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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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着。

    它大約把自己當作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并不是呆在一個地方,一會兒在湖水的南側,一會兒又遊到東側,自由地漫遊在它的王國裡。

    我們從水面冒出的“咕噜咕噜”的氣泡中可以看見它的行蹤。

    它漸漸地向湖心靠近,也向我們靠近。

    它向湖心靠近的時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撥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蕩漾着金黃的月亮殘片,讓人為月亮心疼着。

    當堪達罕離我們近了的時候,我非常緊張,因為看它的模樣,它一定是胃口很大的,萬一父親打不中它,它反撲過來,我們的佳烏就會被它踏碎,我們隻能逃跑。

    如果跑得慢,被它逮着,定是九死一生了。

     林克确實是個優秀的獵手,當堪達罕沉入水中,讓湖面的月亮又圓滿起來的時候,他非常鎮靜,耐心等待着。

    直到它從湖水中站了起來,心滿意足地晃了晃腦袋,打算上岸的時候,林克才把槍打響。

    槍響的時候,我的心也仿佛跟着蹦了出來,我看見堪達罕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樣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槍響處奔來,我顧不得林克的囑咐了,我哇哇大叫着,魂魄已被吓丢了七分。

    林克又在它身上連打兩發子彈,它才停止了進攻。

    不過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樣搖晃了許久,這才“咕咚——”一聲倒下了,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那水花在銀白的月光映襯下,呈現着黝藍的色調。

    魯尼歡呼起來,林克也長籲一口氣,放下槍。

    我們又等待了兩三分鐘,确定它已無聲息的時候,這才撐着桦皮船,從柳樹叢中穿梭而出,飛快地蕩到湖心。

    堪達罕的頭浸在水裡,身軀隻露出一角,好像一塊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

    它旁邊的月亮又圓滿了,不過它不是銀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堪達罕的鮮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顔色。

    想着剛才還在悠閑潛水吃着針古草的它說沒氣就沒氣了,我的牙齒打顫,腿也哆嗦起來。

    而魯尼卻是那麼的興高采烈。

    我知道,我永遠做不了出色的獵手。

     我們并沒有把堪達罕運回來,它太重了,是我們力所不及的。

    林克劃着船,快意地打着口哨,帶着我和魯尼向回返。

    但路過參天大樹的時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驚擾了山神“白那查”。

     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酋長帶着全部落的人去圍獵。

    他們聽見一座大山裡傳出野獸發出的各色叫聲,就把這座山包圍了。

    那時天色已晚,酋長就讓大家原地住下來。

    第二天,人們在酋長的率領下縮小了包圍圈,一天很快又過去了,到了黃昏休息時,酋長問部落的人,讓他們估計一下圍獵了幾種野獸?這些野獸的數量又是多少?沒人敢對酋長的話做出回答。

    因為預測山中圍了多少野獸,就跟預測一條河裡會遊着多少條魚一樣,怎麼能說得準呢?正在大家都默不作聲的時候,有一個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人開口說話了,他不僅說出了山中圍獵的野獸的數目,還為它們分了類,鹿有多少隻,狍子和兔子有多少隻等等。

    等到第二天圍獵結束,酋長親自帶領人去清點所打的野獸的數目,果然與那老人說的一模一樣!酋長覺得老人非同尋常,打算問他點什麼,就去找老人。

    明明看見他剛才還坐在樹下的,可現在卻無影無蹤了。

    酋長很驚異,就派人四處尋找,仍然沒有找到他。

    酋長認為老人一定是山神,主宰着一切野獸,于是就在老人坐過的那棵大樹上刻上了他的頭像,也就是“白那查”山神。

    獵人行獵時,看見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樹,不但要給他敬奉煙和酒,還要摘槍卸彈,跪下磕頭,企求山神保佑。

    如果獵獲了野獸,還要塗一些野獸身上的血和油在這神像上。

    那時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中,這樣刻有山神的大樹有很多。

    獵人從“白那查”身邊經過,是不能大吵大嚷的。

     那一路我都蔫蔫的,林克問我是不是困了?我沒有回答。

    雖然我沒有被槍擊中,但我也像是父親手中的一件獵物,毫無生氣。

    我們回到營地後,父親把獵到堪達罕的地點告訴給烏力楞的其他人,伊萬、哈謝和坤得就在深夜裡出發,去馱運它了。

    林克像個功臣似的,留下來休息了。

    那個晚上他一定很高興,他和達瑪拉在希楞柱裡制造出很激烈的風聲,隻聽得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他的名字。

    在這樣的風聲中,我的眼前閃現的卻是那輪黑色的月亮,它撕裂了我的夢境,使我在東方現出白光的時候才沉沉睡去。

     我起來後太陽已經很高了。

    母親正在木墩上切堪達罕的肉條。

    我知道她要曬肉條了。

    那暗紅色的肉條就像被風吹落的紅百合的花瓣。

     因為獵獲了一頭堪達罕,營地呈現着歡樂的氣氛。

    我看見瑪利亞和依芙琳跟達瑪拉一樣,都在興緻勃勃地曬肉條。

    瑪利亞臉上挂着笑容,依芙琳則哼着歌。

    依芙琳遠遠看見了我,就吆喝我到她那裡去,說她采了一些西裡毛依,讓我去吃。

    西裡毛依就是生長在河谷的黑色的稠李子果,不到深秋,它的果實是不甜的。

    我大聲對她說,我不喜歡吃澀的果子,就從她的希楞柱前走過去了。

    依芙琳追着我說,你頭一回跟着林克打獵,就打到了堪達罕,我看以後把你打扮成個男孩,跟着林克狩獵去吧! 我沖依芙琳撇撇嘴,沒再跟她搭腔。

     我要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知道,一旦獵了熊或堪達罕,他就會祭瑪魯神。

     一般來說,我們打到熊或堪達罕時,會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前做一個三角棚,把動物的頭取下,挂上去,頭要朝着搬遷的方向。

    然後,再把頭取下來,連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裡瑪魯神的神位前,鋪上樹條,從右端開始,依次擺上,再苫上皮子,不讓人看見它們,好像是讓瑪魯神悄悄地享用它們。

    到了第二天,尼都薩滿會把獵物的心髒剖開,取下皮口袋裡裝着的諸神,用心血塗抹神靈的嘴,再把它們放回去。

    之後要從獵物身上切下幾片肥肉,扔到火上,當它們“吱啦吱啦”叫着冒油的時候,馬上覆蓋上卡瓦瓦草,這時帶着香味的煙就會彌漫出來,再将裝着神像的皮口袋在煙中晃一晃,就像将髒衣服放到清水中搓洗一番一樣,再挂回原處,祭奠儀式就結束了。

    這時你就可以分吃它的心肝肺了。

    達西眼睛不好,所以肝每次基本都會分配給他,他會用刀切了它,血淋淋地生吃了。

    有一次我看見他生吃肝的情景,他的唇角浸着血,下巴上也是星星點點的血污,看了令人作嘔。

    獵物的心髒則是平均分配的,有幾座希楞柱就要分成幾瓣,那破碎的心到了人的手中,基本也是被生吃了。

    我吃生肉,但不喜歡生吃動物的内髒,因為我覺得那些髒器都是儲血的容器,吃它們等于是在吸血。

     很多次我都想在祭奠時刻去看看皮口袋裡的神,然而每次都錯過機會。

    我不知道嘴被塗抹了心血的神,嘴唇也會像人一樣地蠕動嗎? 從女人們開始曬肉條的舉動上可以想見,堪達罕被連夜運了回來,而且祭奠儀式已經完成。

    但我還是心存僥幸,去了尼都薩滿那裡。

     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站着一頭灰白花的陌生的馴鹿。

    馴鹿上放着鞍橋,搭着鞍墊,說明有人騎乘。

    看來營地來了陌生人了。

     來找尼都薩滿的,都是與我們相鄰的烏力楞的人,與我們不是一個氏族的。

    他們找尼都薩滿,總是一個目的——請他去跳神。

    不是所有的烏力楞都有薩滿的,逢到那裡有人生了重病的時候,他們會循着樹号,找到有薩滿的烏力楞,請薩滿為病人除病。

    他們來的時候會帶來禮物,野鴨或山雞,把它們獻給瑪魯神。

    很少有薩滿會拒絕來人的請求。

    薩滿去了另一個烏力楞跳完神歸來,通常還要帶回來一頭馴鹿,那是他們給薩滿的酬謝物。

     在我的記憶中,尼都薩滿有兩次被人請出去跳神。

    一次是為一個突然失去光明的中年人看眼病,一次是為一個孩子看疥瘡。

    他為人看眼睛去了三天,而給孩子看疥瘡當天就返回來了。

    據說尼都薩滿讓那個已經在黑暗中連續呆了十幾天的人又重見了天光;而那個孩子的疥瘡,在他的舞蹈聲中飛快地結了痂,不再往出流膿了。

     我進希楞柱的時候,尼都薩滿正在整理他跳神用的東西。

    一個佝偻着腰的滿面塵灰的大嘴男人站在旁邊等着。

    我問他,額格都阿瑪,你要出去給人看病?他擡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他要出去跳神的事,而是對我說,昨晚打到的堪達罕很大,肉好,皮子也好。

    我跟你依芙琳姑姑說了,讓她熟好皮子後,給你做一雙靴子。

     依芙琳做靴子的手藝是最好的,她做的靴子又輕便又結實,靴腰上壓上各種花紋,使靴子看上去很漂亮。

    看來我跟着林克去獵堪達罕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一定認為我是功臣,才會讓依芙琳給我做靴子。

     我對靴子不感興趣,我想跟着尼都薩滿去别的烏力楞,去看他跳神。

     我見他把神衣、神帽、神褲、神裙、披肩裹在一起,用一塊藏藍色的布包起來,然後又把神鼓和狍腿做的鼓槌裝到一個皮口袋中。

    當他帶着它們往外走的時候,我對他說,額格都阿瑪,我想跟着你一起去。

     尼都薩滿搖了搖頭,他對我說,他要走很遠的路,帶着我去不安全,也不方便。

    他說以後他會帶我去珠爾幹,那裡有好看的,比如商鋪、馬車和客棧。

     我告訴他,我隻想去看他給人跳神,不想去珠爾幹。

     尼都薩滿說,這次去不是給人跳神,而是為生病的馴鹿跳神,沒什麼好看的,他讓我留在營地幫助母親曬肉幹。

     達瑪拉已經把肉幹曬上了!我氣惱地說。

     尼都薩滿吃驚地望着我,他沒有想到我不叫母親為“額尼”,而是像林克一樣叫她“達瑪拉”。

    他說,難道昨晚打到的堪達罕把你的記憶也帶走了,你連“額尼”都不會說了?! 他那譏諷的口吻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滿情緒,我賭氣地說,你不讓我去,你給什麼跳神,什麼都不會好的!肯定不會好的!! 我的話讓尼都薩滿捧着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說過什麼錯話沒有?我會說,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不該詛咒那些生病的馴鹿。

    如果尼都薩滿治好了那些馴鹿,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命運,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不會讓我在追憶時如此心痛。

     尼都薩滿回來的時候,是三天以後了。

    我們都以為那個烏力楞的馴鹿得救了,因為送尼都薩滿回來的人,還送來兩隻馴鹿作為酬謝。

    一隻是褐色帶着白花的,另一隻是灰黑色的。

    來人對我們說,春季時他們烏力楞的周圍下了場黃麈雪,據說吃了這種雪的馴鹿會得瘟疫的。

    雪是深夜下的,他們正在睡夢中,夜晚尋食的馴鹿就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黃麈雪。

    他們怕馴鹿生病,每天都要在馴鹿的保護神阿隆神前叩拜,可是馴鹿還是病了。

    不過尼都薩滿去了以後,那些已趴在地上多日的馴鹿又能站起來了。

    那人說這一切的時候,尼都薩滿的臉上并沒什麼喜色。

     那時馴鹿還沒有脫盡冬毛,所以這兩隻新來的、背部看上去有小塊瘢痕的馴鹿并沒有引起大家的警惕,因為有的馴鹿冬毛脫得狠的時候,也會出現瘢痕。

     馴鹿很容易合群,新來的馴鹿第二天就随着我們的鹿群出去覓食了。

    它們黃昏出去,早晨歸來。

    它們回到營地的時候,身上似乎還有一股清爽的晨露氣息。

    我們籠起煙,為它們驅趕蚊虻。

    它們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則舔着鹽吃。

    是達瑪拉在給馴鹿喂鹽的時候發現那兩頭新來的馴鹿是有毛病的。

    它們不像别的馴鹿見了鹽就像久旱的植物見着了雨水,貪饞地吮吸,它們對鹽毫無興趣。

    達瑪拉以為它們剛來,會像人一樣害羞,就把鹽放在掌心,送到它們唇下。

    它們大約不想辜負了達瑪拉的好意,伸出舌頭舔了舔,但舔得很勉強。

    舔完鹽,它們還咳嗽起來。

    達瑪拉覺得這兩隻馴鹿有些不對頭,就對林克說,新來的馴鹿不太精神,要不讓它們留在營地吧,别跟着鹿群出去了。

    林克跟達瑪拉開玩笑說,這是兩隻被閹割的鹿,它們來到我們這裡,發現有那麼多漂亮的母鹿,可它們無能為力,快到交配期了,它們觸景傷情,所以就沒精打采的。

    達瑪拉的臉紅了,她對林克說,你以為馴鹿像你一樣,一天隻想着那種事情?父親笑了,母親也笑了,他們的笑沖淡了對馴鹿的擔心。

     不久,我們發現大部分馴鹿脫毛脫得厲害,馴鹿身上出現大塊大塊的瘢痕,好像被暴雨侵蝕後的路面出現的坑坑窪窪。

    而且,它們也不愛舔鹽吃了。

    它們外出歸來的時間推遲到正午,它們到達營地後全都癱倒在地上。

    而新來的那隻白花馴鹿,有一天回到營地趴下後,再也沒能站起來!跟着,它的夥伴,那隻灰黑色的也跟着死去了。

    這兩隻外來馴鹿的突然離去終于讓我們覺醒了:它們帶來了可怕的瘟疫,我們的馴鹿要遭殃了!尼都薩滿不但沒有治好那個烏力楞的馴鹿的病,而且把我們這群生氣勃勃的馴鹿也帶到了死亡的懸崖! 尼都薩滿的臉頰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塌陷了。

    他黯然無神地穿戴上神衣、神帽、神裙和神褲,為挽救馴鹿而開始了跳神。

    這次跳神我記憶深刻,尼都薩滿在天剛擦黑的時候就開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滿天,他的雙腳都沒有停止運動。

    他敲着神鼓,時而仰頭大叫,時而低頭呻吟。

    他一直跳到月亮西沉、東方泛白,這才“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他足足跳了七八個小時,雙腳已經把希楞柱的一塊地踏出了個大坑,他就栽倒在那個坑裡。

    他倒在坑裡後毫無聲息,不過沒有多久,一陣“嗚哇嗚哇”的哭聲響了起來。

    從尼都薩滿的哭聲中,我們明白馴鹿在劫難逃了。

     那場瘟疫持續了近兩個月,我們眼看着我們心愛的馴鹿一天天地脫皮、倒地和死亡。

    天漸漸涼了,林中的樹葉黃了,草枯了,蘑菇出來了,可能夠吃蘑菇的馴鹿隻剩三十幾頭了。

    那三十幾頭是林克從病鹿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他把它們趕到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地方,讓它們的活動範圍限定在那裡,與其他的馴鹿隔絕,使它們奇迹般地存活下來。

    而駐留在營地的馴鹿,無一例外地死亡了。

    那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都在埋葬馴鹿,為了防止瘟疫傳到另外的烏力楞,我們把坑挖得很深很深。

    烏鴉活躍極了,它們幾乎天天都在我們營地盤旋,并“啞啞”地叫。

    達西放出獵鷹,驅趕這些可惡的家夥。

    可烏鴉太多了,趕走了一群,又來了一群,它們就像黑壓壓的雲彩一樣,讓人壓抑。

    達西一看到我們在埋葬馴鹿,就“嗚噜噜”地叫,叫得淚水橫流。

    沒人理會他的淚水,因為人人的心底都淤積着淚水。

     在瘟疫發生的那段時光,我們沒有搬遷。

    狩獵活動也終止了。

    之所以不搬遷,是不願意讓瘟疫蔓延,殃及其他烏力楞的馴鹿。

     當林克帶着三十幾頭馴鹿回到我們中間的時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淚水。

    林克保存下來的就是我們的“火種”。

    那些馴鹿已經開始生長冬毛,雖然剛剛擺脫瘟疫的它們看上去有些虛弱,但它們又喜歡吃鹽了,又能夠自己出去尋找苔藓了。

    大家把林克當成了英雄。

    他看上去更加地瘦削,但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仿佛那些死去的馴鹿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眼睛中了。

     尼都薩滿在這場瘟疫中徹底地蒼老了。

    原本就不愛講話的他,更加的沉默了。

    埋葬馴鹿的時候,他把死去的馴鹿頸下的鈴铛都摘了下來,那些鈴铛足足裝了兩桦皮桶。

    他把它們放在希楞柱裡,常常呆呆地看着它們。

    他的眼睛是無神的,而那些鈴铛看上去也像一隻隻無神的眼睛。

    每當我看到此情此景,身上就有一種寒冷的感覺。

    除了達西之外,沒有人責怪他一句。

    達西責備他的時候,大家都會斥責達西。

    有一次達西對尼都薩滿說,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神力為什麼不管用了?我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你身邊沒有女人,沒有女人,你哪有力量?!尼都薩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可他什麼也沒反駁。

    坐在一旁的伊萬見達西如此放肆,非常生氣,他對達西說,你身邊也沒有女人,這麼說你也缺乏力量?達西大叫着,我當然有力量了,我有奧木列呀!他說獵鷹給了他力量。

    伊萬就接着數落那隻獵鷹,說它是個沒用的東西,它靠着别人獵獲的東西生活,自己隻知道張嘴吃肉,是個廢物!達西氣得眼珠要冒出來了,他說他的奧木列是神鷹,神鷹是用于報仇的,它要養精蓄銳,不能要求它與普通的獵鷹一樣。

     從那天開始,達西拒絕食物。

    一到吃東西的時候,他就用肩膀馱着獵鷹到伊萬那裡,聲音嘶啞地喊着:伊萬,你看啊,我什麼也沒吃,我把省下的給了我的奧木列! 伊萬不搭理他,娜傑什卡走了出來,她一見達西紅着眼珠、翹着胡子、形同鬼魅的樣子,就吓得白了臉,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劃着十字。

     達西絕食了三天。

    第四天獵鷹突然飛走了。

    哈謝對達西說,你白對它那麼好了吧?到底是禽獸啊,說走不就走了?! 達西不急不慌的,他對哈謝說,等着吧,我的奧木列會回來的! 傍晚的時候,獵鷹果然撲棱棱地飛了回來。

    它不是自己回來的,它叼回了一隻山雞。

    那是隻雄山雞,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綠色的,尾巴長長的,很漂亮。

    它把山雞送到達西面前。

    達西的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他知道他的奧木列看他不吃東西,為他尋找食物去了。

    如果說先前烏力楞的人都覺得達西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到獵鷹身上是癡心妄想的話,那麼獵鷹這次的突然離去和歸來,使人們相信這真的是一隻神鷹,而不再嘲笑達西。

     那個黃昏的達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坐在火塘旁将山雞的毛拔掉,然後用刀子切掉頭、翅膀和尾巴,連同被掏出的内髒,一起用柔軟的樹條捆紮起來,一瘸一拐地把它挂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樹上,為山雞做了風葬的儀式。

    以往達西是不屑這樣做的。

    别人吃山雞,從不拔掉雞頭、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這三個部分連着毛切下來,挂在樹上。

    達西很瞧不起這樣做的人,說是熊和堪達罕才配享受那樣的葬儀。

    他吃山雞,有時連毛都不拔,掏出内髒後,就放到火上囫囵個地烤着吃了。

    所以達西吃山雞時總是自己吃,别人不碰那肉——沒有經過葬儀的肉是不潔淨的。

     達西為山雞做完祭禮後,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幾條肉喂獵鷹,然後自己才吃。

    也許是絕食了三天對吃已經有些生疏,達西吃得慢條斯理的。

    他從月亮東升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着拐杖,肩膀上馱着奧木列,在營地走來走去,最後他停在伊萬的希楞柱前,“嗚噜噜”地叫着,把伊萬叫了出來。

    伊萬出來,他看見達西正對着他笑。

    伊萬對大家說,那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讓人膽寒的笑容。

     那是我們搬遷最為頻繁的一個冬天。

    除了灰鼠之外,野獸格外少。

    我們在山谷中看見許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說瘟疫一定傳播到了狍子身上。

     獵物少了,狼卻不少。

    它們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們身後。

    我們和我們那僅存的三十幾頭馴鹿是它們夢想的食物。

    入夜,營地周圍的狼嗥聽上去格外的凄厲,我們不得不讓希楞柱外的篝火徹夜不熄。

    狼的眼睛再厲害,也懼怕火的眼睛。

    達西一聽到狼嗥,就會攥緊拳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

    他更加頻繁地用那張狼皮訓練獵鷹,獵鷹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機敏,充滿了鬥志,随時準備着為達西複仇。

    達西就是在這年最嚴寒的時令,帶着他心愛的奧木列永别了我們。

     達西對待所有的狼嗥都會憤怒,而獵鷹卻不是這樣,它雖然也昂着頭,但很沉靜。

    哈謝說,達西出事的那天晚上的狼嗥卻讓獵鷹躁動不安,它在希楞柱裡飛起落下的,像是受了什麼驚擾。

    達西一見獵鷹這個樣子,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着,連連說,報仇的時刻到了!瑪利亞和哈謝對達西怪誕的舉止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并未特别理會,他們睡下了。

     那個晚上達西帶着獵鷹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早晨哈謝起來,沒有看見達西和獵鷹,以為他去伊萬那裡了。

    自從伊萬為尼都薩滿而頂撞他以後,他特别愛找伊萬示威。

    然而他不在伊萬那裡。

    哈謝又去别的希楞柱尋找,仍然不見達西的影子。

    想着他瘸着腿不會走遠,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樹林中帶着奧木列尋找獵物,哈謝也不着急。

     馱運神像的瑪魯王和馱運火種的馴鹿也逃脫了瘟疫。

    看見它們,我們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團火光。

    瘟疫過後,它們覓食歸來,總是一前一後走在隊伍裡,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而灰色的馱火種的馴鹿斷後。

    它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兩個家長,忠實地護衛着所剩不多的馴鹿。

     這天早晨回到營地的馴鹿仍是瑪魯王走在最前面,然而它的嘴下多了一樣東西,它叼着一隻翅膀。

    迎着馴鹿的林克發現那隻翅膀後,覺得奇怪,就把它拿到手中。

    他仔細地看那隻翅膀,一看就心驚肉跳了,那褐色中隐藏着點點的白色以及條條深綠顔色的翅膀,難道不是達西的奧木列身上的翅膀嗎?林克連忙拿着翅膀去找哈謝。

    哈謝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就去尼都薩滿那裡,想把這事告訴給他。

    可是尼都薩滿不在營地,哈謝和林克出去尋找,走了不遠,就見尼都薩滿在四棵直立的松樹間搭着木杆,哈謝癱倒在地上,他知道,尼都薩滿一定是在為達西搭建墓葬。

     那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風葬的。

    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将木杆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後将人的屍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

    尼都薩滿是從夜晚的星星中看出達西要離開我們的。

    他在深夜時看見有一顆流星從我們營地劃過,從那陣陣狼嗥中,他知道要走的人一定是達西,于是清晨起來,就為達西選擇了風葬之地。

     大家順着馴鹿的蹤迹,在營地附近的白桦林中找到了達西,确切地說是找到了一片戰場。

    許多小白桦被生生地折斷了,樹枝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迹;雪地間的蒿草也被踏平了,可以想見當時的搏鬥有多麼的慘烈。

    那片戰場上橫着四具殘缺的骸骨,兩具狼的,一具人的,還有一具是獵鷹的。

    林克說,那兩條狼中的一條一定是當年從達西手中逃脫的小狼,它長大後,又生下了自己的狼崽,如今它是循着達西的氣息,帶着自己的孩子為它死去的老母狼來報仇的。

     我和依芙琳在風葬地見到了達西,或者說是見到了一堆骨頭。

    最大的是頭蓋骨,其次是一堆還附着粉紅的肉的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骨頭,像是一堆幹柴。

    林克和伊萬依據現場的情況,判斷獵鷹确實幫助達西報了仇,不過他們在與狼搏鬥時也是身負重傷,不能動彈。

    狼死了,他們也回不來了。

    血腥氣吸引了另外幾條惡狼,它們趕來,吃掉了達西和獵鷹。

    它們沒有吃自己的同類,但那兩條死去的狼也沒有逃脫被吃的命運。

    淩晨時,成群的烏鴉和鷹隼将它們作為了豐盛的早餐。

    馴鹿在回歸營地的途中看到一片白骨,它們從殘存的獵鷹翅膀上知道達西死了,為了給主人報信,瑪魯王就叼回了奧木列的翅膀。

     我一想到達西和獵鷹很可能是在還有氣息的時候被狼吃掉的,忍不住一個連着一個地打寒戰。

    在我們的生活中,狼就是朝我們襲來的一股股寒流。

    可我們是消滅不了它們的,就像我們無法讓冬天不來一樣。

     尼都薩滿把獵鷹的骨架也拾撿起來,把它同達西葬到一起了。

    達西其實是幸福的,他最終看到了他的仇敵的覆滅,而且他是和心愛的奧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達西的那堆骨頭前告訴我,達西當年是為了保護馴鹿而成為瘸子的。

    夏天時,狼愛襲擊落在馴鹿群後面的馴鹿仔。

    有一次丢了三隻鹿仔,達西出去找。

    他看見那三隻鹿仔被一大一小兩條狼圍困在山崖邊,發着抖。

    達西沒有帶槍,身上隻有一把獵刀。

    他搬起一塊石頭,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腦袋上,老狼被激怒了,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