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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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對于羅斯福總統開辟第二戰場的時間、條件、地點,研究世界二次大戰史的專家們各執一詞。

    但美國對德、意、日宣戰,畢竟是二次大戰的一個關鍵轉折。

     2 官場如戰場。

     沒想到穩操勝券的胡秉宸卻在仕途大戰中敗下陣來。

    檢點自己的戰略戰術,不知錯在哪裡,何須細說,有個本屆胡秉宸工作範圍内的重要會議,卻沒有通知胡秉宸參加。

     與其說政治像女人那樣多變,不如說像男人那樣多變更為确切。

    一位對胡秉宸賞識有加的領導,忽然之間調頭而去,也許有了新歡,也許自身失勢。

    不是無法求解,即便有了答案,也是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

     當年胡秉宸在幹校對吳為借用秦少遊的那個句子,可不就像谶語?到了這時才應該說是“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潇湘去”,以示他不願離去的無奈。

    胡秉宸雖然不像某些人那樣将仕途看做萬應靈丹,然而畢竟出身官宦世家,在那樣的氛圍中成長,再不濟也得把仕途成敗作為自身價值的一個标志。

    ‘這也不算他的獨出心裁,遊戲規則如此。

     對曾經的輝煌,離去是永遠的痛。

    好在胡秉宸沒閑置的時刻,從官場上下來後又搭;亡了戀愛這趟車,他的一生該說還是充沛的吧。

     如果不從仕途大戰敗下陣來,胡秉宸與吳為的關系說什麼也不會更上一層樓。

    最後讓胡秉宸徹底改變對吳為方針政策的關鍵,正在于此。

    胡秉宸這才準備“愛”吳為。

     吳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何時走上不歸之途,某時某辰準确到分秒不差,卻至死鬧不明白胡秉宸的轉變。

     不要忘記,本該一個铮铮男兒漢的吳為,雖然半途轉為女兒身,“英雄救美”的基因并沒有完全消失。

     對準火坑往下跳的決心,來自胡秉宸的這次談話—— “……迫在眉睫的問題是我的工作,并不是我要工作,問題是這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把我打擊得太厲害了,因為我捅了這些宗派分子的馬蜂窩,而工作是政治上的的一種标志。

    但已經得到非正式消息,我的任命可能不會下了。

     “鳴金收兵之聲也連連不絕,副部級六十五歲以上和六十五歲以下身體不好的一律退下,我六十五歲已過,身體又不好,兩項條件都夠。

    前程分明是退下來,肯定退居二線了。

     “而我的年齡也不适于重新打開一個局面,有一條年齡線管着,你能理解我吧?所以還是離休好。

     “想想我這輩子,十二年戰争,十年動亂,現在還有什麼好說? “上帝真是個沒有良心的東西!好在他無處不在又無處都在,我還有你呢。

     “也好,去掉一個大包袱,可以放手進行法律程序,我惟一擔心的是會不會影響你的創作生活。

    對我來說,什麼顧慮都沒有了。

     “想到這兒還要向你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年紀過大又失去了工作機會,沒有地位沒有錢,将來如果離婚,甚至沒有住的地方,而你又為我放棄了一切機會……” 吳為說:“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地位。

    ”想到這一來胡秉宸的仕途沒有了指望,反倒高興起來。

    許久以來,吳為都覺得胡秉宸出爾反爾的做法,正是來自于他對世俗的渴望。

     人生的追求屈指可數,迫不得已兩袖清風,想來想去,不如學做範蠡。

     男人的最佳人生模式是一手官場得意,一手醇酒美人。

    官場得意又可稱為“齊家治國平天下”,就像胡秉宸老家那幅“立言立功立德”的中堂,不僅僅是他們的“鴻鹄之志”,也是社會衡量男人成功與否的标志。

    如若官場失意,消沉落魄,才不得不醇酒美人地潇灑起來。

     “真想離開這些複雜的關系……如今許多人思想境界太卑下、太現實、太唯物了,缺少理想,缺少對崇高境界的向往。

    還不如我年輕時候朋友間的關系,我甚至懷疑,如果碰見霍桑《紅字》那樣的場面,他們會怎樣表示。

    “政策已經定了,機關如何整編不清楚,一個部規定三四個副職,可是現在的部級、局級幹部加起來,可以打十幾桌麻将。

    “如何安排? “記得你說過讓我不要當第一把手,真是聰明絕頂。

    這些傷腦筋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了,讓别人去争權奪利吧,隻要有你。

    一心隻想像範蠡那樣,兩袖清風地與你在富春江上泛遊……太湖也可,不過,那你就會落俗套地成為西施。

    ” 當然也就對吳為有了如下剖白:“十多年前遇到你的時候,隻覺得是個頗有才華的姑娘或大學生,經過一層層的深入了解,才真正(當然也是逐步)認識到你的識見和卓越的才能,還有作為一個真正嚴肅的人所具備的真誠和勇氣,以及由此形成的巨大精神力量。

    我對你異常敬愛,遠遠超過你所看到的程度。

    ” 就此胡秉宸放松了許多,與吳為會面的次數也日漸增多,逢到約會,“破帽遮顔過鬧市”的情況也日漸減少,如果有二十世紀末或二十一世紀初那樣寬松的條件,他們早就上床了。

     政策開放的結果,是他們的關系漸漸被人所知。

    傳播像一條暗河,随之在地下湧動起來。

     3 葉蓮子早就發現吳為異常,心血來潮地去了山區,又心血來潮地回來,說是為了寫小說,可是一行小說也沒寫出來。

    不用猜就知道,吳為又要往陷阱裡跳。

    幾年前胡秉宸與白帆聯手寫給吳為的信,吳為可以忘記,葉蓮子卻忘記不了。

    現在又是一封封情書、一個個電話,攪得吳為瘋瘋癫癫,不顧前程、不顧孩子、不顧家,不顧一切。

     讓這樣一個男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葉蓮子既為吳為感到委屈,又恨她沒有廉恥。

     如果為另一個男人如此這般,葉蓮子也能諒解一二,偏偏為這個百般侮辱過她的男人,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押進去了。

    難道她為男人吃的苦還不夠嗎? 葉蓮子起始雖然擔心,卻不便對任性的女兒多說什麼。

    對吳為是不能說“不”的,如果想要阻止她,頂好說“是”。

    可老實巴交的葉蓮子,一輩子與“酷”不沾邊。

     白楊白泉大年初一打上門來,她看到了事态嚴重,不得不出面制止。

    當事人吳為是看不到自己如何連蹬帶踹、連滾帶爬、手腳一齊劃拉,才從過去的恥辱中走出來的。

     她的掙紮是太醜陋了,除了血糊拉拉将她生下、從小給她把屎把尿的葉蓮子,這種掙紮是任何人,包括愛人都不宜看的。

     可吳為就是不肯回頭。

    葉蓮子甚至為此打過吳為的耳光,吳為不但不理解母親的心,還恨恨地盯着她。

    那眼神的意思是,如果胡秉宸就在身旁,如果葉蓮子還擋在他們中間不讓她過去,她很可能會咬葉蓮子一口。

    再不能像吳為小時那樣,把她摟進懷裡就能躲過這一劫了。

    葉蓮子隻能求助于胡秉宸。

     在吳為的電話本上翻找到胡秉宸的号碼,給胡秉宸打一個電話,求他放吳為一馬,卻被胡秉宸戲弄得遍體鱗傷。

    電話之後,這兩個從未謀面的人,互相懷恨上了。

     吳為從此對兩個她愛的人,左右不能逢源。

     何況吳為把小時的一件小裙給了胡秉宸。

    淺綠紗質,上有白色繡花、蕾絲和一個個補丁。

    小裙上的所有表現,都是-個個伏筆。

    盡管胡秉宸說,“不知為什麼,這小衣裳一看就給我極大的親切感,我要把她留在身邊,永遠陪伴着我。

    我要細數上面那些小補丁和小花邊,每一個可愛的小補丁和小花邊,都給了我無窮的想像,我像同小衣裳的主人一起長大,般……”葉蓮子卻心疼得不得了,“吳為,那是我們剩下的惟一的‘過去’,胡秉宸懂嗎?!”直到老年,葉蓮子的眼睛還是那麼“毒”,早就認定,是個女人就絕對不可托靠胡秉宸這個男人。

     可惜不論白帆還是吳為,包括胡秉宸以前的女人,都沒有這個悟性。

     果然,胡秉宸如此煽情過的小裙,早不知被扔到何處;結婚之後,吳方問起裙子的下落,胡秉宸竟茫然地蹬着一雙眼,完全沒有印象的樣子,也完全忘記了他還寫過那樣一封很嫩、很“青春”的信。

     讓吳和好不心疼。

    那不但是墨荷那個家族的“過去”,也是她和葉蓮子的“過去”,也是她自己的“過去”。

    從此吳為再也無處尋找、憑吊那個穿着淺綠紗裙,還沒愛過任何一個男人的小女孩了。

     離開韓木林時,吳為隻帶着她不多的幾件衣物出了門,離婚時也沒要撫養費,她的口子窮到什麼地步可以想像。

     葉蓮子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種苦在其中,樂又何嘗不在其中的日子,用她最後那點退休費,買了一張雙人床、一個碗櫃、三個凳子。

    不多不少,那點退休工資正好全部花完。

     要是沒有葉蓮子那點退休工資怎麼辦? 自退休後,葉蓮子就在吳為那“一腳踢不倒”的錢上做道場,掌握着實在不好掌握的财政大權。

    為節省吳為的每一分勞苦、減輕吳為的每一分負擔,将省吃儉用的智慧發揮到極緻。

    這是一個窮苦的婦人,經一生訓練而臻完美的藝術。

     要是沒有葉蓮子的苦心經營如何是好? 屋子裡似乎總彌漫着灰色的塵埃,這塵埃落在她們的衣服上、家具上、被單上、臉上、身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戴着一個厚厚的灰殼。

     所以吳為那時最大的享受就是洗澡,洗得舒服了就開始唱,嗓音低回,如訴如泣。

    夏天還好說,自己燒點熱水,在家也可以湊合着洗一洗。

    屋裡沒有上下水道,隻好用洗衣盆洗。

     洗衣盆不夠大,洗了前胸後背洗不了大腿,洗了大腿又洗不了小腿……隻好分批、分階段逐步進行。

    盆裡的水,由清亮逐漸混濁,由混濁而至黏稠。

     洗完這個澡後,她們往往搞不清,是沒洗澡前更幹淨,還是洗完澡後更幹淨。

     到了冬天,家裡沒有暖氣,取暖做飯用的鑄鐵爐子根本燒不出足夠洗澡的熱水,隻有不惜血本到澡堂子裡去洗。

    于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就成為生活中一個不小的盛典。

     市場上已經開始銷售兩毛七分錢一兩的洗頭膏,但她們依然用公共浴室提供的、已然包括在洗澡費裡的洗衣皂。

     葉蓮子洗過的頭發緊貼在頭皮上,眼睛被肥皂水蜇得通紅,小心翼翼扶着淋浴噴頭下的水管……任吳為仔細搓洗她每一寸皮膚。

    積存在她們身上的那層厚厚的灰殼,在溫水浸泡下漸漸變軟、變黏,漸漸從皮膚上松離。

     吳為的手掌又快又下力,穩、準、狠,面面俱到地從葉蓮子和禅月的身上搓過去,以便将一個月裡積累下來的污垢徹底清除,也恨不得将該在下次洗澡時搓掉的泥污這次一次到位地搓走;甚至搓得禅月毛細血管出血,皮膚上現出一片片青紫藍黑,疼得禅月又縮脖子又跺腳,可還無比英勇地挺立在那裡。

     禅月早早就知道心疼錢,心疼了錢也就是心疼了媽媽。

     所以她們每次洗完澡後,就像脫去一件又厚又緊的衣服,有減去幾公斤體重之感。

     在禅月和葉蓮子身上這樣運動一番之後,輪到揭自己身上那層泥殼時,吳為已精疲力竭,所以每次洗完澡後,心情總是不太好,有一種白扔了錢和計劃沒有完成的懊惱。

    吳為多次想要修改洗澡計劃,将一月一次改為一周一次,哪怕半月一次也行。

    葉蓮子沒有同意,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三個人洗一次澡就是一斤肉錢。

    咱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兒。

    ” 在吳為成為作家、有了幾文稿費收入後,不要說葉蓮子和禅月,就是左鄰右舍也以為,這個窮得丁當亂響的三女之家,總算熬到了頭。

     豈不知吳為并沒有将稿費用來貼補她們那個一窮二白、百業待興的家。

    在長達多年的時間裡,葉蓮子仍然得為節省每一分錢而操勞,仍然領導着老老小小三個女人,度着困苦的日子。

     有次春節,葉蓮子竟然隻買了三隻蝦,“這是因為你媽媽當了作家,要照以前,咱們連三隻蝦也買不起啊。

    ”葉蓮子如是說。

    而且那樣地物盡其用。

     蝦頭和蝦皮包括蝦腳熬了湯,蝦肉剁進了餃子餡,還對禅月說:“隻能剁成餃子餡,不然咱們三個人一人一日就沒了。

    ”至于燕窩、鮑魚、魚翅那樣的東西,從來不敢問津。

     禅月在對待如何挖掘三隻蝦的最大效益上,沒有葉蓮子的熱忱和單純,隻是深思熟慮地沉默着。

    吳為的稿費呢? 胡秉宸那副露手掌的棉線手套怎麼辦? 隻穿一件薄薄的小棉襖,在冬天呼嘯的西北風裡和吳為一起走街串巷。

    走着走着,千瘡百孔的棉襖裡子翻了下來,垂吊在棉襖後擺下,白色的棉花變為黑灰,一塊塊闆結着,又用白線一片片穿綴起來,很像小孩子的屁簾或一隻綿羊尾巴。

    胡秉宸自己也笑了,沾沾自喜地說:“我自己補的。

    ” “貧農也不過如此,實在應該扔了,要不送進階級教育展覽館。

    ”吳為一再敦促,“為什麼不買件新大衣?” 胡秉宸不好說白帆不給報銷;隻推說出入有小車,用不着大衣。

    後來總算買了一件軍大衣,沒怎麼穿用就進了醫院。

     煙瘾很大、氣管炎又實在嚴重的胡秉宸,隻能吸兩毛錢一包的香煙,讓吳為好不心疼。

     看着吳為擺在面前的上等香煙,胡秉宸說:“我每天的吸煙費是兩毛整,吸這樣的煙怎麼交賬?” “那就放在辦公室偷偷吸吧。

    ” 為了趕赴與吳為的約會,刮臉刀急匆匆剮破了胡秉宸的腮幫,難道不該給他買個日産電動剃須刀? 至于日後胡秉宸起訴與白帆離婚,吳為更是發瘋一般,置禅月與葉蓮子于不顧,将所有的稿費都拿去為他的離用品婚案疏通關系了。

    出版社很不理解吳為怎麼窮到這個地步,剛一交稿就預支稿費,還号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就像男人嬌寵心愛的女人,吳為為胡秉宸一時的安逸或他的所想所望,不能說一擲千金,但将所有稿費傾囊而盡的情況還是有的。

    二者間有什麼原則上的差别? 不要說對所愛胡秉宸,即便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吳為也總像個男子漢那樣,包打天下,義不容辭。

     葉蓮子和禅月雖然看出這場戀愛不會有好下場,但因為愛吳為,隻好遷就她對自己和對家庭的苛待,也從未對号稱家庭支柱的吳為訴說過她們的窘迫。

    年老的葉蓮子和年幼的禅月,無言地擔待了吳為忽略的家庭職責,一任她在外面大逞英豪。

    葉蓮子還好說,她是吳為的母親,可連女兒禅月也遷就着吳為——她的媽媽。

     一窮二白、水深火熱的禅月和葉蓮子,雖然不對吳為說什麼,她們彼此也不議論這些,但是她們心裡卻不能不想點什麼。

     誰能說她們心裡想點什麼是不通情理呢? 至于禅月,就不僅僅是對吳為有所想法,簡直對胡秉宸有了猜疑。

     到了現在,難道還讓葉蓮子去賣血嗎?! 禅月有數不清的理由不接受胡秉宸。

    胡秉宸為什麼現在才來?!在吳為功成名就之後?不是“摘桃”又怎麼解釋? 胡秉宸忘記他和白帆聯手寫的那封信了?即便吳為忘記,禅月也不能忘記。

     可是……既然媽媽對胡秉宸那樣敬仰,愛得死去活來……瞎,隻要她覺得好就行。

     别看媽媽蹦來蹦去,換了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實質上還是男人的奴隸。

    姥姥和媽媽都是男人的奴隸,那些男人,剝削着她們的精神、肉體、感情……難道她們看不出來? 這真是她們家的“咒”,這個“咒”到她這裡非翻過來不可。

     姥姥說:“姥姥把你媽媽拉扯大多麼不容易,現在姥姥再也沒有力氣了,再來個大災大難,姥姥怕是沒力氣扛啦,剩下你媽媽一個人怎麼辦?……” 說到媽媽的事,姥姥似乎很明白,其實她自己到現在還對老顧執迷不悟。

    她們都患了迷戀男人的病,終生為男人吃苦不盡,而且不思改悔。

    禅月隻能撫摩着吳為的手臂說:“媽,您太可憐了。

    ” 吳為苦笑,“我現在相信命了,從前一直不信,現在信了。

    ”想了想又說,“人不能把世界上的好事全占了對不對?我有你,有姥姥,工作還算順利……”她沒有說山心裡最隐秘的企盼。

    吳為其實還沒死心,不是關于胡秉宸而是關于禅月,祈禱着自己不曾完善的一生,也許會由禅月補白,不是她的複制而是她的變調。

    這樣當女人可不行,禅月看夠了。

     後來她果然替吳為和葉蓮子打了一個翻身仗。

    而在吳為看來,禅月不僅替她們打了一個翻身仗,還替她和葉蓮子好好戀愛了一場、結婚了一場,把她們應該享有卻沒有享有到的情愛、該嫁卻沒有嫁到的那個男人嫁到了。

     對吳為的無能,禅月有種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批判,深愛下連自己也不覺地有着一絲輕蔑。

     她不能同意吳為的放縱,以及放縱後又無法掌握局面的懦弱,總是一副焦頭爛額、不可收拾的架勢。

    一次尚可原諒,可吳為一生重複過多少次這樣的錯誤?即便初人人世的孩子也不會如此! 最後禅月隻能選擇遠離而去。

    沒有别的,她是太自尊了,好像是對吳為太不自尊的糾正些矯枉過正。

     4 白帆在胡秉宸面前鄭重坐下。

     他知道,攤牌的時刻到了。

    “這麼說,你要找個寡婦解決問題的話不是玩笑了?” 自帆本不希望胡秉宸承認,甚至希望他能抵賴,哪怕是假,隻要胡秉宸肯抵賴,事情還有希望。

    可是他不,他就那麼平靜地認了賬。

    容忍吳為偷人養私生子,卻不能容忍自己偷人養私生子? “就是那個破鞋吳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别人?” “不是你對我這樣說的嗎?”一針紮得見血,原意并不惡毒鄙夷,以為有了這個提醒就能否定他現在的癡迷。

    隻是讓胡秉宸想起過往對吳為的一想這種事情鬧出去,能有什麼好結果?” 胡秉宸掠了白帆一眼,她真該說是苦口婆心,眼睛裡果然強按着爆滿的威脅。

     也許白帆不用出這張牌就好了:“别忘了,‘那位’正找不到把柄讓你下台呢,而你任命到現在也沒下來。

    ”胡秉宸心裡那點背叛的歉疚不但蕩然無存還生恨起來。

    他的生恨倒不一定因為白帆的威脅,而是白帆戳了他的心病。

     的确,有人正在利用機構改革之機進行權力再分配,何況他又捅了那些宗派分子的馬蜂窩,而他們輕輕一反手,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雖然曆史終會向前發展,但他明白,以他的年齡和健康來說,都不可能躬逢其盛了,他隻能是一塊曆史的墊腳石。

    看到力單勢薄,沒有前景,他不得已提出離休申請,雖然還沒有批下來,也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不過是早晚的事。

     “你不鬧什麼事也沒有。

    ” “明明你亂搞男女關系,反倒說我鬧。

    ”胡秉宸狠狠地給了白帆一個回馬槍,“你呢?”倒不是胡秉宸一定要偏袒吳為,他也不想說這等傷人的話,不願像小市民那樣吵罵,畢竟他們是攜手度過許多艱難時刻的“革命老同志”,但白帆這樣侮辱吳為,讓他也有了被辱罵的感覺。

    男人要是變了心,下手可真狠。

     為了吳為,胡秉宸竟不顧幾十年共同生活的情面,揭她的老底! 白帆丢掉了老革命的拐棍,一聲尖叫撲了上來,她再不想用老革命的拐棍支撐自己,甯肯像個村野女人那樣,又喊又哭又撕又叫。

     尖利的指甲,在胡秉宸臉上、脖子上撓出一條條傷痕,又去擰胡秉宸的胳膊,可是胡秉宸穿着毛衣擰不動,她便用嘴去咬。

    這時,胡秉宸覺得白帆一點沒老,她的手指、她的牙;擰起、咬起、抓起他來,一如年輕時孔武有力。

     接着白帆又撲向茶幾,把他剛剛沏好的一杯熱茶,往他臉上照直潑去…… 一切都是曆史的重演。

     保姆在門外探頭探腦,胡秉宸立刻把門關上。

     “你還要臉,你還怕人知道!”白帆用力一把将門拉開,“咱們今天就找組織去……” 胡秉宸見勢不妙,讨饒說:“别鬧了……沒有的事,算我說錯了好不好?” “說錯了?那不行,誰能證明你是真是假?”“我錯了,我錯了。

    ”胡秉宸嬉皮笑臉起來,“你願意怎麼懲罰都行。

    ” “不行,非找組織不可。

    ;說着白帆就往外走。

     雖然仕途無望,申請離休還沒有批下,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但不等于沒有一點幻想。

     一看大事不好,胡秉宸連忙跪下,一聲不知真假的凄厲叫喊“白帆!——”讓白帆不得不回了頭。

     唉,女人哪! “千萬别氣壞你自己,你打我吧,打我吧!” 能掌男人臉的女人,該是何等的女中豪傑! 如果沒有深仇大恨,真下不得手。

    氣頭上的白帆,果真揚起巴掌,在胡秉宸臉上左右開弓,掌了實實在在六個耳光,這才漸漸消下氣來。

    “你得給我下個保證,以後再也不和那婊子來往。

    ” “我保證。

    ” 接着胡秉宸就發生了心肌梗塞,進了醫院的搶救室。

    如果胡秉宸不是一倒不起,也許疏通疏通關系,即便年齡超标,還不至于幹淨利索到一“退”六二五的地步,最不濟也能鬧個顧問什麼的。

    胡秉宸這一倒,不但讓對手大松一口氣,也讓有關部門在艱難的人事平衡上大松一口氣。

    舉棋不定的人事安排,似乎變得十分流暢、明了。

     理由也很人性——勉強工作會加速惡化胡秉宸的病情;因為不能工作,順理成章列在編外。

    這枚瞬間即将落盤的小棋子,如百米賽跑的最後沖刺,“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如果天假胡秉宸以健康,胡秉宸能善罷甘休嗎? 如果白帆能想到這樣一個後果,這六個耳光還下得了手嗎? 如果假胡秉宸以十年光陰,還能在“崗位”上拼搏一番的話,胡秉宸還會吊着吳為不放嗎? 如果胡秉宸不是馬上住進醫院,即便想與“婊子”吳為繼續來往也沒了“革命的本錢”,信誓旦旦“以後再不和那個婊子來往”的保證,肯定也是一紙空文。

     有關胡秉宸幾乎因這六個耳光喪命的事件,也有白、胡兩個版本。

     想來,“現在楊白泉對我特别厲害,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厲害的人,還要和我斷絕父子關素!斷絕什麼關系?他根本不是我的兒子”,可能也是兩個版本。

     吳為當然相信的是“胡版”。

     以緻當時立志,如果胡秉宸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要把對他的迫害公之于衆。

     而随着對胡秉宸的了解,吳為開始懷疑“胡版。

    ”是不是也應該聽聽“白版”? 可見吳為根本沒有立場,像個職業道德低劣的律師,旨在尋找法律的空子,以打赢官司争取最大分紅比例為準。

     5 佟大雷是胡秉宸背走麥城之時,突然出現的一匹黑馬。

     如果沒有佟大霄的積極參與,胡秉宸和吳為的關系會怎樣發展?非常難說。

     無事都要到吳為那裡獻一下殷勤的佟大雷,現在有了很好的借口,馬上跑到吳為那裡,大驚小怪地說:“胡秉宸不行啦!” 畢竟在部級幹部中,胡秉宸與他政見大體一緻,工作配合還算協調,更何況“文化大革命”後佟大雷能夠很快恢複工作,與胡秉宸力薦有關。

     當時,他還不知道吳為和胡秉宸的關系,報道還算客觀:“醫生說百分之七十的死亡率,往靜脈裡點滴藥物,一分鐘隻能進四滴了,不得不割開靜脈血管進藥。

    ” “你說什麼?屍對他從來不屑的吳為,突然興趣大增。

     “我說胡秉宸快死了。

    ”到這時,佟大雷還沒看出吳為神态大異。

     冷風飕飕的十二月對吳為卻像一隻油鍋,她的兩隻耳朵在這油鍋裡變得又硬又焦,又薄又脆,咔咔哧哧響着。

    “他住在哪個醫院?”她撲向佟大雷,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問道。

     “幹什麼?”佟大雷掰開吳為摳在他手腕上的指甲,這才覺得吳為今天不同尋常。

     “他現在一定需要我。

    ” “需要你?!” “是的,他需要我,隻有我才能救他的命。

    ” 真是晴天霹靂!但他老謀深算已成本能,說道:“你得跟我說清楚怎麼回事,我才能告訴你他住在哪個醫院。

    部裡現在指定我為胡秉宸醫療方案的負責人,除家屬之外,其他人探視必須經過我的同意。

    你不說清楚,貿然跑了去,我是要負責任的。

    ” 佟大雷這時僅僅是好奇,還沒有想到這二情況于他或于他人更高的利用價值,等吳為語無倫次、颠三倒四說完她和胡秉宸的糾葛,佟大雷還是又信又不信—— 和胡秉宸相識怕有幾十年了,為了爬上權力——說聲譽也可的金字塔,胡秉宸的每一寸心思、每一分力氣都用在了工作上,可以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無懈可擊。

    這套辦法,對那些目标不大,隻想人個黨、當個勞模什麼的平頭百姓,也許可行,而若想在權力場中再上層樓,沒有上面的關系,不搞、不靠山頭是不行的。

     某位高層人士不是不想利用胡秉宸搞掉“那位”,并且暗示胡秉宸,隻要搞掉“那位”,位置就是他的。

    可是胡秉宸不幹,甯肯與對手直面交鋒,也不肯在下面動作,很有點俠士之風。

     不過,這套功夫後面,是否藏着别的什麼? 佟大雷的結論是肯定藏着什麼,至少這一來胡秉宸成了堅持原則、正大光明的典型。

     胡秉宸就那樣一清二白?在利誘面前不動心是不願做兒皇帝,一心想靠自己的實力進入權力高層;是懂得“成也山頭,敗也山頭”的厲害。

     對手是何等人物?“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就把胡秉宸咬進骨髓裡去。

     吳為又是什麼?既不是老戰友,也不是老戰反之妻,連情人也不是,更談不到一個節婦烈女。

     即便對吳為手下留情,她也得拿點什麼出來交換。

    吳為有什麼?隻有她的肉,可她竟如此珍貴她那堆肉,好像個處女,要是别的女人佯裝還說得過去,她有可裝的嗎? 小指一撚,就能把吳為撚得灰都找不到。

     可是佟大雷這個小手指還不大容易撚下去。

    也不能說不容易,而是火候未到。

     胡秉宸怎麼偏偏搞上了吳為? 佟大雷對吳為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

    最初并沒有留下什麼特别的印象,第一次在會議上見到吳為時,佟大雷隻是想,這是哪個單位的小姑娘,那樣文雅瘦弱,一心一意地記錄。

    後來知道是下屬某局的工作人員,還是業餘作家,更加許多彩色傳聞。

    佟大雷對文學家素來不大恭敬,何況還有那些重彩濃潑的傳聞。

     不過女作家到底不同于其他女人,玩一玩還是很新鮮的。

     作為佟大雷的下屬,接觸機會不難找到。

    漸漸地,佟大雷有了改變。

    乍看起來,吳為幽靜娴雅、淡墨山水,接觸多了,方知哪裡是什麼淡墨山水,分明是一幅蒼郁的油畫。

    他自以為有一定識人的能力,這回輸了,吳為的個性其實很強。

     雖是女人,但像男人,可惜這樣的女人太少了。

    許多女人之所以糟糕透頂,是因為裡裡外外都是女人,而男人又缺乏女人特有的素質,實在難全。

    佟大雷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思想、認識、知識以及風格合得來的很少,有過兩位好友,甚至除夕夜都是三人一起度過的。

    如今一個死了,一個還在當副部長,見面還是一談大半天,但都限于政治同盟。

    此外沒有一個人能談上半天,談半個小時心裡就煩了,看不上的人十分鐘對話也不想勉強。

    佟大雷是倨傲的,胡秉宸也是倨傲的,但一個陰柔,一個陽霸,各自帶有明顯的“階級烙印”。

     以生活條件而言,佟大雷還能活上二三十年;以精神狀況來說,實在支持不下去了,許多事都讓他感到厭煩。

    不是懷“才”不遇,也不是多年的創傷沒有平複,而是許多事看不慣,又理不出頭緒。

    可以誇誇其談兩三個小時,真要他拿出一個方案又拿不出。

    他自己也奇怪,當年參加革命的那股傻勁,怎麼跑得無影無蹤! 也許看得多了。

    十億人流,恒河沙數,何足道哉!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書香門第。

     對“差異”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确有過于孟浪的,可也并不後悔,還能活幾年?一切恩怨随他去。

     沒想到能與吳為對談,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饑易為食,渴易為飲,因為很少有談得來而且.相處不厭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

    而吳為态度娴雅,不卑不亢。

    不像有的下級,見了領導,馬上變成傳說中隻敢坐四分之一個屁股的吳三桂。

     後來看到吳為的文字,竟有些喜歡,但字裡行間都是遲暮之情。

     為什麼?想是與她那些有色新聞有關,想是人生總難如意。

     吳為說是喜歡“三李”,将來還想寫寫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為自己而寫?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為精粹,但也過于悲涼,幾乎每一阕詞裡都凝聚了憂家國、歎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讀。

    而李商隐的詩,人多不解,以為是詠愛情。

    李長吉的詩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澀,可能時代背景使然。

    中國舊詩很多都能一詠再詠,或一讀三歎,如果讀了幾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議吳為,不如讀讀王安石的《明妃曲》。

    同許多寫昭君的詩文不同,荊公的《明妃曲》可以說是絕唱,也把人生說透了。

    既沒有把她寫得喪魂失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