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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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

    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

    如今夏季的雨越來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

    它們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脫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濃密的絨毛都随風而逝了,留下的是歲月的累累瘢痕。

    坐在這樣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堿場的獵手,可我等來的不是那些豎着美麗犄角的鹿,而是裹挾着沙塵的狂風。

     西班他們剛走,雨就來了。

    在這之前,連續半個多月,太陽每天早晨都是紅着臉出來,晚上黃着臉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雲彩都不披。

    熾熱的陽光把河水給舔瘦了,向陽山坡的草也被曬得彎了腰了。

    我不怕天旱,但我怕瑪克辛姆的哭聲。

    柳莎到了月圓的日子會哭泣,而瑪克辛姆呢,他一看到大地旱得出現彎曲的裂縫,就會蒙面大哭。

    好像那裂縫是毒蛇,會要了他的命。

    可我不怕這樣的裂縫,在我眼中它們就是大地的閃電。

     安草兒在雨中打掃營地。

     我問安草兒,布蘇是不是個缺雨的地方,西班下山還得帶着雨? 安草兒直了直腰,伸出舌頭舔了舔雨滴,沖我笑了。

    他一笑,他眼角和臉頰的皺紋也跟着笑了——眼角笑出的是菊花紋,臉頰笑出的是葵花紋。

    雨水灑下來,他那如花的皺紋就像是含着露珠。

     我們這個烏力楞隻剩下我和安草兒了,其他人都在早晨時乘着卡車,帶着家當和馴鹿下山了。

    以往我們也下山,早些年去烏啟羅夫,近年來到激流鄉,用鹿茸和皮張換來酒、鹽、肥皂、糖和茶等東西,然後再回到山上。

    但這次他們下山卻是徹底離開大山了。

    他們去的那個地方叫布蘇,帕日格告訴我,布蘇是個大城鎮,靠着山,山下建了很多白牆紅頂的房子,那就是他們定居的住所。

    山腳下還有一排鹿圈,用鐵絲網攔起,馴鹿從此将被圈養起來。

     我不願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裡,我這輩子是伴着星星度過黑夜的。

    如果午夜夢醒時我望見的是漆黑的屋頂,我的眼睛會瞎的;我的馴鹿沒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們蹲進“監獄”。

    聽不到那流水一樣的鹿鈴聲,我一定會耳聾的;我的腿腳習慣了坑坑窪窪的山路,如果讓我每天走在城鎮平坦的小路上,它們一定會疲軟得再也負載不起我的身軀,使我成為一個癱子;我一直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氣,如果讓我去聞布蘇的汽車放出的那些“臭屁”,我一定就不會喘氣了。

    我的身體是神靈給予的,我要在山裡,把它還給神靈。

     兩年前,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

    她發給每人一塊白色的裁成方形的桦樹皮,同意的就把它放到妮浩遺留下來的神鼓上。

    神鼓很快就被桦樹皮覆蓋了,好像老天對着它下了場鵝毛大雪。

    我是最後一個起身的,不過我不像其他人一樣走向神鼓,而是火塘,我把桦樹皮投到那裡了。

    它很快就在金色的燃燒中化為灰燼。

    我走出希楞柱的時候,聽見了達吉亞娜的哭聲。

     我以為西班會把桦樹皮吃掉,他從小就喜歡啃樹皮吃,離不開森林的,可他最終還是像其他人一樣,把它放在神鼓上了。

    我覺得西班放在神鼓上的,是他的糧食。

    他就帶着這麼一點糧食走,遲早要餓死的。

    我想西班一定是為了可憐的拉吉米才同意下山的。

     安草兒也把桦樹皮放在了神鼓上,但他的舉動說明不了什麼。

    誰都知道,他不明白大家在讓他做什麼事情,他隻是想早點把桦樹皮打發掉,好出去做他的活計。

    安草兒喜歡幹活,那天有一隻馴鹿的眼睛被黃蜂蟄腫了,他正給它敷草藥,達吉亞娜喚他去投票,安草兒進了希楞柱,見瑪克辛姆和索長林把桦樹皮放在了神鼓上,他便也那麼做了。

    那時他的心裡隻有馴鹿的那隻眼睛。

    安草兒不像别人把桦樹皮恭恭敬敬地擺在神鼓上,而是在走出希楞柱時,順手撒開,就好像一隻飛翔的鳥,不經意間遺落下的一片羽毛。

     雖然營地隻有我和安草兒了,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孤單。

    隻要我活在山裡,哪怕是最後的一個人了,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我回到希楞柱,坐在狍皮褥子上,守着火塘喝茶。

     以往我們搬遷的時候,總要帶着火種。

    達吉亞娜他們這次下山,卻把火種丢在這裡了。

    沒有火的日子,是寒冷和黑暗的,我真為他們難過和擔心。

    但他們告訴我,布蘇的每座房子裡都有火,再也不需要火種了。

    可我想布蘇的火不是在森林中用火鐮對着石頭打磨出來的,布蘇的火裡沒有陽光和月光,那樣的火又怎麼能讓人的心和眼睛明亮呢! 我守着的這團火,跟我一樣老了。

    無論是遇到狂風、大雪還是暴雨,我都護衛着它,從來沒有讓它熄滅過。

    這團火就是我跳動的心。

     我是個不擅長說故事的女人,但在這個時刻,聽着刷刷的雨聲,看着跳動的火光,我特别想跟誰說說話。

    達吉亞娜走了,西班走了,柳莎和瑪克辛姆也走了,我的故事說給誰聽呢?安草兒自己不愛說話,也不愛聽别人說話。

    那麼就讓雨和火來聽我的故事吧,我知道這對冤家跟人一樣,也長着耳朵呢。

     我是個鄂溫克女人。

     我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個酋長的女人。

     我出生在冬天。

    我的母親叫達瑪拉,父親叫林克。

    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獵到了一頭黑熊。

    為了能獲取上好的熊膽,父親找到熊“蹲倉”的樹洞後,用一根桦木杆挑逗它,把冬眠的熊激怒,才舉起獵槍打死它。

    熊發怒的時候,膽汁旺盛,熊膽就會飽滿。

    父親那天運氣不錯,他收獲了兩樣東西:一個圓潤的熊膽,還有我。

     我初來人間聽到的聲音,是烏鴉的叫聲。

    不過那不是真的烏鴉發出的叫聲。

    由于獵到了熊,全烏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吃熊肉。

    我們崇拜熊,所以吃它的時候要像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上一刻,想讓熊的魂靈知道,不是人要吃它們的肉,而是烏鴉。

     很多出生在冬季的孩子,常由于嚴寒緻病而夭折,我有一個姐姐就是這樣死去的。

    她出生時漫天大雪,父親去尋找丢失的馴鹿。

    風很大,母親專為生産而搭建的希楞柱被狂風掀起了一角,姐姐受了風寒,隻活了兩天就走了。

    如果是小鹿離開了,她還會把美麗的蹄印留在林地上,可姐姐走得像侵蝕了她的風一樣,隻叫子那麼一刻,就無聲無息了。

    姐姐被裝在一條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

    這讓我母親很難過。

    所以生我的時候,母親把希楞柱的獸皮圍子弄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再有一縷寒風伸出吃人的舌頭,帶走她的孩子。

     當然,這些話都是我長大後母親告訴我的。

    她說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全烏力楞的人在雪地上點起篝火,吃着熊肉跳舞。

    尼都薩滿跳到火裡去了,他的鹿皮靴子和狍皮大衣沾了火星,竟然一點都沒傷着。

     尼都薩滿是我父親的哥哥,是我們烏力楞的族長,我叫他額格都阿瑪,就是伯父的意思。

    我的記憶是由他開始的。

     除了死去的姐姐,我還有一個姐姐,叫列娜。

    那年秋天,列娜病了。

    她躺在希楞柱的狍皮褥子上,發着高燒,不吃不喝,昏睡着,說着胡話。

    父親在希楞柱的東南角搭了一個四柱棚,宰殺了一隻白色的馴鹿,請尼都薩滿來給列娜跳神。

    額格都阿瑪是個男人,可因為他是薩滿,平素的穿着就得跟女人一樣。

    他跳神的時候,胸脯也被墊高了。

    他很胖,披挂上沉重的神衣神帽後,我想他一定不會轉身了。

    然而他擊打着神鼓旋轉起來是那麼的輕盈。

    他一邊舞蹈一邊歌唱着,尋找着列娜的“烏麥”,也就是我們小孩子的靈魂。

    他從黃昏開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來,後來他突然倒在地上。

    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來。

    列娜朝母親要水喝,還說她餓了。

    而尼都薩滿蘇醒後告訴母親,一隻灰色的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一個黑暗的世界了。

    為了牽制因貪吃蘑菇而不願意回營地的馴鹿,秋天時我們常把馴鹿仔拴在營地,這樣馴鹿就會惦記着回來。

    母親拉着我的手走出希楞柱,我在星光下看見了先前還是活蹦亂跳的小馴鹿已經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了。

    我攥緊母親的手,打了個深深的寒戰。

    我所能記住的最早的事情,就是這個寒戰,那年我大約四五歲的光景吧。

     我從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傘一樣的希楞柱,我們也叫它“仙人柱”。

    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葉松杆,鋸成兩人高的樣子,剝了皮,将一頭削尖了,讓尖頭朝向天空,彙集在一起;松木杆的另一端則貼着地,均勻地散布開來,好像無數條跳舞的腿,形成一個大圓圈,外面苫上擋風禦寒的圍子,希楞柱就建成了。

    早期我們用桦皮和獸皮做圍子,後來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氈了。

     我喜歡住在希楞柱裡,它的尖頂處有一個小孔,自然而然成了火塘排煙的通道。

    我常在夜晚時透過這個小孔看星星。

    從這裡看到的星星隻有不多的幾顆,但它們異常明亮,就像是擎在希楞柱頂上的油燈似的。

     盡管我父親不願意到尼都薩滿那裡去,但我愛去。

    因為那座希楞柱裡不光住着人,還住着神。

    我們的神統稱為“瑪魯”,它們被裝在一個圓形皮口袋裡,供奉在希楞柱入口的正對面。

    大人們出獵前,常常要在神像前磕頭。

    這使我很好奇,總是央求尼都薩滿,讓他把皮口袋解下來,讓我看看神長得什麼樣子?神身上有肉嗎?神會說話嗎?神在深更半夜會像人一樣打呼噜嗎?尼都薩滿每次聽到我這樣跟他說瑪魯神,都要拿起他跳神用的鼓槌,将我轟出。

     尼都薩滿和我父親一點也不像親兄弟。

    他們很少在一起說話,狩獵時也從不結伴而行。

    父親非常清瘦,尼都薩滿卻很胖。

    父親是個打獵高手,尼都薩滿行獵時卻往往是空手而回。

    父親愛說話,而尼都薩滿哪怕是召集烏力楞的人商議事情,說出的話也不過是隻言片語的。

    據說隻有我出生的那天,他因為前一夜夢見了一隻白色的小鹿來到我們的營地,對我的降生就表現出無比的欣喜,喝了很多酒,還跳了舞,跳到篝火中去了。

     父親愛和母親開玩笑,他夏季時常指着她說,達瑪拉,伊蘭咬着你的裙子啦!伊蘭是我們家獵犬的名字。

    “伊蘭”在我們的語言中是“光線”的意思。

    所以天黑的時候,我特别愛喊伊蘭的名字,我以為跑過來的它會攜帶着光明,可它跟我一樣,隻是黑暗中的一團影子。

    母親太熱衷于穿裙子了,所以在我看來,母親盼夏天來,并不是盼林中的花朵早點開放,而是為了穿裙子。

    一聽說伊蘭咬了她的裙子,她就會騰空跳起來,這時父親就會得意地大笑。

    母親喜歡穿灰色的裙子,裙腰上鑲着綠色的縫道,前面的縫道寬,後面的縫道窄。

     母親在全烏力楞的女人中是最能幹的。

    她有着渾圓的胳膊,健壯的腿。

    她寬額頭,看人時總笑眯眯的,很溫存。

    别的女人終日在頭上包着一塊藍頭巾,而她是裸露着頭發的。

    她将那茂密烏黑的發絲绾成一個發髻,上面插着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達瑪拉,你過來!父親常常這樣召喚她,就像召喚我們一樣。

    母親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父親往往隻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後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說,沒事了,你走吧!母親努一下嘴,不說什麼,接着忙她的活去了。

     我和列娜從小就跟着母親學活計,熟皮子,熏肉幹,做桦皮簍和桦皮船,縫狍皮靴子和手套,烙格列巴餅,擠馴鹿奶,做鞍橋等等。

    父親看我和列娜像兩隻蝴蝶離不開花朵一樣繞着母親飛,就嫉妒地說,達瑪拉,你一定得送給我個烏特!“烏特”就是兒子的意思。

    而我和列娜,像我們這個民族的其他女孩一樣,被叫做“烏娜吉”。

    父親管列娜叫“大烏娜吉”,我則成了“小烏娜吉”。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風聲傳來。

    冬日的風中往往夾雜着野獸的叫聲,而夏日的風中常有貓頭鷹的叫聲和蛙鳴。

    希楞柱裡,也有風聲,風聲中夾雜着父親的喘息和母親的呢喃,這種特别的風聲是母親達瑪拉和父親林克制造的。

    母親平素從來不叫父親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們弄出了風一樣響聲的時刻,她總是熱切地顫抖地呼喚着,林克,林克。

    父親呢,他像頭瀕臨死亡的怪獸,沉重地喘息着,讓我以為他們害了重病。

    然而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們卻面色紅潤地忙着自己的活計。

    就在這樣的風聲中,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不久,我的弟弟魯尼降生了。

     父親有了自己的烏特後,即使狩獵歸來一無所獲,一看到魯尼的笑臉,他陰沉的臉也會變得和顔悅色了。

    達瑪拉也喜歡魯尼,她幹活的時候完全可以把他放在桦皮搖車裡,可她不,她把魯尼背在肩頭。

    這時達瑪拉的鹿骨簪子就戴不得了,魯尼老是伸手去抓,抓下來就放到嘴裡啃,簪子尖尖的,達瑪拉怕紮了魯尼的嘴,所以就不戴它了。

    而我喜歡母親戴着簪子的樣子。

     我和列娜也喜歡魯尼,我們搶着抱他,他胖乎乎的,像隻可愛的小熊,咿呀叫着,口水流進我們的脖子,就好像鑽進了毛毛蟲,癢得慌。

    冬天時我們喜歡用灰鼠皮的尾巴去掃魯尼的臉,每掃一下他都要咯咯笑個不止。

    夏天時我們常背他到河邊,捉岸邊草叢中的蜻蜓給他看。

    有一次母親給馴鹿喂鹽,我和列娜把魯尼藏在希楞柱外裝糧食的大桦皮桶裡。

    母親回來發現魯尼不見了,慌張了,她四處尋找,沒有見魯尼的蹤影,問我和列娜,我們都搖頭說不知,她哭了起來。

    看來魯尼和母親是連心的,先前他還安靜地呆在桦皮桶裡曬太陽,母親一哭,他也哭了。

    魯尼的哭聲對母親來說就是笑聲,她循聲而去,抱起他,斥責我和列娜。

    那是她第——次跟我們發脾氣。

     魯尼的出現,使我和列娜改變了對父母的稱呼。

    原來我們規規矩矩地像其他孩子一樣,稱母親為“額尼”,稱父親為“阿瑪”,因為魯尼太得寵了,我和列娜起了嫉妒心,私下裡就管母親叫達瑪拉,叫父親為林克。

    所以現在提到他們的時候,我還有些改不過來。

    請神饒恕我。

     烏力楞的成年男人身邊都有女人,比如林克有達瑪拉,哈謝有瑪利亞,坤得有依芙琳,伊萬有藍眼睛、黃頭發的娜傑什卡,可尼都薩滿卻是孤身一人。

    我想那狍皮口袋供的神一定是女神,不然他怎麼會不要女人呢?我覺得尼都薩滿跟女神在一起也沒什麼,隻不過他們生不出小孩子來,有點讓人遺憾。

    一個營地裡,如果少了小孩子,就像樹木缺了雨水,看上去總是不那麼精神的。

    比如伊萬與娜傑什卡,他們常常逗自己的那雙兒女——吉蘭特和娜拉,并發出哈哈的笑聲;坤得與依芙琳的孩子金得,雖然不那麼活潑,但他也像盛夏時飄來的一片雲彩一樣,給坤得與依芙琳帶來陰涼,讓他們心境平和。

    相反,哈謝與瑪利亞因為沒有孩子,臉上就總是彌漫着陰雲。

    一旦羅林斯基來我們的營地了,他帶到哈謝的希楞柱裡的,就不僅僅是煙酒糖茶了,還有藥。

    可瑪利亞吃了那些治療不孕症的藥後,肚子還是老樣子,急得哈謝像遭到圍獵的駝鹿一樣,臉上總是現出茫然的神情,不知道出路在哪裡。

    瑪利亞常用頭巾遮住臉,低着頭去尼都薩滿的希楞柱。

    她去拜見的不是人,而是神。

    她希望神能賜予她孩子。

     依芙琳是我的姑姑,她很愛講故事。

    關于我們這個民族的傳說、以及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都是她告訴我的。

    當然,有關民族的傳說故事,是在我年幼時就聽到的;而大人們之間的愛恨情仇,是在父親去世後,母親和尼都薩滿先後變得癫狂後告訴我的,那時我已快做維克特的母親了。

     我這一生見過的河流太多太多了。

    它們有的狹長,有的寬闊;有的彎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則風平浪靜。

    它們的名字,基本是我們命名的,比如得爾布爾河,敖魯古雅河,比斯吹雅河,貝爾茨河以及伊敏河、塔裡亞河等。

    而這些河流,大都是額爾古納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中的支流。

     我對額爾古納河的最早記憶,與冬天有關。

     那一年,北部的營地被鋪天蓋地的大雪覆蓋,馴鹿找不到吃的,我們不得不向南遷移。

    途中,由于連續兩天沒有打到獵物,騎在馴鹿身上的瘸腿達西咒罵那些長着腿的男人都是沒用的東西,聲稱他已經掉進一個黑暗的世界,要被活活地餓死了。

    我們不得不靠近額爾古納河,用冰釺鑿開冰面捕魚來吃。

     額爾古納河是那麼地寬闊,冰封的它看上去像是誰開辟出來的雪場。

    善于捕魚的哈謝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杆魚叉守候在旁邊。

    那些久避冰層下的大魚以為春天又回來了,就搖頭擺尾地沖着透出天光的冰眼遊來。

    哈謝一看見冰眼旋起了水渦,就眼疾手快地抛出魚叉,很快就戳上來一條又一條的魚。

    有附着黑斑點的狗魚,還有帶着細花紋的蟄羅。

    哈謝每捕上來一條魚,我都要跳起來歡呼。

    列娜不敢看冰眼,吉蘭特和金得也不敢看,冒着水汽的冰眼在他們眼裡一定跟陷阱一樣,他們遠遠地避開了。

    我喜歡娜拉,她雖然比我還小幾歲,但跟我一樣膽大,她彎着腰,将頭探向冰眼,哈謝讓她離遠點,說是萬一她失足跌進去,就會喂了魚了。

    娜拉将頭上的狍皮帽子摘下來,甩了甩頭,賭咒發誓地跺着腳說,快把我扔進去吧,我天天遊在裡面,你們想要魚了,就敲一敲冰面,叫一聲娜拉,我就頂破冰層,把魚給你們送上!我要是做不到的話,你們就讓魚把我吃了算了!她的話沒吓着哈謝,倒把她的母親娜傑什卡吓着了,她奔向娜拉,在胸口不住地劃着十字。

    娜傑什卡是個俄國人,她跟伊萬在一起,不僅生出了黃頭發白皮膚的孩子,還把天主教的教義也帶來了。

    所以在烏力楞中,娜傑什卡既跟着我們信奉瑪魯神,又朝拜聖母。

    依芙琳姑姑為此很看不起娜傑什卡。

    我并不反感娜傑什卡多信幾樣神,那時神在我眼裡是看不見的東西。

    不過我不喜歡娜傑什卡在胸前劃十字,那姿态很像是手執一把尖刀,要剖出自己的心髒。

     黃昏時,我們在額爾古納河上燃起篝火,吃烤魚。

    我們把狗魚喂給獵犬,将大個的蟄羅魚切成段,撒上鹽,用桦樹枝穿上,放到篝火中旋轉着。

    很快,烤魚的香味就飄散出來了。

    大人們邊吃魚邊喝酒,我和娜拉在河岸上賽跑。

    我們像兩隻兔子,給雪地留下一串串密集的腳印。

    我還記得當我和娜拉跑到河對岸的時候,被依芙琳給喊了回來。

    她對我說,對岸是不能随便去的,那已不是我們的領地了。

    她指着娜拉說,她去可以,那是她的老家,早晚有一天,娜傑什卡會把吉蘭特和娜拉帶回左岸的。

     在我眼裡,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麼左岸右岸的。

    你就看河面上的篝火吧,它雖然燃燒在右岸,但它把左岸的雪野也映紅了。

    我和娜拉不在意依芙琳的話,仍然在左岸與右岸之間跑來跑去。

    娜拉還特意在左岸解了個手,然後她跑回右岸,大聲對依芙琳說,我把我的尿留在老家了! 依芙琳白了娜拉一眼,就像她看着馴鹿産下畸形仔時的表情一樣。

     在那個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訴我,河流的左岸曾經是我們的領地,那裡是我們的故鄉,我們曾是那裡的主人。

     三百多年前,俄軍侵入了我們祖先生活的領地,他們挑起戰火,搶走了先人們的貂皮和馴鹿,把反抗他們暴行的男人用戰刀攔腰砍成兩段,對不從他們奸淫的女人給活生生地掐死,甯靜的山林就此變得烏煙瘴氣,獵物連年減少,祖先們被迫從雅庫特州的勒拿河遷徙而來,渡過額爾古納河,在右岸的森林中開始了新生活。

    所以也有人把我們稱為“雅庫特”人。

    在勒拿河時代,我們有十二個氏族,而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時代,隻剩下六個氏族了。

    衆多的氏族都在歲月的水流和風中離散了。

    所以我現在不喜歡說出我們的姓氏,而我故事中的人,也就隻有簡單的名字了。

     勒拿河是一條藍色的河流,傳說它寬闊得連啄木鳥都不能飛過去。

    在勒拿河的上遊,有一個拉穆湖,也就是貝加爾湖。

    有八條大河注入湖中,湖水也是碧藍的。

    拉穆湖中生長着許多碧綠的水草,太陽離湖水很近,湖面上終年漂浮着陽光,以及粉的和白的荷花。

    拉穆湖周圍,是挺拔的高山,我們的祖先,一個梳着長辮子的鄂溫克人,就居住在那裡。

     我問依芙琳,拉穆湖也有冬天嗎?她對我說,祖先誕生的地方,是沒有冬天的。

    可我不相信有一個世界永遠是春天,永遠那麼溫暖。

    因為從我出生的時候起,我每年都會經曆漫長的冬天和寒冷,所以依芙琳給我講完拉穆湖的傳說後,我就跑到尼都薩滿那裡,打算問個究竟。

    尼都薩滿沒有肯定拉穆湖的傳說,但他肯定了我們以前确實可以在額爾古納河左岸遊獵,他還說那時生活在尼布楚一帶的使鹿部每年還向我們的朝廷進貢貂皮。

    是那些藍眼睛大鼻子的俄軍逼迫我們來到右岸的。

    勒拿河和尼布楚在哪裡我并不知道,但我明白這些失地都在額爾古納河左岸,在一個我們不能再去的地方,這使我幼年時對藍眼睛大鼻子的娜傑什卡充滿了敵意,總以為她是跟着馴鹿群的一條母狼。

     伊萬是額格都亞耶的兒子,也就是我伯祖父的孩子。

    伊萬的個子很矮,臉很黑,額頭上有一個紅痣,像顆耀眼的紅豆。

    黑熊愛吃紅豆,打獵的時候,父親一旦發現了熊的足迹,總是提醒伊萬要倍加小心,怕熊襲擊了他。

    父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熊看到伊萬比看到其他人容易激動,而伊萬有兩次從熊的巨掌下死裡逃生。

    伊萬的牙齒非常堅固,喜歡吃生肉,所以打不到獵物的時候,最難過的是伊萬,他不喜歡吃肉幹,對魚更是嗤之以鼻,認為魚是小孩子和老人這些牙齒不健全的人吃的。

     伊萬的手出奇地大,他若是将雙手攤開放在膝蓋上,那膝蓋就像被粗壯而綿長的樹根給覆蓋和纏繞住了。

    他的手很有力氣,能把鵝卵石攥碎了,能把搭建希楞柱用的松木“咔——”的一聲折斷,省卻了用斧子去砍。

    依芙琳說,伊萬就是憑借他那雙力量非凡的手,使娜傑什卡成了他的女人的。

     一百多年前,在額爾古納河的上遊,發現了金礦。

    俄國人知道右岸有了金子,常常越過邊界來盜采。

    那時當朝的皇上是光緒,他怎能眼睜睜地看着大清王朝的金子流入那些藍眼睛的人手中呢?就讓李鴻章想個法子,不能讓黃金流失。

    李鴻章就動了在漠河開辦金礦的念頭。

    漠河這地方,每年中有半年飄雪花,荒無人煙,朝廷的重臣是不可能到這裡來的。

    最後,李鴻章選中了因反對慈禧太後而被降罪的吉林候補知府李金镛去開辦金礦。

    漠河金礦一開,商鋪也跟着興起了。

    就像有了花就要有果子一樣,妓院很快就跟着出現了。

    那些來自關内的終年看不見女人的采金男人,見着女人,眼睛比見着金子還亮。

    他們為了那片刻的溫暖和痛快,把金子撒到女人身上,妓院的生意跟夏季的雨水一樣旺盛。

    被我們稱做“安達”的那些商人,看上了妓院的生财之道,于是就有俄商從境内帶來她們的女人,将年紀輕輕的她們賣進妓院。

     依芙琳說,那年他們在克坡河一帶遊獵,森林被秋霜染得紅一片黃一片的時候,一個俄國安達帶着三個姑娘越過額爾古納河,騎着馬,穿過密林,朝漠河方向而去。

    伊萬在打獵的時候碰見了他們。

    他們打了一隻山雞,籠着火,正在吃肉喝酒。

    伊萬見過那個大胡子安達,他知道凡是安達帶來的東西,一定都是商品。

    看來金礦不僅僅需要物品和食品,也需要女人了。

    由于常與俄商打交道,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能講簡單的俄語,而俄商也聽得懂鄂溫克語。

    那三個姑娘有兩個姿色動人,大眼睛,高鼻梁,細腰身,她們喝起酒來發出放縱的笑聲,像是早已做熟了妓女這行當的人。

    另一個小眼睛的姑娘看上去就不一樣了,她很安靜地喝着酒,目光始終放在自己的灰格裙子上。

    伊萬想這個姑娘一定是被逼迫去做妓女的,不然她不會那麼憂郁。

    他一想到那灰格裙子會被許多男人撩起,就心疼得牙齒打顫——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