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關燈
為聰明的黑熊一路跟了過來,想把我永遠困在靠老寶裡呢。

     我探出頭來一看,哪裡是熊啊,原來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他正端着槍虎視眈眈地望着我! 他就是拉吉達。

    那個靠老寶是他們烏力楞的,他那天從這路過,看見梯子豎着,聽着靠老寶裡有響聲,以為是黑熊在糟蹋東西,正準備撤了梯子絕了它的後路,一槍把它打死的時候,誰料我探出了頭,而且我的乳房也跟着探了出來,拉吉達說他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吓了一跳。

    我頭發散亂,臉頰和上身不僅被樹枝刮傷,還有被蚊蟲叮咬而起的疙瘩,不過我的眼睛卻打動了他,他說那眼睛又清澈又濕潤,他看一眼就心動了。

     拉吉達看出我是因為迷山才落得那副樣子,他什麼也沒有問,把梯子又豎了起來,讓我順着它走下來。

    一落地,我就軟綿綿地撲入他的懷抱。

    那時我早已忘卻了自己是光着身子的。

    拉吉達說當我那雙柔軟的、溫熱的乳房一埋入他的懷抱;他就覺得渾身躁熱。

    他想這個女人的乳房既然進了我懷裡,就不能讓它們再入别的男人懷抱了。

    他萌生了娶我的念頭,就是在那個時刻。

    那是落日時刻,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魯尼和哈謝一直追到額爾古納河,也沒有把娜傑什卡、吉蘭特和娜拉追回來。

    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知他們是找到了桦皮船、順利地渡過河去了左岸,還是遊水過去時被河水給卷走了?他們離開我們後,我們再到額爾古納河的時候,大家都沉默着,就像在内心哀悼着失去的親人。

     魯尼和哈謝在返回的途中遇見了尋找我的坤得和依芙琳。

    他們以為我走失了三天,一定是死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第四天的時候,我不僅平安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男人。

     拉吉達所在的烏力楞是他們那個氏族最大的,有三十多人。

    僅他家,就有十六口人。

    他有父親,三個哥哥,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這些哥哥娶了女人,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又為他們的家族增添了人口。

    我們成親的那一年,他最小的弟弟拉吉米隻有三歲。

    拉吉達告訴我,他母親是個熱愛生育的女人,她在六十歲的時候難産生下拉吉米後就死了。

    她是在看了一眼哇哇哭着的拉吉米後,笑着走的。

    我遇見拉吉達的時候,他剛好為母親守滿三年的孝,不然我們的婚期還要拖長一段時日。

     我對拉吉達說,我不能離開我們烏力楞,母親有些瘋癫了,她身邊需要人照顧。

    拉吉達說,那我就去你們那兒,反正我有那麼多兄弟留在了父親身邊。

     拉吉達的父親是個善良的老人,他不僅同意兒子來我們烏力楞“入贅”,而且我們成親的那天,他還親自帶着一行人,把拉吉達送來。

    在送拉吉達的同時,他還帶來二十頭馴鹿作為我們結婚的禮物。

     我的嫁衣是依芙琳為我趕做的。

    伊萬把娜拉染的那塊粉色的布送給了我,我讓依芙琳用它鑲嵌了嫁衣。

    那件藍色的大襟長袍的圓領、馬蹄袖口和腰身,滾的都是那塊粉布。

    我穿着它做了兩次新娘。

    如今這衣服還在我身邊,不過我已穿不得了。

    我老了,幹枯了,那件衣服對我來說太寬大了。

    那衣服的顔色也舊了,尤其是粉色,它比藍色還不禁老,烏突突的,根本看不出它原來的鮮潤和明媚的氣象了。

     我的婚禮是簡樸的,不過是兩個烏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圍着篝火吃了一次飯。

    那個聚會沒有喜慶的氣氛,伊萬喝醉了,把酒肉嘔吐在篝火上,依芙琳直蹙眉,我知道,她覺得這是不吉祥的征兆。

    達瑪拉和尼都薩滿表情冷淡,他們甚至都沒有對我說一句祝福的話。

    可我卻覺得無比幸福。

    當那個晚上我和拉吉達緊緊擁抱在一起,在新搭建的一座希楞柱裡,制造出屬于我們自己的強勁的風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記得那是個月圓之夜,從希楞柱的尖頂,可以看見一輪銀白的月亮。

    我把頭埋進拉吉達的懷裡,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溫暖過。

    拉吉達對我說,他會讓這種溫暖永遠伴随我。

    他親吻着我的一雙乳房,稱它們一個是他的太陽,一個是他的月亮,它們會給他帶來永遠的光明。

    拉吉達那天晚上說了好幾個“永遠”,這很像誓言,而誓言很少有永遠的。

     拉吉達喜歡打獵,而我為了能更多地和他在一起,常跟他出去打獵。

    一般來說,獵人是忌諱有女人跟着的,尤其是女人身上有月事的時候,認為那會帶來厄運。

    但拉吉達不忌諱,隻要是在營地附近狩獵,他肯定會脫離大家,把我帶上。

    我跟他蹲堿場打過野鹿,在灌木叢的洞穴中捕捉過水狗,在松樹林中射中過山貓。

    不過要是遇見“蹲倉”的黑熊,我一定會勸拉吉達放過它。

     很多人都說林中最狡猾的動物是狐狸,而我覺得最狡猾的是山貓,也就是猞猁。

    猞猁的外形很像貓,但比貓要大多了。

    它通身黃褐色,附着灰色的斑點。

    它有着短短的身子,短短的尾巴,細長的四肢,耳端聳着兩撮長毛。

    山貓爬樹是最厲害的,轉眼間就能爬到一棵大樹的樹梢。

    它喜歡捕食野兔、灰鼠、山雞和狍子。

    它對這些動物發起攻擊。

    通常以樹為據點。

    它貓在樹上,看到它們從樹下經過,俯沖下來,咬斷它們的喉管,先吮吸血,然後再用爪子扒開皮,慢慢享用肉。

    我覺得它吮血的舉動是殘忍的,所以很讨厭它。

    它不僅殘忍,而且狡猾,當它突然遇見黑熊或者野豬威脅它時,它會飛快地爬到樹上,當黑熊和野豬尾随到樹底下的時候,它會猛然間撒下一泡尿來,淋在野獸身上,使它們沾染了臊氣後,再無與它周旋的興緻,敗興溜掉。

    所以在我眼裡,山貓像獵人一樣擁有子彈,它的子彈就是自己的尿水。

    山貓在冬天時喜歡埋藏吃不完的獵物,以備沒有捕食到獵物的時候充饑,是個留有後手的家夥。

     拉吉達打山貓,很少動用槍支和子彈,他用的是原始的弓箭。

    往往在山貓爬樹的瞬間,埋伏在林中的拉吉達就會把箭射出,它基本都能直接紮在山貓的咽喉上,使它一個跟鬥栽下來。

    有一次,我們發現一隻山貓上樹追逐一隻山雞,拉吉達眼疾手快地拉弓射箭,真的是一箭雙雕啊,山貓和山雞同時被擊中了! 我能夠懷孕,生下第一個孩子維克特,我想與水狗有關。

    從那以後,我就不打水狗了。

     水狗就是水獺,它很喜歡吃水中的魚,所以它的洞穴與水源是相通的。

    隻要在靠近河流的地方發現了洞穴,而這洞穴旁又有散落的魚骨的話,十有八九會找到水狗。

    水狗很悠閑,它白天時喜歡在河裡遊水吃小魚,晚上回到洞穴休息。

    通常是我尋找到水狗所在的洞穴後,由拉吉達捕殺它們。

    那是我和拉吉達在一起後的第三年春天,我們發現了四隻還沒睜開眼睛的水狗幼仔。

    拉吉達說,水狗仔睜眼睛很慢,大約出生後一個月才睜開眼睛呢。

    我們知道它們的媽媽就在附近,所以沒動小水狗。

    傍晚時,大水狗從河水中遊回洞穴,當它露出光亮的頭、拉吉達要對它下手的時候,被我制止了。

    我想那四隻小水狗還沒有見過媽媽,如果它們睜開眼睛,看到的僅僅是山巒、河流和追逐着它們的獵人,一定會傷心的。

     我們放過了它們。

    之後不久,三年中一直沒有懷孕的我,肚腹中有了新生命的氣象,這使依芙琳看待我和拉吉達的目光發生了改變。

    在最初的那兩年中,她看到我的肚子一直癟着,總是冷言冷語地挖苦我們,說什麼拉吉達的外表像隻虎,骨子裡卻軟得像老鼠,不然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為什麼會不懷孕?她還埋怨我,不該跟着拉吉達打獵,打獵的女人怎麼會有孩子呢?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覺,在營地溜達着,忽然聽見了我們的希楞柱裡傳來的我的呻吟和拉吉達的吼聲。

    第二天她就撇着嘴、歪着鼻子對我說,你們做那種事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怎麼還弄不出孩子來?把我說得兩頰的肉就像火塘中的火炭,滾燙滾燙的。

     我懷孕之後,就不跟着拉吉達出獵了。

     拉吉達在相貌和性情上都很像父親。

    他雖然很瘦,但肩寬臂長,骨骼強健。

    他的眉毛不像别的男人那麼疏淡,很濃,這使他的眼睛仿佛籠罩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看上去分外的甯靜。

    他跟林克一樣愛開玩笑,夏天時捉過花瓢蟲塞進我的褲腰裡,冬天下雪時悄悄往手裡攥上一把雪,塞到我的脖子裡,把我冰得跳起來。

    我“哎喲”叫着,他就發出哈哈的笑聲。

    瓢蟲我是能忍受的,雪就不一樣了,所以一到下雪的時候,看見他攥着拳頭從希楞柱外進來,我就咯咯笑着躲閃,拉吉達會說,你說一句好聽的話,我就饒過你。

    我怕冷,就說一大堆溫暖的話來求饒,讓那些肉麻的話融化了拉吉達手中的雪。

     母親送我的新婚禮物,是一團火,也就是我眼前守着的火。

    這團火是她和父親結合時,母親的父親——我的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她從未讓它熄滅過,即使她瘋癫以後,搬遷的,時候,總不會忘了帶着火種。

    當她看到我穿上依芙琳縫制的嫁衣後,明白我是要做新娘了,她用手撫摩着我的臉頰,歎息着說,你要有自己的男人了,額尼送你一團火吧。

     母親從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火上,取了一團火給我,那個瞬間我抱着她哭了。

    我突然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憐,那麼的孤單!我們抵制她和尼都薩滿的情感,也許是罪過的。

    因為雖然我們維護的是氏族的規矩,可我們實際做的,不正是熄滅她心中火焰的勾當嗎!我們讓她的心徹底涼了,所以即使她還守着火,過的卻是冰冷的日子。

     看着眼前這團比我還要蒼老的火,就仿佛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也許是因為拉吉達太像父親了,母親很喜歡看拉吉達,看着他吃東西,看着他喝茶,看着他擦槍,看着他跟我開玩笑。

    她總是那麼癡癡地看着,很知足的樣子。

    可當我的肚子大了起來以後,她就不喜歡看拉吉達了,對他還表現出某種嫌惡。

    依芙琳說,達瑪拉是把拉吉達當作了林克的幻影,當她發現拉吉達使我懷孕後,她感覺是林克對她不忠了,所以才仇恨拉吉達。

     我知道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是在臨産的時候。

    拉吉達幫我搭了一個産房,我們叫它“亞塔珠”,男人是絕對不能進亞塔珠的。

    女人呢,也很忌諱幫别人助産,據說那樣會使自己的丈夫早死。

    當陣痛把我攪得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的時候,依芙琳來了。

    依芙琳為了安撫我,給我講了兩個神話故事。

    她以為那美妙的故事會減輕我的痛苦,誰料它起的是相反的作用。

    我大叫着,說那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完全被疼痛折磨得喪失了理智。

    依芙琳見狀,就沒有好氣地對我說,那我就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這可不是騙人的故事,你聽了這個故事,可不要再叫了! 依芙琳一開始講述,我就停止了嚎叫,因為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是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那還是一個疼痛的故事,它使我忘卻了自己的疼痛。

    當我聽完它的時候,維克特平安降生了,他的哭聲為這個故事劃上了一個句号。

     我的祖父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他帶着氏族的人搬遷,走到約谷斯根河畔的時候,與另一個氏族的人相遇了,他們也在搬遷。

    于是兩個不同氏族的人停了下來,開始了三天三夜的聚會和狂歡。

    大家打來野獸,圍着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

    林克和尼都薩滿就是在那裡與達瑪拉相識的。

    依芙琳說,達瑪拉是那個氏族中最愛跳舞的姑娘,她穿着一條灰布長裙,能從黃昏跳到深夜,從深夜又跳到黎明。

    她那歡蹦亂跳的樣子格外讨人喜歡,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喜歡上了她。

    他們幾乎是同時跟我的祖父說,他們喜歡那個叫達瑪拉的姑娘,要娶她為妻。

    祖父為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愛上的是同一個姑娘。

    祖父把這事悄悄說與達瑪拉的父親,想讓他問問自己的女兒,她相中了哪一個?如果她一個也沒看上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誰知這個愛跳舞的姑娘跟她的父親說,這兩個小夥子都不錯,胖的看上去溫和、忠厚;瘦的看上去精明、開朗,她跟哪一個都行。

    這讓達瑪拉的父親和我的祖父都犯了難。

    她自己卻不犯難,她把林克和尼都薩滿的魂兒都勾出來了,而她自己卻穩着神,依然跳她的舞,每跳完一曲還要甜甜地沖别人笑一笑。

     祖父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

    他把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叫來,先對他們說,你們都是我可愛的兒子,既然你們看上的姑娘是同一個,這個姑娘又說你們誰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麼你們當中必須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

    他先問尼都薩滿,你願意讓達瑪拉跟林克在一起嗎?尼都薩滿搖了搖頭,說,除非是雷電化作繩索,把達瑪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則我不會答應的。

    祖父又問林克,你願意達瑪拉被你哥哥娶走嗎?林克說,除非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卷走了我,而把達瑪拉和哥哥沖到一個島上,否則我不會答應的。

    祖父就說,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讓你們用自己的箭來說話。

     那時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種生長在樹上的白色蘑菇,會在這時節出現,我們叫它“猴頭”。

    它有拳頭那麼大,毛茸茸的。

    如果把猴頭蘑和山雞炖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會贊歎它的鮮美。

    猴頭蘑生長在柞樹上,它是一種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孿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樹上發現了它,那麼在這棵樹附近,往往有另外一個與它相對着。

     祖父就在約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兩個相對着的猴頭蘑,讓林克和尼都薩滿比試箭術。

    也就是說,誰射中了猴頭蘑,誰就娶達瑪拉。

    如果雙方都射中,再找下一對猴頭蘑做靶子,總之是要決出勝負。

    依芙琳說,那兩棵生長着猴頭蘑的柞樹在一條線上,相距一個希楞柱那麼長的距離,看上去像是一對兄弟。

    林克和尼都薩滿帶着弓箭來到那兩棵樹前的時候,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跑來看。

    不過達瑪拉沒來,她穿着裙子,一個人在河畔跳舞。

    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射箭的好手。

    那兩隻猴頭蘑被陽光照得瑩白明亮、晶瑩剔透的,就像樹上長出的耳朵。

    當林克和尼都薩滿在祖父的一聲喝令下,同時将箭射出的時候,依芙琳說她捂上了眼睛。

    隻聽得兩聲“刷刷”的聲響,像兩股風吹過,那是兩支離弦之箭發出的行走的聲音,不過那聲音瞬間就發生了變化,“刷刷”聲分裂出了“嚓——”和“笃——”的兩種聲響後,消失了。

    周圍寂靜極了。

    依芙琳說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林克面對的猴頭蘑上穿着箭,而尼都薩滿則把箭射偏了,它紮在樹身上,那上面的猴頭蘑完好無損。

    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林克赢得了達瑪拉。

    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無論是射箭還是打槍,很少有準的時候,其實在此之前,他是個出色的射手。

     依芙琳說,她一直懷疑尼都薩滿是故意讓着林克的。

    因為尼都薩滿看着他那支失敗的箭時,目光是那麼的鎮定。

    但我不這麼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棄達瑪拉,并且同意與林克用箭一決勝負,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

    如果他改變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後的時刻。

    也許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

     當大家把林克赢得了達瑪拉的消息報告給她本人時,達瑪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着兩隻黑螞蟻,看它們角鬥。

    她知道自己即将成為林克的新娘時,她站了起來,扔掉螞蟻,拍了拍裙子,笑了。

    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給林克的。

     第二年給馴鹿鋸茸的季節,林克把達瑪拉娶到我們烏力楞。

    達瑪拉帶來了一團火和十五隻馴鹿。

    他們成親的時刻,尼都薩滿用刀子劃破了手指,人們眼見鮮血一滴滴地流下來,依芙琳要給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時候,被尼都薩滿制止了。

    隻見他豎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個獵人在森林中遇見一隻鹿,他射了兩箭,都沒有擊中要害。

    那鹿流着血,邊走邊逃。

    獵人就循着血迹追蹤它。

    想着它已受重傷,血流盡了,自然也就走不動了。

    然而追着追着,獵人發現血迹消失了,鹿順利地逃脫了。

    原來這是隻神鹿,它邊逃邊用身下的草為自己治療傷口。

    獵人采到了那種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

    依芙琳說,當大家看到尼都薩滿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氣息止住血的時候,比看到血本身還驚恐。

     依芙琳說,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的行為越來越異于常人。

    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

    他光着腳踏過荊棘叢的時候,腳卻沒有一點劃傷,連個刺都不會紮上。

    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氣得沖它踢了一腳,誰知這塊巨石竟然像鳥一樣飛了起來,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聲沉入水底。

    大家從這超乎尋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薩滿了。

     那時我們氏族的薩滿去世已經三年了,新薩滿還沒有誕生。

    一般來說,新薩滿會在舊薩滿去世的第三年産生。

    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産生在哪一個烏力楞,卻是不确定的。

    沒想到,我的額格都阿瑪成了一名薩滿。

    依芙琳說當人們把置辦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給額格都阿瑪的時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營地周圍的鳥兒都飛走了。

    後來另一個氏族的薩滿來我們烏力楞,為尼都薩滿主持任薩滿的儀式,他們跳了三天的神。

    我的祖父就在他們跳神的時刻死去子。

     維克特降生了,尼都薩滿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誕生了。

    我開始同情他和達瑪拉。

    我想命運已經把他自己射偏的那支箭又還給了他,他完全有權利讓它成為幸福之箭。

    我不再反感達瑪拉展開那條羽毛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薩滿在搬遷途中跟在母親身後。

    但他得到的,也永遠是她的背影。

    如果說閃電化成了利箭,帶走了林克,那麼尼都薩滿得到的那支箭,因為附着氏族那陳舊的規矩,已經鏽迹斑斑,面對這樣的一支箭,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枯萎和瘋癫就是自然的了。

     維克特三歲的時候,魯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

    在歡慶婚禮的篝火的灰燼旁,在黎明時分,達瑪拉永遠地走了。

    她是穿着尼都薩滿為她縫制的那條羽毛裙子,跳着舞走的。

     魯尼認識妮浩,與伊萬有關。

     娜傑什卡的離開,使伊萬變成了沉默的人。

    隻幾年的光景,他就謝頂了。

    依芙琳張羅着要給伊萬再找一個女人,有一次她托了一個媒人,被伊萬知道了,他對依芙琳大發了一場脾氣。

    他說他的生命中隻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娜傑什卡;他的生命中也隻有一雙兒女,就是吉蘭特和娜拉,誰也不可能改變。

    依芙琳總是把别人氣哭,但那次伊萬把她氣哭了。

     伊萬是我們烏力楞的鐵匠。

    春天的時候,他常在營地生起一堆火來,為大家打制工具。

    打鐵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時間,這時打鐵的火是絕對不能熄滅的。

    他打鐵的時候,吉蘭特、娜拉、魯尼和我喜歡跑去看。

    有一回淘氣的魯尼往打鐵用的狍皮風箱上撒了泡尿,伊萬很忌諱,說這樣打出的鐵具肯定被上了咒語,不會好的。

    結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樹刀的柄被錘子敲斷了,魚叉的尖頂是鈍的,紮槍的槍頭就像白鶴的頭一樣彎曲着。

    從那以後,再打鐵的時候,伊萬見我們來了,就讓我們站在遠處看,絕對不許靠前。

    更不許碰錘子、風箱、鉗子、墊鐵、爐子這些打鐵的器具。

    打鐵的時候不僅我們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

    好像女人是水,一靠前,會熄滅爐中的火焰似的。

     别的烏力楞的人知道伊萬打鐵的手藝好,春天的時候,他們往往順着樹号尋找到我們的營地,求伊萬打鐵。

    他們給伊萬帶來酒或肉,作為報酬。

    伊萬也從不會讓他們失望,他那雙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好像就是為打鐵而生的。

    所以來人總是能心滿意足地帶着他們的工具離開我們的營地。

     娜傑什卡走後,伊萬把打鐵的時間改在秋天了。

    林間飛舞的落葉像一群黃蝴蝶,落在狍皮風箱上,也落在伊萬的身上。

    他打鐵仍然是那麼的铿锵有力,每一件經過錘煉的器具也仍是那麼的精緻,所以求他打鐵的人仍是很多。

    就在這年的秋天,一個叫阿來克的獵人騎着馴鹿,帶着他的女兒來到我們營地,求伊萬為他打兩把砍樹刀。

    阿來克的女兒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她雖然沿襲着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臉,但下巴稍稍尖出一點,使她顯得很俏皮。

    她的高顴骨被兩绺劉海遮蓋着,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的。

    她梳着一條辮子,辮子上插着幾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來甜甜的。

    她就是妮浩。

    依芙琳隻看了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她娶到我們烏力楞來,做她的兒子金得的媳婦。

    魯尼那時已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他跟依芙琳一樣,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

    他本想讓依芙琳為他做媒人的,當他聽說依芙琳要讓妮浩嫁給金得的時候,魯尼主動出擊,他在妮浩即将離開的時候,當着全烏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

    他對妮浩說,我喜歡你的笑容,我會把你裝在心裡,當我的心一樣保護着,你嫁給我吧。

     阿來克沒有想到他找伊萬打砍樹刀,竟打出了女婿。

    他認識林克,他從魯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當然願意妮浩嫁給魯尼。

    不過他說妮浩還小,再過兩年才可以成親。

     依芙琳已經悄悄跟金得說了,要為他和妮浩說親,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

    所以魯尼的公開求婚,讓金得絕望得流下淚來。

    但依芙琳卻很沉得住氣,她附和着阿來克,說妮浩确實太小了,不能那麼早成親。

    就是定親的話,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說合一下,這麼好的一個姑娘,成親的事萬萬不能草率了。

     妮浩離開我們營地的那個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樹上,用一根樹條抽打他。

    她嫌他是個沒有骨氣的人,怎麼當衆流下了淚水,那不等于承認敗給魯尼了嗎?為女人流淚的男人,還會有什麼出息?!金得也确實沒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喲哎喲”地叫喊一陣,這更激起了她的憤怒,她越發狠命地抽打他,并且咒罵金得和他父親坤得一樣,都是女人腳下的螞蟻,隻能彎着腰活着,一身的賤骨頭、軟骨頭,活該遭女人的踐踏。

    她一直把那根樹條抽斷了,這才罷休。

    依芙琳鞭打金得的聲音傳遍了營地,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人們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氣,勸阻隻能使她加重對金得的懲罰。

     依芙琳的行為,讓魯尼覺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懸崖邊上,他做出了更為大膽的一個舉動。

    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後的次日離開了營地,他說要出去打獵,三天後才會回來。

     三天後魯尼真的回來了,他帶來的獵物就是妮浩。

    他的獵物是由阿來克護送着的,他帶來了送親的隊伍,一行人喜氣洋洋地來到我們烏力楞。

    魯尼是怎麼說服了阿來克,讓他在妮浩還沒有完全成人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把女兒嫁給他,我們并不知道。

    我們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嬌羞的笑容讓人感覺出她内心的喜悅,她一定是非常喜歡跟魯尼在一起的。

     尼都薩滿主持了魯尼和妮浩的婚禮。

    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卻仍然打着冷戰的達瑪拉,意味深長地對魯尼說,從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

    男人的愛就是火焰,你要讓你愛的姑娘永遠不會感受到寒冷,讓她快樂地生活在你溫暖的懷抱中!他又把頭轉向妮浩,對她說,從今天起,魯尼就是你的男人了。

    你要好好愛他,你的愛會讓他永遠強壯,神會賜給你們這世上最好的兒女的! 尼都薩滿的話讓幾個女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着嘴,瑪利亞贊歎地點着頭,而達瑪拉,她不再打寒戰了,她眼睛濕濕地望着尼都薩滿,臉上仿佛映照着夕陽,現出久違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陽下山了,人們手拉着手,圍着篝火跳舞的時候,達瑪拉突然帶着已經老眼昏花的伊蘭出現了。

    伊蘭無精打采的,達瑪拉卻神采飛揚,這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薩滿送她的羽毛裙子,腳蹬一雙高腰狍皮靴子。

    她把花白的劉海和鬓發掖在頭發裡,向後梳,高高绾在腦後,使她的臉顯得格外的素淨。

    她一出場,大家不約而同發出驚歎聲。

    那些不熟悉她的送親的人驚歎她的美麗,而我們則驚歎她的氣質。

    她以前佝偻着腰、彎曲着脖子,像個罪人似的,把腦袋深深埋進懷裡。

    可是那個瞬間的達瑪拉卻高昂着頭,腰闆挺直,眼睛明亮,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另外一個人。

    與其說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說她的身下綴着一片秋天,那些顔色仿佛經過了風霜的洗禮,五彩斑斓的。

     達瑪拉開始跳舞了,她跳起來還是那麼的輕盈。

    她邊跳邊笑着,我從未聽見她那麼暢快地笑過。

    已經老邁的伊蘭趴在篝火旁,歪着腦袋,無限憐愛地看着它的主人。

    淘氣的小維克特見伊蘭那麼老實,就把它當作了一個皮墊子,坐了上去。

    他一坐上去就對拉吉達嚷着,阿瑪,阿瑪,這個皮墊子是熱乎的!維克特撿了一根草棍,用它撥弄伊蘭的眼睛,邊撥弄邊說,明天你的眼睛就會亮了,我再給你肉,你就能看見了!原來,有一天維克特朝伊蘭扔了一塊肉,誰知它睬都不睬,低着頭走掉了。

    我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體裡的熱量盡快耗光,可是小維克特認為伊蘭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歡達瑪拉的裙子,她像隻圍繞着花朵的蝴蝶,在達瑪拉身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羨慕地看着那條裙子。

    魯尼大約覺得母親穿着羽毛裙子在衆人面前舞蹈不太莊重,他讓我想辦法把她叫走。

    可我不忍心那麼做。

    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生機,我不願意驅散那樣的生機。

    何況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為魯尼和妮浩的事而高興着。

    高興的時候是可以放縱情懷的。

     篝火漸漸淡了,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送親的人都到伊萬那裡休息去了。

    隻有達瑪拉,她還在篝火旁旋轉着。

    開始時我還陪着她,後來實在是困倦得無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

    我走的時候,陪伴着母親的,隻有昏睡的伊蘭、慘淡的篝火和天邊的殘月。

     我有點不放心魯尼,怕他太鹵莽,妮浩承受不起,會弄傷她,因為她實在是太小了。

    我沒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魯尼那裡,想聽聽動靜。

    結果還沒到那裡,就見妮浩跑了出來。

    她哭着,見了我撲到我懷裡,說魯尼是個壞東西,他身上帶着一支箭,要暗害她。

    把我聽得笑了起來。

    我一邊安撫妮浩,一邊責備魯尼,對妮浩保證,如果魯尼再敢用箭傷害她,我就懲罰他,妮浩這才回去了。

    她邊走邊嘟囔嫁男人是個受罪的事。

    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對他說,你着急把她搶來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着她玩兩年,再做新郎吧。

    魯尼歎了口氣,沖我點了點頭。

    所以最初的那兩年,魯尼和妮浩雖然住在一起,但他們的關系卻像兄妹一樣純潔。

     我回到希楞柱裡,想着母親孤獨地舞蹈着,就覺得周身寒冷。

    我牙齒打顫,拉吉達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溫暖的懷抱。

    可我仍然覺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麼緊,身上還是打哆嗦。

    我睡不着,眼前老是閃現着母親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現曙光的時候,我披衣起來,走到昨夜大家歡聚着的地方。

    結果我看到了三種灰燼:一種是篝火的,它已寂滅;一種是獵犬的,伊蘭一動不動了;另一種是人的,母親仰面倒在地上,雖然睜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經凝固了。

    隻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她斑白的頭發,被晨風吹得微微抖動着。

    這三種灰燼的同時出現,令我刻骨銘心。

     林克走了,母親也走了。

    我的父母一個歸于雷電,一個歸于舞蹈。

    我們把母親葬在樹上,不同于父親的是,我們為她選擇的風葬的樹木不是松樹,而是白桦樹。

    做母親殓衣的,是那條羽毛裙子。

    尼都薩滿為達瑪拉主持葬禮的時候,南歸的大雁從空中飛過,它們組成的形态像樹叉,更像閃電。

    不同的是閃電是在烏雲中現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現黑色的線條。

    尼都薩滿為達瑪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這首與“血河”有關的歌,讓我看出了尼都薩滿對母親的那份深深的愛。

     我們祖先認為,人離開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

    那個世界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要幸福。

    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經過一條很深很深的血河,這條血河是考驗死者生前行為和品德的地方。

    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上自然就會浮現出一座橋來,讓你平安渡過;如果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中就不會出現橋,而是跳出一塊石頭來。

    如果你對生前的不良行為有了悔改之意,就會從這塊石頭跳過去,否則,将會被血河淹沒,靈魂徹底地消亡。

     尼都薩滿是不是怕母親渡不過這條血河,才這樣為她歌唱? 滔滔血河啊, 請你架起橋來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 那麼她踏着的, 是自己的鮮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 那麼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淚水! 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 腳上的鮮血 和心底的淚水, 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 也請你們讓她, 平安地跳過去。

     你們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隻要讓她到達幸福的彼岸, 哪怕将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會嗚咽! 尼都薩滿唱歌的時候,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黃蜂,一下一下地蟄着她。

    那時我們并不知道,她的前世與這樣的神歌是有緣的,她其實像一條魚一樣,一直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河流中,尼都薩滿的神歌是撒下的誘餌,把她擊中了。

    但那時我們以為她是被死亡吓的,魯尼很心疼她,一直拉着她的手。

    妮浩在離開母親的風葬之地的時候說:她的骨頭有一天會從樹上落下來——落到土裡的骨頭也會發芽的。

     達瑪拉去世後,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日常生活了。

    什麼時候狩獵,什麼時候給馴鹿鋸茸,什麼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的。

    他消瘦得越來越快。

    大家覺得他已不适合做族長了,就推舉拉吉達為新族長。

     拉吉達當了族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烏力楞這個大家庭分化成幾個小家庭,大家雖然還一起出獵,但獵物運回營地後,除了皮毛、鹿茸、熊膽等歸烏力楞所有,拿它們換取我們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獸肉要以各家的人數為主,平均分配下去。

    這就意味着,不到節日的時候,人們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飯,而是各吃各的。

    最擁護這個決定的,是魯尼。

    我明白,他不想再聽到依芙琳當着衆人的面,三天兩頭地譏諷天真爛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種貪饞而仇恨的目光。

    依芙琳對此堅決反對,他說拉吉達這樣做是沒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說伊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