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關燈
從來沒有哪個姑娘能讓他這麼心疼過。

     伊萬回到烏力楞,将兩張水獺皮、一張猞猁皮和十幾張灰鼠皮卷到一起,帶着它們,騎着馴鹿追趕安達和那三個姑娘。

    見到安達,他将皮張卸下,指着那個小眼睛姑娘告訴安達,這個女人歸他伊萬了,而皮張歸安達了。

    安達嫌皮張太少,聲言他不能做虧本的買賣。

    伊萬就走到安達面前,伸出他的大手,将安達懷中的酒壺掏出來。

    那是個鐵酒壺,伊萬把它放到掌心,用力一握,它就扁了;再用力一攥,随着酒花飛濺,鐵壺竟然成了個鐵球。

    把安達吓得腿都軟了,立刻讓伊萬帶走了那個小眼睛姑娘,她就是娜傑什卡。

     依芙琳說,我的額格都亞耶就是被伊萬給氣死的。

    他早已為伊萬定了一門親,本打算那年冬天就把人家娶過來的,誰想到秋天時伊萬自己領回來一個。

     伊萬的判斷沒錯,娜傑什卡确實是被黑心的繼母賣給安達去做妓女的。

    途中她曾兩次試圖逃跑,被安達發現後,先把她奸污了,想讓她死心塌地地做妓女。

    所以伊萬把她帶走,娜傑什卡雖然心甘情願,但對伊萬總有種愧疚。

    她沒有對伊萬說安達把她奸污的事,她把此事告訴給了依芙琳。

    告訴給依芙琳的事,如同講給了一隻愛叫的鳥兒,全烏力楞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了。

    伯祖父先前隻是反感娜傑什卡的血統,當他知道她還是個不潔的女人時,便命令伊萬把娜傑什卡逐出山林。

    伊萬沒有那麼做,他娶了她,轉年春天就生下了吉蘭特。

    大家懷疑那個孩子可能是大胡子安達的。

    藍眼睛的吉蘭特一出世,額格都亞耶吐血不止,三天後就上天了。

    據說他離世的那天,朝霞把東方映得紅彤彤的,想必他把吐出的鮮血也帶了去。

     娜傑什卡沒有山林生活經驗,據說她剛來的時候,在希楞柱中睡不着覺,常常在林中遊蕩。

    她也不會熟皮子,不會曬肉幹,不會揉筋線,就連桦皮簍也做不出來。

    伊萬見我母親不像依芙琳那樣對娜傑什卡滿懷敵意,就讓她教她做活。

    所以在烏力楞的女人中,娜傑什卡和達瑪拉最親近。

    這個愛在胸前劃十字的女人是聰明的,隻幾年的工夫,就學會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會做的活計。

    她對待伊萬格外地好,伊萬出獵歸來,她總是在營地迎候。

    她見着伊萬,仿佛幾個月沒見着似的,上前緊緊地抱着他。

    她比伊萬高出一頭,她抱伊萬,就像一棵大樹攬着棵小樹,像一頭母熊抱着個熊崽,十分好笑。

    依芙琳很瞧不起娜傑什卡的舉動,說那是妓女的做派。

     最不喜歡見到額爾古納河的,就是娜傑什卡了。

    每次到了那裡,依芙琳都要冷言冷語地譏諷她,恨不能讓娜傑什卡化成一陣風,飄回左岸。

    娜傑什卡呢,她望着這條河流,就像望着貪婪的東家,也是一臉的凄惶,生怕它又剝削她。

    可我們是離不開這條河流的,我們一直以它為中心,在它衆多的支流旁生活。

    如果說這條河流是掌心的話,那麼它的支流就是展開的五指,它們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閃電,照亮了我們的生活。

     我說了,我的記憶開始于尼都薩滿那次為列娜跳神取“烏麥”,一頭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了黑暗的世界了。

    所以我對馴鹿的最早記憶,也是從這頭死去的馴鹿仔開始的。

    記得我拉着母親的手,看着星光下一動不動的它時,心裡是那麼的恐懼,又那麼的憂傷。

    母親把已無氣息的它提起,扔到向陽的山坡上了。

    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存活下來的孩子,一般是被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

    那裡的草在春天時發芽最早,野花也開得最早。

    母親是把馴鹿仔當作自己的孩子了。

    我還記得第二天鹿群回到營地的時候,那隻灰色的母鹿不見了自己的鹿仔,它一直低頭望着曾拴着鹿仔的樹根,眼裡充滿了哀傷。

    從那以後,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就枯竭了。

    直到後來列娜追尋着它的鹿仔也去了那個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樣湧流而出了。

     據說在勒拿河時代,我們的祖先就放養馴鹿。

    那裡森林茂盛,被我們稱做“恩克”和“拉沃可塔”的苔藓、石蕊遍布,為馴鹿提供了豐富的食物。

    那時的馴鹿被叫做“索格召”,而現在我們叫它“奧榮”。

    它有着馬一樣的頭,鹿一樣的角,驢一樣的身軀和牛一樣的蹄子。

    似馬非馬,似鹿非鹿,似驢非驢,似牛非牛,所以漢族人叫它“四不象”。

    我覺得它身上既有馬頭的威武、鹿角的美麗;又有驢身的健壯和牛蹄的強勁。

    過去的馴鹿主要是灰色和褐色,現在卻有多種顔色:灰褐色、灰黑色、白色和花色等。

    而我最喜歡白色的,白色的馴鹿在我眼中就是飄拂在大地上的雲朵。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種動物會像馴鹿這樣性情溫順而富有耐力,它們雖然個頭大,但非常靈活。

    負載着很重的東西穿山林,越沼澤,對它們來說是那麼的輕松。

    它渾身是寶,皮毛可禦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是安達最願意收入囊中的名貴藥材,可換來我們的生活用品。

    鹿奶是清晨時流入我們身體的最甘甜的清泉。

    行獵時,它們是獵人的好幫手,隻要你把打到的獵物放到它身上,它就會獨自把它們安全運到營地。

    搬遷時,它們不僅負載着我們那些吃的和用的東西,婦女、孩子以及年老體弱的人還要騎乘它。

    而它卻不需要人過多地胴應。

    它們總是自己尋找食物,森林就是它們的糧倉。

    除了吃苔藓和石蕊外,春季它們也吃青草、草間荊以及白頭翁等。

    夏季呢,它們也啃桦樹和柳樹的葉子。

    到了秋天,鮮美的林間蘑菇是它們最愛吃的東西。

    它們吃東西很愛惜,它們從草地走過,是一邊行走一邊輕輕啃着青草的,所以那草地總是毫發未損的樣子,該綠還是綠的。

    它們吃桦樹和柳樹的葉子,也是啃幾口就離開,那樹依然枝葉茂盛。

    它們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則吃雪。

    隻要你在它們的頸下拴上鈴铛,它們走到哪裡你都不用擔心,狼會被那響聲吓走,而你會從風兒送來的鹿鈴聲中,知道它們在哪裡。

     馴鹿一定是神賜予我們的,沒有它們,就沒有我們。

    雖然它曾經帶走了我的親人,但我還是那麼愛它。

    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陽,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樣,會讓人在心底發出歎息的。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就是給馴鹿鋸茸。

    鋸茸用的是骨鋸。

    每年的五月到七月,馴鹿的茸角就生成了,這一段時間也就成了鋸茸的日子。

    鋸茸不像打獵,通常是由男人來做的,鋸茸的活兒女人們也要做。

     馴鹿不分雌雄,均長茸角。

    一般來說,雄鹿的茸角粗壯,而那些去勢的馴鹿茸角就細弱。

     鋸茸的時候,馴鹿要被拴在樹上,兩邊用木杆夾住。

    茸角也是它們的骨肉啊,所以鋸茸的時候,馴鹿疼得四蹄搗來搗去的,骨鋸上沾染了鮮血。

    鋸下茸角後,要燒烙茸根,以防出血。

    不過燒烙茸根是過去的老法子了,現在鋸完茸後,撒上一些白色的消炎粉末就可以了。

     一到割鹿茸的時候,瑪利亞就會哭泣。

    她見不得骨鋸上沾染的鮮血,好像這血是從她的體内流出來的似的。

    所以一到鋸茸的時候,母親就會對她說,瑪利亞,你别去了!可她從來不聽勸阻,一定要去。

    她平素是不落淚的,一見血,淚水就像蜜蜂一樣嗡嗡地飛舞了。

    母親說,瑪利亞見着血會哭,是因為她自己不能生養的緣故。

    她月月都見着自己身下的血,一見到血就知道哈謝和她的努力白費了,所以就絕望地哭。

     比瑪利亞和哈謝更盼望孩子的,是哈謝的父親達西。

    達西的一條腿是在與狼搏鬥時失去的,所以夜晚聽到狼嗥,達西就會把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

    他又幹又瘦,眼睛不能見光,也不能見雪,否則就會淚流不止。

    平素他呆在希楞柱裡,搬遷的時候,騎在馴鹿身上的他要戴着眼罩,哪怕是陰天的時候。

    所以我想他并不僅僅是怕光,也怕見樹木、溪流、花朵和小鳥吧。

    達西是全烏力楞人中面色最灰暗、穿着最邋遢的。

    林克說,達西丢了一條腿後,就不剃頭發不刮胡子了。

    他那斑白而稀疏的頭發和同樣斑白而稀疏的胡子糾纏到一起,使他的臉孔看上去就像罩了一層灰白色的地衣,讓人疑心他是一棵腐爛了的樹。

    達西很沉默,但他隻要說話了,就與瑪利亞的肚子有關,他會說,我的奧木列在哪裡?他什麼時候才能給亞耶的腿找回來呀!在我們的語言中,“奧木列”是“孫子”的意思,而“亞耶”指的是祖父。

    他總是認為,隻要他有了奧木列,傷害他的老狼就會被奧木列打死,他會帶回亞耶的腿來,讓他又能健步如飛。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放在瑪利亞身上的,瑪利亞這時會捂着肚子,走出希楞柱,扶着一棵樹,哭着。

    所以我們一見到瑪利亞扶着樹垂淚,就知道達西說什麼了。

     達西的命運,後來因為一隻鷹的到來,而發生了改變。

    原先他在希楞柱裡是沒有伴兒的,鷹的到來,使死氣沉沉的他又活躍起來了。

    他把這隻鷹訓練成一隻兇猛的獵鷹,并且給它起了名字,叫它奧木列。

     山鷹是哈謝捉來的。

    他在高山的岩石上設置了捕鷹網,那些喜歡高飛的鷹看到岩石上的鷹網,以為是可以歇腳的地方呢,就俯沖下來。

    這一下來就成了囚徒,被牢牢套住了。

    哈謝把那隻灰褐色的鷹帶回家,讓達西訓練它,也算是為他找點活做。

     那隻鷹的眼圈是金黃色的,眼睛發出冰一樣的寒光。

    它那尖尖的嘴巴向下鈎着,好像随時準備叼起什麼東西似的。

    它胸脯上有黑色的花紋,柔美的翅膀閃現着綢緞一樣的光澤。

    哈謝把它拴住,又給它的頭戴上一個鹿皮罩,蒙着它的眼睛,而讓它的嘴露在外面。

    它非常兇,昂着頭,用銳利的爪子撓着地,撓出一道一道的溝來。

    我們這些小孩子跑去看它時,膽小的列娜、吉蘭特和金得都被吓跑了,隻剩下了我和娜拉。

    達西看見山鷹後異常興奮,他的嘴裡發出“嗚噜噜”的聲音。

    他瘸着腿,費力地彎下腰,從火塘中揀起一顆石子,“啪——”的一聲砸到鷹頭上。

    山鷹憤怒了,雖然它什麼也看不見,但它從石子飛來的方向上判斷出了是誰在挑逗它,它旋風一樣騰空飛起,朝達西撲來。

    但它飛不遠,被繩子拴着,氣得它大叫,達西則大笑着。

    達西的笑聲比深夜的狼嗥還難聽,我和娜拉沒有被山鷹吓跑,倒被他的笑聲給吓跑了。

     從那以後,我和娜拉每天都去看達西馴鷹。

     最初的幾天,達西餓着山鷹,不給它食物。

    山鷹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

    它瘦成那樣了,可達西還說要刮掉它肚子裡的油腥。

    他将新鮮的兔肉切成塊,用烏拉草捆紮好,囫囵個地喂給山鷹。

    鷹吞下去後,由于不能消化,又把它囫囵個地吐出來,這時就可以看見包裹着兔肉的烏拉草上沾染着的點點油腥。

    達西用這個辦法把山鷹的腸子徹底地清理了一遍,才喂它少量的食物。

    之後,達西讓我把搖車取來,瑪利亞沒能生下孩子,所以他們的希楞柱裡就沒有搖車。

    那時魯尼已能到處跑了,不需要它了,我把它提到達西那裡。

    哈謝幫着達西往希楞柱上懸挂搖車的時候,瑪利亞淚光閃閃的。

     我隻有在達西那裡看見過山鷹還能坐搖車。

    達西把山鷹的腿和翅膀用草繩捆上,讓它動彈不得,将它放到搖車裡。

    他一手拄着拐,一手瘋狂地搖着搖車,整個身子看上去就是扭曲的。

    我相信如果達西搖的是個小孩子,那孩子一定會被搖傻了。

    他搖山鷹的時候嘴裡仍然發出“嗚噜噜”的叫聲,好像風鑽進了他的喉嚨。

    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達西說,他要讓山鷹徹底忘記它的過去,讓它服服帖帖地跟人生活在一起。

    我就對達西說,你是想讓它忘記天上的雲?達西啐了一口痰,咆哮道,是啊,我要讓這天上的東西變成地上的東西,我要讓白雲變成弓箭,吃掉我的仇人——那條該死的狼! 山鷹被清理過了腸子,又被達西在搖車裡折騰了三天後,果然有點脫胎換骨的意思了。

    把套着它頭的鹿皮罩取下來後,發現它的目光不是寒光了,而是帶着點迷茫的柔光。

    達西滿意地對山鷹說,你真是個聽話的奧木列呀!接下來,達西在山鷹的腿上系上皮條,又在它尾巴上拴上鈴铛,讓它不能高飛。

    然後他穿上皮衣,讓鷹站在左臂上,帶着它走出希楞柱,朝有人的地方走去。

    他說這是為了讓山鷹熟悉人,它認了人後,就習慣呆在人群中了。

     達西的右臂拄着拐,左臂又要伸出來作為山鷹栖身的支架,他一瘸一拐的,山鷹也跟着一瘸一拐的,鷹尾的鈴铛始終響着,那情境十分好笑。

    原本他是怕光的,可他帶着山鷹行走的時候,對罩着他的陽光一點都不怯,雖然他眼角的淚水一汪一汪地湧出來。

    從那以後,達西就不戴眼罩了。

     人們一聽到營地的鈴铛聲,就知道達西和他的山鷹來了。

     達西見了我母親會說,達瑪拉,看看我的奧木列精神不精神?達瑪拉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迎上去,看着鷹,連連點頭。

    達西就心滿意足地帶着鷹去依芙琳那裡。

    依芙琳喜歡抽煙,達西一看到她叼着煙,就命令依芙琳,把那煙給我滅了!他說山鷹若是被煙給熏着了,嗅覺就不靈敏了。

    依芙琳扔下煙,瞅着山鷹對達西說,你的奧木列會喊亞耶嗎?達西就生氣了,說,它不會喊亞耶,會喊依芙琳!它說:依芙琳的鼻子長歪了! 依芙琳就會大笑。

    她确實是個歪鼻子。

    林克說依芙琳小的時候特别淘氣,她四歲時在林中看見一隻灰鼠,便去追。

    灰鼠上了樹,而她撞到了那棵樹上,折了鼻梁骨,成了個歪鼻子。

    可我覺得她的歪鼻子很好看,因為她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她的鼻子是歪向那隻小眼睛的,這反而使她臉部的輪廓變得和諧。

     達西把鷹一天天地帶到人群中後,就開始喂它肉吃。

    每天隻喂一點,讓它老是半饑半飽的。

    他說獵鷹要是飽了,就不想着捕捉獵物了。

    他在希楞柱外搭了個鷹架子。

    這個架子能夠自由翻轉。

    怕木制橫杆傷着鷹爪,達西用狍皮把橫杆包裹起來。

    他說鷹爪就像獵人手中的槍一樣,一定要保護好。

    雖然山鷹與達西已經很熟了,但是為了預防它跑掉,他還是在它的腿上系上了一根帶轉環的細長拉線,這樣它轉身時不會被繩子絞住,而且也飛不走。

    達西每天都要輕輕撫摩山鷹的胸和頭,他撫摩它的時候,嘴裡仍然發出“嗚噜噜”的聲音。

    我懷疑達西的手上有綠顔色,因為他這樣一天天地撫摩着山鷹後,山鷹的翅膀不僅突起來了,而且變了顔色,是暗綠色的了,好像誰揭了一片綠苔披在了它身上。

     以後再搬遷的時候,騎在馴鹿身上的達西的肩膀上就多了一隻獵鷹。

    得了獵鷹的達西,仿佛失去的腿又回來了,精神抖擻的。

    被馴服的獵鷹已經不需要用繩子牽着了,即使看着天空,它也沒有遠走高飛的意思,看來達西沒有白用搖車搖它,它把曾經翺翔的那片天空徹底地忘記了。

     我們隻能在搬遷的時候看到獵鷹捕捉獵物的情景,哈謝平素要帶着獵鷹行獵,達西是不允許的。

    這個奧木列成了他的私有财産。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獵鷹捕捉野兔的情景。

    那是剛入冬的時令,山林還沒有完全被白雪覆蓋住。

    我們沿着阿巴河朝南走,那一帶山巒的苔藓非常豐富,野獸也多,到處可見在樹梢飛翔的飛龍和在地上奔跑的野兔。

    先前還安靜呆在達西肩頭的獵鷹就不安分了,它昂起頭,翅膀微微扇動,随時準備出發的樣子。

    達西發現一隻野兔從松林下跑過,就拍了一下獵鷹,叫了一聲:奧木列,決,決!“決”就是“獵”的意思。

    隻見那獵鷹一展翅膀,從達西的肩頭一路疾飛而去,眨眼間就把野兔追上了。

    它先用一隻爪子抓着野兔的屁股,等野兔回過身來掙紮,試圖逃脫的時候,它把另一隻爪子拍到它的頭上,雙爪并用,很快就把兔子給活活悶死了。

    奧木列用它尖利的嘴,三下兩下扒開了野兔。

    野兔的内髒像鮮紅的花朵一樣開在林地上,冒着絲絲熱氣。

    達西激動得嘴裡不斷發出“嗚噜噜”的叫聲。

    那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動用一顆子彈,這隻獵鷹為我們捕捉了五六隻野兔和三隻山雞,使我們在晚上生起篝火的時候,總有肉香氣飄散出來。

    不過到了營地,當我們把希楞柱搭建起來的時候,達西就不讓奧木列追逐獵物了,他把一張灰色的狼皮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對獵鷹喊着“決、決”,讓它沖向狼皮。

    當年達西與狼搏鬥的時候,赤手打死了母狼,而咬斷他的腿逃掉的是小狼。

    他剝下了母狼的皮,一直帶在身邊。

    他一看見狼皮就咬牙切齒的,仿佛看見了仇人。

    依芙琳說,看來達西真要讓獵鷹去為他報仇了。

     奧木列開始時很反感讓它襲擊沒有生氣的一張狼皮,它縮着頭,聽到“決、決”的叫聲就後退。

    達西很惱火,他揪着獵鷹的頭,把它拖到狼皮上。

    獵鷹蔫蔫地站着,達西就扔下拐杖;撲通一聲坐在狼皮上,拍着自己唯一的那條腿哭泣。

    他這樣哭了幾次之後,獵鷹仿佛明白了這張狼皮是主人的仇人,它很快就把狼皮當作活物了,不僅撲向它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兇猛。

    為了使奧木列始終處于機敏狀态,達西一看到它彎着脖子埋下頭做出要睡覺的樣子時,就趕緊拍拍它的翅膀,使奧木列警醒。

    所以,有了獵鷹後,達西的睡眠也是不足的,他常常像兔子一樣紅着眼睛。

    隻要我們從他的希楞柱前走過,他就會指着奧木列說,看看,哦,看看,這是我的弓箭,這是我的槍! 達西和别人說這話時,大家都不反駁。

    但他跟父親這樣說時,他就會對達西說,我用槍能打死狼,奧木列行嗎?父親愛槍僅次于愛達瑪拉。

    他出獵時要背着槍,回來後還要擺弄它。

    達西聽到父親用嘲諷的口氣說他的奧木列,氣得直磨牙,就像聽見了狼嗥似的。

    達西說,林克,你等着看,你看看我的奧木列能不能幫我報了仇! 我們最早使用的槍是“烏魯木苦得”,就是打小子彈的燧石槍,這種槍射程短,所以有時還得使用弓箭和紮槍。

    後來從俄國人手中換來了打大子彈的燧石槍,也就是“圖魯克”。

    接着,别力彈克槍來了,它比圖魯克要強勁多了。

    可是跟着又有比别力彈克槍還要有殺傷力的槍,那就是連珠槍,它可以連續發射。

    有了别力彈克槍和連珠槍,燧石槍就隻有在打灰鼠的時候用了。

    所以在我的感覺中,弓箭和紮槍是林中的兔子和灰鼠,燧石槍是野豬,别力彈克槍是狼,而連珠槍是老虎,它們一個比一個兇猛。

     林克有兩杆别力彈克槍,一支連珠槍。

    魯尼三四歲的時候,林克就教他握槍的姿勢。

    而這些槍都是林克從羅林斯基手中換來的。

     羅林斯基是個俄國安達,他每年都會到我們烏力楞來,少則兩次,多則三四次。

    我們搬遷的時候,總要留下“樹号”,就是每走一段路,就在一棵大樹上用斧子砍一個缺口,作為前行的标記。

    這樣無論我們走多遠,安達都能找到。

     羅林斯基是個矮胖子,他大眼睛,紅胡子,腫眼泡,愛喝酒,他總是騎着馬來我們烏力楞。

    與他同來的通常是三匹馬,一匹他騎着,另兩匹則馱載着貨物。

    他上山給我們送來的是酒、面粉、鹽、棉布以及子彈等東西,下山帶走的則是皮張和鹿茸。

    羅林斯基的到來,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

    大家會聚集到一起,聽他講其他烏力楞的事情。

    哪個烏力楞的馴鹿遭了狼害,哪個烏力楞的灰鼠打得多,哪個烏力楞又添了人口或哪個老人升了天了,聯絡着六七個烏力楞的他沒有不清楚的。

    他很喜歡列娜,每次上山,總要給她單獨帶一樣東西,刻着花紋的銅手镯啦,或是小巧的木梳子。

    他喜歡拉着列娜纖細的手,歎息着說,列娜什麼時候長成大烏娜吉啊?我就說,列娜已經是大烏娜吉了,小烏娜吉是我!羅林斯基會沖我打一聲口哨,好像在逗引一隻小鳥。

     羅林斯基住在珠爾幹屯,那裡是俄商聚集的地方。

    他為着交易去過很多地方,比如蔔奎、紮蘭屯、海拉爾等。

    說起蔔奎的裕盛公、金銀堂等商号,以及海拉爾的甘珠爾廟會,羅林斯基就會兩眼放光,好像天下最美的風景就在商号和廟會中。

    他一喝多了酒就喜歡光着胳膊,這時我們就能看到他肩膀上的文身,是一條盤踞的蛇,昂着頭,青色的。

    父親說羅林斯基一定是從俄國逃出來的土匪,否則他身上又怎麼會有文身呢?我和娜拉喜歡看那條青蛇,我們把它當成真的蛇了。

    摸一下,就趕緊縮回手逃跑,好像蛇會咬着我們。

    羅林斯基說,他身邊沒個女人,那條蛇就是他的女人。

    冬天冷的時候,它會發熱,夏季熱的時候,它又會冒出涼氣。

    他這樣說的時候,那些身邊有女人的男人都笑,隻有尼都薩滿是不笑的,他皺着眉,起身離開喧鬧的聚會。

     隻要羅林斯基來了,無論什麼季節,營地上總要燃起篝火,人們會在夜晚時手拉着手跳“斡日切”舞。

    開始是女人手拉手站在篝火裡圈跳,男人手拉手站在外圈跳。

    女人向右轉圈時,男人向左轉。

    這一左一右的旋轉,使那團火也仿佛跟着團團轉起來。

    女人發出“給——”的叫聲,男人随之發出“咕——”的叫聲。

    “給咕給咕”的叫聲恰似天鵝從湖面飛過。

    母親說,很久以前,我們的祖輩被派遣到邊境守邊,有一天,敵軍包圍了人數不多、糧草已絕的鄂溫克兵丁,突然,空中傳來聲勢浩大的“給咕給咕”的叫聲,原來是一群天鵝飛過。

    敵軍聽到這聲音,以為鄂溫克的援兵已到,就撤退了。

    人們念着天鵝的救命之恩,就發明了“斡日切”舞。

    由于尼都薩滿很少跳舞,瘸子達西也不能參加,所以跳舞的時候,外圈的男人就要一直展開着胳膊,否則就不能把女人護衛在裡圈。

    所以跳着跳着,裡圈的女人就會跳到外圈,最後形成一個大圈。

    大家手拉着手,一直跳到篝火暗淡,星星也暗淡下去,這才回希楞柱睡覺。

    母親喜歡跳舞,她一跳了舞就睡不着覺。

    跳過舞的夜晚,我總能聽見她小聲對父親說,林克,林克,我的腦袋裡灌了涼水,我睡不着。

    林克不說什麼,他送給達瑪拉一種我聽慣了的風聲,風聲過後,達瑪拉就睡着了。

     羅林斯基每次離開營地的時候,總要親吻一下列娜。

    這使我和娜拉萬分妒忌。

    所以平素我和列娜在一起玩,羅林斯基一來,我就和娜拉結伴了。

    而羅林斯基一走,我又會抛棄娜拉,因為列娜總是把羅林斯基帶給她的東西送給我。

    我戴丢過她的手镯,也弄折過她的梳子,不過列娜從來沒有埋怨過我。

     交換什麼物品以及物品的數量,是尼都薩滿說了算的。

    他要看安達帶來的貨物來決定。

    他帶來的東西少,自然給他的皮張也次些。

    羅林斯基不像别的安達,要一張張地看皮張的毛色,挑三揀四的。

    他隻是那麼順手把它們卷到一起,就搭到馬背上。

    尼都薩滿雖然不太習慣羅林斯基每次帶來的歡樂氣氛,但他對身為安達的他還是常常稱贊的,說羅林斯基以前一定受過苦,心地才這麼善良。

    不過我們并不知道他的過去,他隻是說他小的時候放過馬,不僅挨餓,還挨過鞭子。

    誰讓他挨了餓,誰又在他身上使過鞭子,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每年的十到十一月,是打灰鼠的好季節。

    一個地方的灰鼠打稀少了,我們就要搬遷到下一個地方,所以這時每隔三四天就要換一個地方。

    灰鼠很可愛,它翹着個大尾巴,小耳朵旁長着一撮黑色的長毛,很靈巧,喜歡在樹枝上蹦來蹦去的。

    它那黑灰色的毛發非常柔軟,細膩,用它做衣服的領子和袖口,是非常耐磨的。

    安達很喜歡收灰鼠皮。

    打灰鼠的時候,女人也會參加。

    在灰鼠出沒的地方設下“恰日克”小夾子,隻要灰鼠從它身上跑過,就會被夾住。

    我和列娜非常喜歡跟着母親下“恰日克”小夾子。

    灰鼠喜歡在秋天時為冬天儲藏食物,它們愛吃蘑菇,如果秋天時蘑菇多,它們就采集一些,挂在樹枝上,那些幹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

    從蘑菇所處的樹枝的位置上,你可以判斷出冬天的雪大不大。

    如果雪大,它們就會把蘑菇往高處挂,雪小則挂得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