訓是好事情,他們很願意跟着去呀。

     鈴木秀男狐疑地指着依芙琳說,那為什麼這個女人看上去不高興? 王錄随機應變地說,這個女人嫌受訓的都是男人,她說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樣強壯,為什麼不讓女人去? 鈴木秀男笑了,他連連說着,這個女人好呀,這個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

     當王錄把這話完整地翻譯完時、大家都笑了。

    依芙琳也笑了。

    依芙琳說,你告訴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會在山中看見我了,我就當皇後去了!說完,她歎了一口氣,掃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說,我樂得他們離開,讓我清淨清淨。

    他們要是在兵營裡把骨頭錘煉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氣! 依芙琳願意坤得和金得離開她,瑪利亞可就不一樣了。

    達西那時剛好到了受訓的年齡,可她舍得哈謝下山,卻舍不得達西。

    一想到達西可能要出去吃苦,瑪利亞就忍不住落淚。

    鈴木秀男指着瑪利亞問王錄,這個女人為什麼哭了?王錄說,這個女人一高興了就哭,她是想自己的兒子真有福,年齡正好是十四歲,要不就不能去受訓了。

    不受訓就成不了男子漢了!鈴木秀男贊歎着,說這個烏力楞的女人都很了不起!說完,他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

    妮浩就像一盞燈,而鈴木秀男的目光像飛蛾,總是抑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撲。

     妮浩長大了,她已被魯尼滋潤成一個豐腴的女人。

    她懷孕了,和魯尼正處在最熱烈最纏綿的時候,所以她也不舍得魯尼下山。

    她很聰明,當她發現鈴木秀男頻頻看着她時,就把胳膊搭在魯尼肩頭,她是在用這親昵的舉動告訴那個日本人,她愛的是她倚靠着的男人! 男人們集合起來,到烏啟羅夫受訓去了。

    我們送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見林中飛舞着許多白色的蝴蝶,雖然陽光燦爛,但感覺被白蝴蝶籠罩的他們是走在雪中。

    一般來說,夏季白蝴蝶多,冬季的雪就會大。

    我還記得拉吉達伸出手抓了一隻蝴蝶,回過頭對我說,送你一朵雪花吧。

    他笑着,撒開手,那隻白蝴蝶果然翩翩朝我飛來,讓送行的女人們發出快樂的笑聲。

     留守在營地的我們在最初的日子裡,覺得無比的快樂。

    我們給馴鹿鋸完茸角後,每天聚集在一起喝茶,吃東西,做活計。

    但我們很快就發現缺了男人,有許多事情是難以應付的。

    比如每天回到營地的馴鹿,總要少上幾頭,如果男人在,就由他們尋找。

    而現在這活兒卻落在我們身上了。

    往往是為了找兩三隻馴鹿,我們就要集體出動,用上半天的時間。

    出去的時候,怕野獸來營地禍害小孩子,我要背着維克特,而把安道爾放在搖車裡,高高地吊在樹上,聽任他哇哇哭着。

    有一次我們回來,把安道爾放下來,發現他的臉上到處是腫包,看來黃蜂把他粉嫩的小臉當作花朵,狠狠地蟄了一頓。

    他早已哭啞了嗓子。

    還有,男人們不在,就無人出獵了,習慣了吃新鮮獸肉的依芙琳尤其不能忍受。

    男人們把槍都帶下山了,不過就是我們手裡有槍也是沒用的,沒人會使它。

    依芙琳想到了自己去打野獸,她記得我和拉吉達做了一片堿場,就從伊萬那裡取了一支紮槍,讓身子不便的我和妮浩留在營地,她跟瑪利亞去蹲堿場了。

    然而她們接連去了三個夜晚,歸來時卻是一無所獲。

    她們早晨回到營地的時候,臉色蒼白得就像沒有日出的黎明。

    但依芙琳并不氣餒,她做事是有韌性的,第四天的時候,她仍然跟瑪利亞去蹲堿場。

    那天下了一陣小雨,而鹿最喜歡在雨後的夜晚出來,所以出發的時候,依芙琳是滿懷信心的,她對我和妮浩說,準備好煮肉的鍋吧,我的紮槍今天一定能派上用場。

     依芙琳沒有食言,次日清晨,她和瑪利亞擡回來一隻小鹿。

    紮槍正中小鹿的咽喉。

    依芙琳說,知道鹿喜歡頂風行動,她和瑪利亞就埋伏在下風口的樹叢中。

    後半夜,一陣“嚓啦嚓啦”的響聲傳來,堿場出現了一大一小兩隻鹿。

    依芙琳說她之所以選擇紮小鹿,是因為它在堿場中側身對着她,它的脖頸正好成為了靶子,而母鹿是背對着她的。

    瑪利亞說,依芙琳抛出的那支紮槍就像閃電一樣,“唰——”的一聲飛向小鹿,小鹿一個跟鬥栽倒在堿場上。

    瑪利亞興高采烈訴說的時候,我卻覺得一陣陣心痛。

    因為我在那片堿場受了孕,我不想讓一隻母鹿在那兒失去它的孩子。

     我們搭了一個三角棚,割下鹿頭,挂上去風葬;然後取出内髒,把它們捧到希楞柱裡,祭瑪魯神。

    尼都薩滿的法器和神衣被妮浩撿起來後,一直留在了她那裡。

    拉吉達說,從妮浩的舉動中,可以看出她将來可能要做薩滿的,所以把尼都薩滿敬奉的瑪魯神也供在妮浩那裡。

    我從小就想看到的瑪魯神,終于在祭奠依芙琳打回的那隻小鹿的時刻見到了。

     狍皮口袋裡裝着的,是十二種神偶,我們統稱為“瑪魯”。

    其中主神是“舍卧刻”,也就是我們的祖先神。

    它其實就是兩個雕刻而成的木頭人,一男一女。

    他們有手有腳,有耳有眼,還穿着鹿皮做成的小衣服。

    由于它們的嘴塗了太多的獸血,所以它們是紫紅色的。

    其餘的神偶都與主神舍卧刻有關。

    舍卧刻喜歡聽鼓聲,就用鹿皮為它做了小鼓;舍卧刻喜歡騎乘“嘎黑”鳥,就把嘎黑鳥的皮剝下來,陪着它;舍卧刻喜歡騎馴鹿,就把馴鹿籠頭和缰繩交給它。

    除了這些,狍皮口袋中還有舍卧刻喜歡的灰鼠皮、水鴨皮,刻如那斯皮。

    以及鐵皮仿制的蛇神,用白桦木做成的雀形的保護小孩的“烏麥神”,用落葉松的彎枝做成的保護馴鹿的“阿隆神”和“熊神”。

     妮浩為我講解神偶的時候,我的耳畔回蕩着刷刷的風聲。

    這風聲是從瑪魯神的神偶身上發出來的。

    我問妮浩,你怎麼對神偶這麼了解,妮浩告訴我,她很小的時候,就看她的祖父雕刻這些神,所以她知道它們都是掌管着什麼的。

     我久久地看着那些用木頭、樹枝、獸皮組成的神偶,它們都來自于我們生活的山林。

    這使我相信,如果它們真的可以保佑我們的話,那麼我們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會在别處。

    雖然它們不如我想象的那麼美麗、神奇,但它們身上産生的那股奇妙的風,卻讓我的耳朵像鳥兒的翅膀一樣,一扇一扇的,使我對它們滿懷敬意。

    我至今耳聰目明,一定與聽過這樣的風聲有關。

     那天晚上,我們在營地燃起篝火,邊吃肉邊喝酒。

    依芙琳和妮浩喝多了,她們喝多了的表現截然不同,依芙琳哭,妮浩唱。

    妮浩的歌聲是即興的,她的歌聲因為有了依芙琳的哭聲作為伴奏,很蒼涼。

    依芙琳哭得很忘我,妮浩唱得也忘我,這一哭一唱,使吉田留下的那兩匹馬發出受驚的嘶鳴,瑪利亞吓得連忙奔向馬匹,她生怕它們掙斷繩索離開營地。

    達西去烏啟羅夫的時候,最舍不得的就是這兩匹馬,他反複叮囑瑪利亞,讓她看好它們,該讓它們去哪裡吃草,該飲哪條河溝的水,都一一做了交代。

    達西走後,瑪利亞就像愛惜着自己的一雙眼睛一樣,愛惜着它們。

     我這一生曾擁有了許多美好的夜晚,那個哭聲和歌聲相融合的夜晚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一直等到營地的篝火暗淡了,這才回希楞柱。

    那個晚上的風很涼,安道爾睡了,維克特鑽進我懷裡,纏着我講故事,我就把拉吉達講給我的一個故事說給他聽。

     拉吉達說,他祖父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上山圍獵,由于當日無法返回營地,他們就搭建了一座希楞柱,七個男人都睡在裡面,占據着不同的角落。

    半夜的時候,拉吉達的祖父起夜,發現希楞柱裡很亮,原來那是滿月的日子,一輪圓月正吊在希楞柱的上方。

    他看過月亮,再低頭打量那些睡覺的人時,突然發現大家睡得千姿百态的。

    有的像老虎一樣卧着,有的像蛇一樣盤着,還有的像蹲倉的熊一樣蹲立着。

    拉吉達的祖父明白了,人們在月圓的日子顯形了,從他們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們前世是什麼,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還有的是兔子。

     維克特問我,阿瑪的祖父是什麼托生的呢?我說,他醒着,就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是什麼樣子了。

    維克特說,那我今晚不睡了,我要看看額尼是什麼托生的。

    我笑了,對他說,月亮沒圓,你是看不到額尼的前世的。

    我抱緊維克特,望着希楞柱頂上的星星,是那麼地想念拉吉達。

     我們以為男人們秋天就會回來了,然而他們一去兩個月,沒有任何音信,也沒有一個人回來。

    我們在舊營地附近進行了三次小搬遷後,不得不為馴鹿而做出了大搬遷的決定。

    因為附近已經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藓和蘑菇,它們越走越遠,有時兩天也不回一次營地,即使我們把馴鹿仔拴在營地牽制它們,也無濟于事。

    為了找尋它們,我們吃盡了苦頭。

    依芙琳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于是大家開始整理東西,沿着貝爾茨河向西南遷移。

     我們把閑置的東西放到靠老寶中,将生活必需品帶上,領着七十多頭馴鹿,兩匹馬,開始了兩天的遷移。

    我走在最前面,用斧子砍着“樹号”。

    依芙琳說,我們最好不要留記号,讓回來的男人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了,急死他們。

    我說那怎麼行,他們要是找不到我們,冬天馬上就來了,誰為我們打獵,我們哪裡有肉吃啊?依芙琳大聲說,我看你要吃的不是鹿肉熊肉,你是饞拉吉達身上的肉了吧?依芙琳的這句話讓騎在馴鹿身上的妮浩笑得直搖晃,差點從上面摔下來;讓走在最後面的牽着馬的瑪利亞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的身後是瑪魯王,其次是馱着火種的馴鹿。

    大批的馴鹿是跟在它們身後的。

    維克特也騎在馴鹿上,他見大家因為一句話笑成那樣,就大聲地對我說,額尼,你要是吃阿瑪的肉,别吃他腳上的,臭!維克特的話讓我們笑得更歡了。

     走了幾小時後,依芙琳接過我手中的斧子,把我扶上馴鹿,讓我歇息着,由她來砍樹号。

    她每每在樹上用斧子留下記号的時候,都要“噢——”地叫一聲,好像那被砍的樹張開嘴說話了。

    沒有男人的遷移本來就艱辛,再加上目的地不确定,我們行進速度很慢。

    所以本該是一天的路,我們拖拖拉拉走了兩天。

    最終還是馴鹿幫助我們确定了新營地,它們在靠近河流的山腳下找到了蘑菇圈,停了下來。

    它們一停,我們也跟着停下來了。

    我們隻搭建了兩座希楞柱,妮浩和我們住在一起,瑪利亞和依芙琳在一起。

    馴鹿到了新營地後不再走遠,每天都能準時回來,看來搬遷是正确的。

     北部森林的秋天,就像一個臉皮薄的人,隻要秋風多說了它幾句,它就會沉下臉,擡腿就走。

    才是九月底,從向陽山坡上還可以看到零星開放着的野菊花呢,忽然刮了兩天的狂風,就把一個還充滿生機的世界給刮沒影了。

    樹脫盡了葉子,光秃秃的,樹下則積了層厚厚的落葉。

    寒風起來了,天說變就變了。

     雪花提前來了。

    一般來說,第一場雪是下不大的,通常是邊下邊融化。

    所以當我們看到雪花開始飄舞的時候,并不驚慌。

    然而這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在營地周圍劃拉柴火的時候,發現雪已經很厚了,空中還凝聚着厚重的雲層。

    我為外出覓食的馴鹿擔憂着,就問依芙琳,雪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依芙琳傲慢地看了一眼天,就像打量一個灰頭土臉的人一樣,很肯定地說,第一場雪是下不大的,别看它們這麼氣勢洶洶。

    依芙琳經曆的多,所以我很相信她的話,放心地回到希楞柱裡。

    妮浩在給她未出世的孩子縫手套,淘氣的安道爾不時地伸出手抓着線,使她不能順暢地幹活。

    妮浩對我說,夏天時白蝴蝶多,冬天的雪果然就大啊。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拉吉達離開的那個日子,我歎息了一聲,妮浩也歎息了一聲,我們都很牽挂自己的男人。

    不知道他們受訓時挨沒挨鞭子,吃得飽嗎,睡得香嗎,如今天冷了,日本人會不會給他們換上厚衣服,要是凍着了可怎麼辦? 那個晚上的雪很大,從火塘反射的微黃的光影中,我看到了飄向希楞柱的雪花。

    它們從煙道的小孔中,将那毛茸茸的頭探進來。

    不過它們不像沙粒身體強硬,能一直墜到底,它們的身體實在是太柔軟了,受不得一點溫暖,一入希楞柱就融化了。

    我看了一會兒雪花,然後往火塘上壓了幾塊濕柴,使它們不至于着得那麼快,讓火能穩穩地燃燒到天明,然後抱着安道爾睡了。

     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天起來,雪非但沒有走,而是越下越大了。

    希楞柱外的雪厚得已經沒膝了,氣溫降得很低很低,山林一片蒼茫,河流已經結冰了。

    我剛走出希楞柱,就見依芙琳踉踉跄跄地朝我這兒走來,她大驚失色地說,這可怎麼好,這不是要來“白災”了嗎?我們把雪災叫做白災。

    白災不僅會給我們的狩獵帶來不便,更可怕的是,它會威脅我們的馴鹿。

    馴鹿無法扒開厚厚的積雪去尋找苔藓,而會被活活餓死。

     我們憂心忡忡地等着鹿群歸來。

    上午過去了,營地還沒有出現馴鹿的影子。

    雪花卻依然漫天飛舞着。

    風也起來了,冷飕飕的風讓人在外面站上一刻就直打哆嗦。

    依芙琳決定和瑪利亞出去尋找馴鹿,讓我和妮浩留在營地。

    兩個大肚子的女人在那種時刻就是累贅。

    馴鹿去了哪裡,依芙琳并不知道,若是在平常,我們會順着它們的足迹去尋找。

    可大雪把它們的足迹掩埋了。

     我和妮浩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天黑了,不但馴鹿沒有蹤影,依芙琳和瑪利亞也沒了蹤影。

    原先我們隻是為馴鹿擔心着,現在兩種擔心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