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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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雪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從灰鼠挂在樹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我們将面臨着怎樣一個冬天。

    打灰鼠的時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們的足迹,就找樹枝上的蘑菇。

    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話,就朝松樹林搬遷,灰鼠喜歡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鮮嫩的,将它剝去皮後,隻需抹些鹽,放到火上輕輕一烤,就可以吃了。

    女人們沒有不喜歡吃灰鼠的。

    還有,我們喜歡吞食灰鼠的眼睛,老人們說,那樣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氣。

     列娜離開我們的那一年,正是打灰鼠的季節。

    那時母親的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因為她剛生下的一個女孩,隻活了不到一天就沒了。

    達瑪拉失血過多,又加上哀傷,已經好幾天沒有走出希楞柱了,臉色灰得如土。

    所以當尼都薩滿說那一帶灰鼠少了,要搬遷的時候,林克是反對的。

    林克說要等達瑪拉身體恢複了再走,她不能經受風寒。

    尼都薩滿很不高興,他說鄂溫克女人哪有怕風寒的?怕風寒的話就下山給漢人做女人,天天住在墳墓裡,那裡是沒有風寒的!尼都薩滿向來把漢人住的房子稱做墳墓。

    林克很生氣,他說達瑪拉剛失去一個孩子,太虛弱了,要走大家走,他陪達瑪拉留下來!尼都薩滿冷笑了一聲,說,你不讓她有孩子,她就不會失去孩子了。

    他的話使依芙琳發出奇怪的笑聲,而我則聯想起夜晚時他們在希楞柱裡制造的風聲。

    尼都薩滿就在依芙琳的笑聲中從狍皮墊子上站起來,拍了拍手,說,準備準備吧,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他昂着頭率先走出希楞柱。

    林克氣得眼睛都紅了,他追着尼都薩滿出去了,很快,我們聽見了尼都薩滿的呼叫聲,林克把他打倒在林間的雪地上,還踏上了一隻腳。

    尼都薩滿就像林克腳下被擊中的獵物,那凄厲的叫聲聽上去讓人揪心。

    母親聞聲搖晃着出來,當她從依芙琳嘴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後,她流淚了。

    伊萬把林克從尼都薩滿身上推開,當父親喘着粗氣走向母親時,達瑪拉說,林克,你怎麼能這樣?!林克,你真讓人難過!我們怎麼能這麼自私?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和尼都薩滿發生正面沖突,也是第一次聽見母親責備父親。

    想着尼都薩滿能在跳神的時刻讓灰色的馴鹿仔死去,我很擔心他會用那樣的辦法在一夜之間把父親弄得無聲無息了。

    我把這想法對列娜說了,列娜說,今晚咱們跟着額格都阿瑪睡,這樣就能看着他,不讓他跳神。

    晚上的時候,我和列娜進了尼都薩滿的希楞柱,他正守着火塘喝茶,看着他暗淡的臉色和已經變白的鬓角,我忽然同情起他來。

    我們說想聽他講故事,額格都阿瑪就留下了我們。

    那晚上的風很大,很冷,火塘的火苗一顫一顫的,好像在歎息,尼都薩滿的故事就與火有關了。

     尼都薩滿說,很久以前,有一個獵人,他在森林中奔波了一日,見着很多動物,可一個也沒打着,所有的獵物都從他眼皮底下逃脫了,心裡很生氣。

    夜晚歸家時,他愁眉苦臉的。

    他點着火,聽着柴火燃燒得“劈啪劈啪”地響,就好像誰在嘲笑他似的。

    他就賭氣地拿起一把刀,把旺盛的火給刺滅了。

    第二天早晨,他睡醒後起來點火,卻怎麼也點不着。

    獵人沒有喝上熱水,也沒能做早飯,他又出門打獵了。

    然而這一天仍是一無所獲,他回去後再一次點火,也仍然是點不着。

    他覺得奇怪,就在饑餓和寒冷中度過了又一個長夜。

    獵人連續兩天沒有吃到東西,也沒有烤過火了。

    第三天,他又去山上打獵,忽然聽見了一陣悲傷的哭聲。

    他尋着聲音走過去,見是一個老女人,靠着一棵幹枯的漆黑的樹,正蒙着臉哭泣。

    獵人問她為什麼哭?她說自己的臉被人用刀子給刺傷了,疼痛難忍。

    她放下手來,獵人看見了她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知道自己冒犯了火神,就跪下來,乞求火神饒恕他,發誓從今以後,要永遠敬奉她。

    等他磕完頭起身的時候,那老女人已不見了。

    而剛才老女人倚着的那棵枯樹上,則站着一隻花花綠綠的山雞。

    他拉弓射箭,打中了它。

    獵人提着山雞回到駐地後,發現那團已經熄滅了三天的火自己燃燒起來了。

    獵人跪在火旁,哭了。

     我們是很崇敬火神的。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營地的火就沒有熄滅過。

    搬遷的時候,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馴鹿馱載的是瑪魯神,那頭馴鹿也被稱做“瑪魯王”,平素是不能随意役使和騎乘的。

    其後跟着的馴鹿馱載的就是火種。

    我們把火種放到埋着厚灰的桦皮桶裡,不管走在多麼艱難的路上,光明和溫暖都在伴随着我們。

    平時我們還常淋一些動物的油到火上,據說我們的祖先神喜歡聞香味。

    火中有神,所以我們不能往裡面吐痰、灑水,不能朝裡扔那些不幹淨的東西。

    這些規矩,我和列娜從小就懂得,所以尼都薩滿給我們講火神的故事時,我們都很入迷。

     聽完故事,我和列娜各自說了一句話。

     我的話是對尼都薩滿說的:額格都阿瑪,是不是每天晚上火神都從裡面跳出來跟你說話?尼都薩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搖了搖頭。

     列娜的話是對我說的:你将來可一定要保護好火種D阿,别讓雨澆滅了它,别讓風吹熄了它!我點了點頭,就像夕陽對着要墜人的山谷點頭一樣。

     第二天早晨,覓食了一夜的馴鹿回來了,我們也醒來了。

    尼都薩滿已經起來了,他在煮鹿奶茶。

    香味舔着我們的臉頰,我和列娜在那裡吃了早飯。

    列娜接連打着呵欠,面色發黃,她悄悄告訴我,她一夜沒睡,她怕尼都薩滿半夜起來跳神,所以一直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看着他。

    她說聽着我的鼾聲的時候,她羨慕極了,就像餓了好幾天的人聞到了烤灰鼠的香味。

    列娜的話使我萬分羞愧,她為着父親警醒了一夜,而我卻美美地睡了個通宵。

    我們離開尼都薩滿那裡的時候,他把供奉着的瑪魯神取下來,挂到三角木架上,點燃“卡瓦瓦”草,用它的煙給瑪魯神除污,這是每次搬遷前,尼都薩滿必做的事情。

     我們按尼都薩滿的意願,離開了舊營地。

    搬遷的時候,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其後是馱載火種的馴鹿。

    再接着是背負着我們家當的馴鹿群。

    男人們和健壯的女人通常是跟着馴鹿群步行的,實在累了,才騎在它們身上。

    哈謝拿着斧子,走一段就在一棵大樹上砍下“樹号”。

    母親那天是被扶上馴鹿的,她用兔皮帽子和圍巾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

    林克一直跟着母親騎乘的馴鹿。

    我、達西、娜拉和列娜也騎上馴鹿。

    吉蘭特和魯尼戀着獵鷹,因為站在達西肩頭的奧木列隻有在搬遷時才一露身手,他們一左一右地跟在達西騎着的馴鹿身邊。

    但吉蘭特膽小,他怕獵鷹會突然一縱身襲擊他,所以跟着跟着,就跑到魯尼那裡,和他走在一起。

    他們看着獵鷹,就像看着英雄,無限羨慕;而獵鷹看着魯尼和吉蘭特,則虎視眈眈的,好像他們是兩隻兔子。

     列娜平時愛騎一頭白花的褐色馴鹿,可那天她要把鞍橋搭在它背上的時候,它一矬身閃開了,不肯為她效力的樣子。

    這時那隻奶汁幹枯的灰馴鹿自動走到列娜身邊,溫順地俯下身,列娜什麼也沒想,順手就把鞍橋搭在它身上,騎上去。

    列娜騎着的馴鹿開始時是走在我前面的,可走着走着,它就落在了後面。

    列娜在我前面的時候,我見她的頭老是一點一點的,似乎在打瞌睡。

     冬日的陽光不管多麼的亮堂,總給人清冷的感覺。

    那時林中的雪很薄,向陽山坡上的荒草和落葉還枯黃地裸露着。

    鳥兒三三兩兩地掠過林梢,留下清脆的叫聲。

    伊萬邊走邊和娜傑什卡聊天。

    伊萬聽羅林斯基說,西口子金礦是這樣發現的:有一天,一個達斡爾漢子捕了魚,他在河岸點起篝火,煮了一鍋魚。

    漢子吃完了魚,到河邊刷鍋。

    刷着刷着,發現鍋底沉着幾粒金光閃閃的沙粒,放到手裡一撚,竟然是金子!伊萬對娜傑什卡說,以後再用河水刷鍋的時候,要留神着鍋裡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

    娜傑什卡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說聖母保佑她,千萬别讓他們發現金子!她說自己的哥哥就是因為和人合夥采金子而喪命的。

    金子自古以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隻會給人帶來災禍。

    伊萬說,人隻要不貪财,就不會有災禍的。

    娜傑什卡說,人見着金子,就像獵人看見了野獸,沒有不貪的。

    說完,她還順手在伊萬的頭上摸了一把。

    她這舉動被依芙琳看到了,依芙琳憤怒地叫了起來,斥責娜傑什卡。

    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是不能随意摸男人的頭的,認為男人的頭上有神靈,摸了它,會惹惱神靈,加罪于我們。

    依芙琳大聲叫着:娜傑什卡摸了伊萬的頭了,大家路上要小心了! 我們從太陽當空的時候出發,一直把太陽給走斜了,才到達新的營地。

    那裡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已經能看見在樹叢中竄來竄去的灰鼠了,尼都薩滿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大家把馴鹿身上的物品卸下來,男人們準備搭建希楞柱,女人們劃拉了幹枯的樹枝,把火籠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列娜不在營地。

    我呼喊她的名字,可是不見回音。

    父親一聽說列娜不見了,就去找她騎乘的那頭灰色馴鹿。

    馴鹿在,不過它落在隊伍的最後面,垂着頭,看上去很哀傷。

    林克和哈謝意識到列娜出事了,連忙各自騎上一隻馴鹿,沿着原路去尋找列娜。

    母親看着列娜騎過的馴鹿,大約想起了它的鹿仔曾代替列娜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如今列娜從它身上失蹤了,一定不是什麼好兆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我們在營地盼着列娜歸來。

    把天給盼黑了,把星星和月亮盼出來了,林克他們還沒有回來。

    除了達西,誰都沒心情吃東西。

    達西将獵鷹在路上捕捉到的野兔烤熟了,邊吃邊喝酒。

    吃喝到興頭上,他又“嗚噜噜”地叫了起來。

    我真想割了達西的舌頭!那是我第一次憎恨人。

    達西蠕動的嘴在我看來是那麼的肮髒,就像一個痰缽。

    我想狼當時要是把他給吃掉,那該多好啊! 夜深了,列娜還沒回來。

    母親哭了起來,依芙琳拉着她的手勸慰着,可她自己的眼睛裡也是淚水。

    瑪利亞也哭了,她不僅是為列娜擔心,她還擔心哈謝,哈謝忘了背槍,萬一遇到狼群怎麼辦?偏偏達西還要火上澆油地說,哈謝這個笨蛋,他尋人連槍都不帶,他以為他的胳膊是鐵打的,能當槍使?我看狼今天晚上不用愁吃的了! 尼都薩滿先前一直沉默地坐在篝火旁,達西的話使他站了起來。

    他對達西說,今晚你再說一句話,明天你的舌頭就會像石頭一樣僵硬! 達西知道尼都薩滿的神力,他果然不敢胡說八道了。

     尼都薩滿歎息了一聲,對女人們說,别哭了,林克和哈謝快回來了,列娜已經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

     他的話讓母親暈厥過去,依芙琳淚流滿面,瑪利亞捶胸頓足,娜傑什卡劃着十字的手停在了胸前。

     尼都薩滿剛走,父親和哈謝騎着馴鹿回來了。

    列娜沒有回來,她永遠不能回來了。

    父親和哈謝找到早已冰涼的她,就地把她葬了。

    我跑到尼都薩滿那裡,我喊着:額格都阿瑪,救救列娜吧,把她的“烏麥”找回來吧!尼都薩滿對我說,列娜回不來了,你不要叫她了!我踢着火塘旁的水壺,把它踢得“哐啷哐啷”地響,賭咒發誓地說要把尼都薩滿的神衣、神帽和神鼓都燒了,說列娜如果不站起來,我也跟着她躺倒,再也不起來了! 我沒能躺倒,列娜也沒能站起來。

     父親說,他找到列娜的時候,她緊閉着眼睛,嘴角還挂着笑,好像在做一個美夢。

    她一定是睡熟了,才從馴鹿身上掉下去。

    困倦的她跌到柔軟的雪地後,接着睡下去。

    她是在睡夢中被凍死的。

     列娜走了,她把母親的笑聲也帶走了。

    達瑪拉接連失去兩個女孩,整整一個冬天,她的臉色都是青黃的。

    在那一個連着一個的長夜裡,我在希楞柱裡沒有聽到過她和林克制造的風聲。

    我是多麼愛聽她在風聲中熱切地呼喚着“林克,林克”的聲音啊。

     那個冬天的雪很小,灰鼠格外多,狩獵獲得了大豐收,但林克和達瑪拉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春天的時候,羅林斯基騎着馬來到我們的營地,當他知道列娜已經不在了的時候,臉立刻就陰沉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要看那頭把列娜帶入死亡山谷的馴鹿,林克就帶着他去了。

    此時那頭灰色的馴鹿又有奶了,它的奶對達瑪拉來說就像噩耗一樣,她每天都要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擠奶,恨不能立刻把它擠得幹枯。

    灰馴鹿終日哆嗦着腿忍受着。

    羅林斯基明白達瑪拉擠奶的動作為什麼會那麼瘋狂,他憐愛地拍了拍馴鹿的背,對達瑪拉說,列娜喜歡它,她要是知道你這樣對待它,一定會傷心的。

    達瑪拉就把緊攥着馴鹿奶頭的手撒開,哭了。

    羅林斯基那次沒有喝酒,也沒有跟大家跳“斡日切”舞。

    當他帶着一捆又一捆的灰鼠皮離開營地的時候,我見他把一樣東西挂在了一棵小松樹上。

    等他上了馬,從小松樹旁閃開的時候,我發現那棵樹在一閃一閃地發光。

    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面小圓鏡子,它一定是羅林斯基帶給列娜的禮物!鏡子裡反射着暖融融的陽光、潔白的雲朵和綠色的山巒,那小小的鏡子似要被春光撐破的樣子,那麼的飽滿,又那麼的濕潤和明亮! 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裡難受,就是哭不出來。

    我沒有想到凝聚到這面小小的圓鏡子裡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積在心底的淚水給淘了出來,我放聲大哭着,把樹上的鳥都驚飛了。

     我摘下小鏡子,把它珍藏起來。

    如今它依然在我手中,不過它沒有過去那麼明亮了,烏蒙蒙的。

    我曾把它作為嫁妝,送給了我的女兒達吉亞娜。

    達吉亞娜生下依蓮娜後,見女兒也喜歡這鏡子,當依蓮娜出嫁的時候,又把它作為依蓮娜的嫁妝。

    愛畫畫的依蓮娜常用這面小鏡子去照她自己的畫,她說鏡子中自己的畫就像被薄霧籠罩的湖水一樣,朦胧而秀美。

    幾年前依蓮娜離開了這個世界,達吉亞娜清理依蓮娜的遺物,想要把它在石頭上摔碎的時候,被我要了回來。

    這面鏡子看過我們的山、樹木、白雲、河流和一張張女人的臉,它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隻眼睛,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達吉亞娜戳瞎它呢! 我留下了這隻眼睛,雖然我知道因為看過太多的風景和人,它的眼睛和我的一樣,不那麼清澈了。

     我發現春光是一種藥,最能給人療傷。

     列娜離開後的那個冬天,母親一直很消沉。

    然而春天來到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有了笑影。

    也是在那個春天,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往出流血了,以為自己要死了。

    看着母親恢複了血色的紅潤的臉,我确信自己身體的血是流到她身上去了。

    我對母親說,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不過我的血沒白流,它們到你的臉上去了。

    達瑪拉興奮地把我攬在懷裡,她對父親喊着:林克,我們的小烏娜吉長大了!母親拿來一些曬幹的柳樹皮的絲線墊在我的身下,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河岸采集柳樹皮,原來它是為了吸吮我們青春的泉水啊。

     風把河岸的柳樹吹得柔軟的時候,母親總要剝下一簍一簍的柳樹皮,背回營地。

    她将柳樹皮在火上輕輕燒燎了,讓它們變得更加的柔軟,然後撕成細絲,再在腿上反複揉搓,使它們蓬松,晾幹後儲存起來。

    那時我不明白它們是做什麼用的,問母親,她總是微笑着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我能那麼早地用上柳樹絲,與愛喝桦樹汁有關,這點還是受母親的影響,她喝桦樹汁勝過了我們。

    不過我們喝進的汁液是白的,流出的卻是紅的。

     白桦樹是森林中穿着最為亮堂的樹。

    它們披着絲絨一樣的白袍子,白袍子上點綴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紋。

    你隻要用獵刀在樹根那裡輕輕劃一個口,插上一根草棍,擺好桦皮桶,桦樹汁就順着草棍像泉水一樣流進了桦皮桶裡。

    那汁液純淨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滿嘴都是清香。

    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采桦樹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魯尼一起去。

    魯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樹根那兒,嘴裡叼着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讓桦樹汁流進桶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會像達瑪拉那樣熱愛白桦樹。

    她常常撫摩着它那毛茸茸的樹身,滿懷羨慕地說,瞧瞧人家穿的,多幹淨呀,像雪一樣!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細多直啊! 隻要我和魯尼采回桦樹汁了,母親就不喝馴鹿奶了。

    她會舀上一碗,一口氣把它喝光。

    喝完後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間見到了陽光一樣,無限陶醉地眯着眼睛。

    她還喜歡在剝取桦樹皮的時候,把樹幹上那粘稠的漿汁刮下來食用。

    她剝桦樹皮,比男人還有技巧。

    她握着一把鋒利的獵刀,選擇那些粗細均勻、表皮光滑的白桦樹,在桦樹皮最厚實的地方,從上往下先劃一道口子,然後用刀橫切上頭,繞樹一周,再橫切下面,一塊桦樹皮就被順利地揭下來了。

    因為剝的都是樹幹,所以脫去了樹皮的白桦樹在被剝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顔色變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條深色褲子。

    然而又過了一兩年,被剝的地方就會生出新鮮的嫩皮,它又給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

    所以我覺得白桦樹是個好裁縫,她能自己給自己做衣裳穿。

     剝下的桦樹皮可以做多種多樣的東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這樣的桦樹皮隻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變得柔軟就可以用了。

    桶可以來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裝鹽、茶、糖和煙。

    做桦皮船的,就是大張的桦樹皮了。

    這樣的桦樹皮要放到大鐵鍋裡煮一下,然後撈出,瀝幹水,就可以做船了。

    我們把桦皮船叫做“佳烏”。

    做佳烏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後再把桦樹皮包在它身上。

    我們用紅松的根須當作線,把接頭連綴在一起。

    然後再用松樹油和桦樹油混合在一起熬制成的膠,把縫隙彌上。

    佳烏很窄,但很長,有多長呢?足足有四五個人連在一起的身長。

    它的兩頭尖尖的,無頭無尾,站在哪個端頭,哪個端頭就是船頭。

    它入了水後非常輕靈,就好像一條大白魚。

    每個烏力楞都要有三四個佳烏。

    它們平時被放在營地,需要時,輕便的它能讓人一提就走。

    如果夏季時在一個營地住得長久,人們就會把佳烏放在河邊,使用時就更方便了。

     我對桦皮船的記憶,是跟堪達罕聯系在一起的,我們習慣叫它“紮黑”。

    堪達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動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達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的頭又大又長,脖子短,毛發是灰褐的,四肢細長,小尾巴。

    雄性紮黑的頭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鏟形,好像紮黑在頭頂的一左一右晾曬着兩塊方巾。

    堪達罕最喜歡吃河灣沼澤底下的針古草了,所以要獵取它,獵人們常常要到河邊守候着。

    堪達罕白天時躲在林間的背陰處睡覺,晚上才出來找吃的,所以烏力楞的男人們喜歡在星星出來後去獵堪達罕。

     父親一心想把魯尼培養成一個出色的獵手,因而魯尼八九歲的時候,如果不是去離開營地太遠的地方狩獵,父親就會帶上他。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是個滿月的日子,我正跟着母親在火塘邊撚筋線,魯尼跑進來,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一會兒父親要帶着他,乘着佳烏去河灣打紮黑去。

    我對堪達罕并沒多大的興趣,但我很想乘坐佳烏。

    我央求母親,讓她跟父親說說,把我也帶上。

    我知道,他們很忌諱帶女孩子出獵。

    不過我相信隻要母親吩咐父親做的事情,他隻會說“是”的。

    所以當母親走出希楞柱,去找父親的時候,我就從火塘旁跳了起來,知道自己一定能跟着他們去河灣了。

     林克背着槍,帶着我們穿過松林,來到河畔。

    路上他囑咐我和魯尼,上了佳烏後,不許大聲說話,不許往水中吐痰。

     那時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不僅有遮天蔽日的大樹,而且河流遍布。

    所以很多小河是沒有名字的。

    如今這些小河就像滑過天際的流星一樣,大部分已經消失。

    那麼就讓我在追憶它的時候,把那條無名的小河叫堪達罕河吧,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堪達罕,就是在這條河流上。

     那條河流很狹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個偷懶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邊草叢中的桦皮船拽出來,推到河水上。

    他先看着我和魯尼上了船,然後自己才跳上去。

    桦皮船吃水不深,輕極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幾乎沒有什麼響聲,隻是微微搖擺着。

    船悠悠走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耳邊有陣陣涼風掠過,非常舒服。

    在水中行進時看岸上的樹木,個個都仿佛長了腿,在節節後退。

    好像河流是勇士,樹木是潰敗的士兵。

    月亮周圍沒有一絲雲,明淨極了,讓人擔心沒遮沒攔的它會突然掉到地上。

    河流開始是筆直的,接着微微有些彎曲,随着彎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寬了起來。

    最後到了一個大轉彎的地方,堪達罕河就好像剛分娩的女人一樣,在它旁側溢出一個橢圓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門心思地向前。

     林克将桦皮船蕩進湖泊,我們劃向湖對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巒。

    林克上了岸,他讓我和魯尼不要下船。

    父親一離開,魯尼就吓唬我說,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見它的眼睛發出的亮光了!我剛要叫,聽到了魯尼的話的父親回過頭來,他對魯尼說,我怎麼跟你說的了?一個好獵手在出獵的時候是不能胡說八道、多嘴多舌的!魯尼立刻就安靜下來了,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幾下船身,就像敲着他自己的腦殼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聲對我們說,他在岸上的草叢中發現了堪達罕的糞便和蹄印,糞便很新鮮,說明幾個小時前它還來過這裡。

    從它的蹄印來看,它是一頭成年的堪達罕,很有分量。

    林克說我們到對面的柳樹叢中守候它。

    我們把船劃到湖畔的柳樹叢,桦皮船夾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陸地。

    我們潛伏在船上,林克讓魯尼幫他把槍膛上了子彈,然後用手指在嘴唇那兒豎了一下,示意我們不可出聲。

     我們斂聲屏氣地等待着。

    開始時我很興奮,以為堪達罕很快就會來了。

    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個身了,還沒有聽到任何響聲。

    我困倦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魯尼伸出手在我的頭發上揪了一把,想讓我精神起來。

    他揪疼了我的頭皮,氣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頭沖我笑着,我現在還能記得月光下魯尼的笑臉,他那兩排整齊的白牙發出銀子一樣的光澤,好像他嘴裡藏着寶藏。

     為了避免犯困,我就讓頭不停地運動着,先仰頭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後再低頭看一眼水中的月亮。

    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擡頭看天上的月亮。

    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更明淨。

    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大,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大。

    後來起了一陣風,天上的月亮還是老樣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卻起了滿臉的皺紋,好像月亮在瞬間老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懂得真正長生不老的是天上的東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麼美,它都是短命的。

    我想起尼都薩滿說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就覺得她是去了一個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着列娜的時候,父親咽了口唾沫,我聽見了“嚓嚓——”的聲響,好像誰在用斧子砍樹一樣,不過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鈍了的,因而那“嚓嚓”聲不清脆。

    不過這“嚓嚓”聲很快變成了“噗噗”聲,循聲望去,發現一團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對面移動!看來那“噗噗”聲是動物的蹄子陷進了湖畔沼澤發出來的。

    父親抑制不住興奮地“哦”了一聲,我知道那團影子一定就是堪達罕了!我激動起來,心跳加快,手心發潮,睡意全消! 堪達罕在夜色中鎮定自若地行進着,它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動的沙丘。

    它走向湖水,低下頭,先喝了一會水,我聽見了攪水的聲音。

    待它擡起頭來的時候,父親瞄準了它,然而未等他射擊,它突然一個猛子紮進水裡。

    本以為它是笨拙的,誰想它入水的身姿那麼輕靈,看來它是潛入水中吃針古草去了,它的頭在水面也就忽隐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