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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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那天吳為不回頭,是否就不會有後半生的那場大戲?那麼她也就可能逃過那一劫,她的後半生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可惜這樣的“如果”是沒有的,她那個句号必定由胡秉宸來畫上。

     2 直到來年秋天,胡秉宸才和吳為接軌。

    無論何時,想起這一天,吳為仍然會聯想起那個老掉牙的童話《紅帽》,雖然已是另類版本,後面還是萬變不離其宗地跟着一隻老灰狼。

     如果吳為知道厄運已經踩上了她的腳後跟,她還能這樣頭碰頭地頂着秋日的一個朝陽,背着手作逍遙遊嗎?還能這樣心無旁骛,妄圖一解既然秋天已經來臨,山林裡的來風為什麼還殘留着綠意?……那是誰?自得其樂,仰面朝天,向山而行,好像在趕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去負重勞動。

     步伐裡有種不尋常的動感,而且走路的樣子很像他,背着手,步履輕捷。

    哪有女人背着手走路的!哪有女人步履竟如男人似的輕捷!胡秉宸不覺加快了腳步,等到距離近些就發現,前面走着的女人,就是那個獨自在雪寰中優哉遊哉、聲名狼藉的吳為。

     到了此時,胡秉宸對吳為的所知已不算少,首先在記憶中湧現的卻仍是那個雪日的經曆。

     在這之前,胡秉宸與吳為不是沒有過接觸。

     當時他政治上還沒有得到“解放”,每日在造反派的監督下勞動改造,又病得很厲害,一面咳着一面埋頭扛着一根電線杆前行,極力穩住顫抖的腳步,萬萬不能讓自己在“革命者”面前跌倒。

    舉手擦汗的工夫,見吳為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皺着眉頭,朋沉地打量着他。

    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目光時,她很快将眼神閃開,好像擔心胡秉宸在她目光中讀到什麼,比如他看上去多麼狼狽之類,而且知道他并不希望人們如此看待。

     待到政治“解放”,又漸漸恢複了“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一切,下面的于部就常到他這裡彙報吳為。

    有關她放蕩不羁的淫穢傳聞遍及幹校,人們總是用非常猥亵的言詞說到她,說到有個男人當街把她揍了一頓,隻因她不願同他戀愛,可是不久之後,又聽說她和那個揍她的男人在蚊帳裡幹了什麼勾當。

    一個女人一旦到了誰都可以随便揍的地步,怕是連狗都不如了。

     又有人說,偏偏農忙時吳為罷工,不肯為農機焊接铧片,原因是要求焊接铧片的人叫了她一聲小吳。

    “我說過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吳為,不叫小吳。

    誰要是叫我小吳,可别怪我不幹活兒。

    ”她說。

     “叫小吳有什麼關系?”人說。

     “我明明三十了,為什麼還要裝嫩?”吳為那個班的班長就住在胡秉宸隔壁,班組活動常常在班長宿舍進行。

     每天早上或下午政治學習時,她就搬個小闆凳坐在班長宿舍外,《毛澤東選集》攤在膝頭,對着日出或遠處的山巒發愣,并不認真閱讀,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鼻子,凍得通紅。

     她平時也是獨來獨往,不像别的女人總喜歡三個一群,五個一堆。

    難道她們真是那樣相親相愛? 可能她行為不端,人們不屑與她為伍,更可能是她不願與人為伍。

    見到她日日如此學習《毛選》,胡秉宸既沒批評她也沒告訴她的班長,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采取這種不聞不問的态度。

    有時甚至毫無緣由地走出房間,好像有什麼事要辦,不過借故看看那個學習《毛選》的吳為。

    有天早上剛走出房間,食堂那隻狗就跑來與他親熱。

    他彎下腰去拍拍狗頭,坐在室外學習《毛選》的吳為冷冷提醒道:“小心,它剛吃過屎。

    ” 他不由得想要幽他一默,并且知道吳為懂得他的幽默,回答說:“難怪它那麼高興。

    ”她果然似笑非笑,很有保留地翹了翹嘴角。

    他注意到她嘴角下的兩個小酒窩。

    想,别人的酒窩都在面頰上,她的酒窩卻在嘴角下。

     天氣晴暖的時候,他們班的活動就移到室外,大家坐在一堆原木上政治學習或是開班組會。

    吳為老是一言不發,坐在最高一根原木上。

     有一次開鑒定會,班長挨個兒念了每人的鑒定,吳為的鑒定真是糟糕透了:“政治學習不認真,群衆關系不好,生活特殊,勞動表現嬌氣,要求發放勞保護腳,因無護腳便停止電焊工作,今後仍需加強改造……” 那正是能否結束勞動改造、提前返回北京的關鍵時刻,這樣一份鑒定,算是徹底毀滅了吳為返回北京的希望。

    可是電焊條的熔化溫度在一千度以上,電焊時掉下的焊渣即使沒有一千度也有幾百度,腳是肉長的,怎能禁得住那高溫的焊渣?即便在工廠,也必須給這個工種的工人發放勞保護腳套。

     難怪吳為腳背上老是貼着一塊塊紗布或橡皮膏,可能都是燙傷。

     即便這女人放蕩不羁偷人養私生子,但要求勞動保護用品沒有錯。

     吳為什麼也沒解釋,接過鑒定表,當着全班給她做鑒定的那些人,慢吞吞地把那張紙撕了。

    先撕成一條條,又把一條條撕成一塊塊,巴掌一揚,那些小紙片就随風散去。

    胡秉宸從窗裡看得很清楚。

    全班人馬義憤填膺,班長氣得臉紅脖子粗,下面幹部很快就把這個情況彙報給了胡秉宸,他又是什麼也沒表示,下面的同志也就不好有所動作。

     吳為反正回不了北京,這還不夠嗎? 這女人現在就走在他的前面。

     冷眼看去,吳為絕對談不上蘊藉深遠、儀态萬方,不過是一種退色的情調。

    時間長了,才會發現蘊藉深遠那一類顔色或神思,浸潤點染在她的底色上,筆深筆淺不肯通融,濃妝淡抹總不相宜。

     她不論何時都是衆矢之的,不論怎樣僞裝也必然不同。

    即便一身補了又補的藍布衣衫,也難掩書卷之氣和一身傲然,哪裡像個改造對象!此外這女人有一股中藥味。

    日後當他們有了肌膚相親的機會,吳為的枕上果然總有一股中藥味。

    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德文達拉·西恩,差不多在二十世紀末才發現,男人在選擇與哪些女人調情時有非常敏銳的嗅覺,隻要聞一聞,就知道這女人是否處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并認為這個時期的女人更具吸引力。

     而胡秉宸要比西恩超前許多;他像《聞香識女人》那部電影中的男主角一樣,何止聞出女人是否處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還可以聞出各種女人的質地。

    他認為每個女人都有一股獨特的味道,不一定好聞,有的甚至很腥,可是性感,好比吳為那個班組裡姓趙的女勞模,好像永遠處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

     如果中國沒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胡秉宸可能會像他的先祖那樣,風流倜傥,坐擁女人之城,如明代唐寅的那幅仕女吹箫圖(不是二十世紀末葉有個叫做陳逸飛的畫的那一幅),而現在,他隻能對一切個發出中藥味、一個有着退色情調的女人發生興趣喽。

     但誰又能說,吳為狼藉的名聲對胡秉宸不是更大的吸引?不要以為胡秉宸從裡到外都是“宋明理學”。

     好比此時,他心中就在暗暗叫道:吳為,吳為,你怎麼不回過頭來? 不但生活開除了吳為,“革命”也開除了她。

    “革命”派們互相打鬥起來,你是反革命,他是叛徒,天下馬上沒了一個好人。

    吳為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壞人有那麼多嗎?幹部也不能一律打倒。

    ” 一個眼瞅就要被打成反動階級孝子賢孫的男人,向她殺來一槍,“我們政策水平不高,可我是我媽懷胎十月名正言順生下來的。

    ”這當然是影射吳為有一個私生子。

     不但吳為張口結舌,全場人也都靜默下來。

    幸虧他将人們的注意力引向吳為,否則這個前國民黨三青團員馬上就面臨“革命派”的絞殺。

     吳為又怎能不自量力地對“革命”說三道四?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麼! 不要以為人們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就忘了她不能和他人平起平坐的身份。

     此後她不再參與“革命”,而是站在一旁看别人“革命”或“被革命”,反倒逍遙起來。

     隻要不和人在一起,吳為就覺得自在,甚至變得聰明,所以在大隊人馬出發的時候,總能找到落隊的理由。

    革命領導不止一次批評過她,可她仍然沒臉沒皮,繼續落隊。

    走着走着,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叫她。

    回頭看看,一個人也沒有,隻有那個“解放”了的副部長胡秉宸走在後面。

    是他在叫她嗎?當然不是,估計他也不會知道如她這樣一個小職員的名字。

     她調轉頭繼續前行,遺憾着不能獨自走在這條路上了。

     可是吳為在劫難逃。

     胡秉宸拿出去大别山送情報的行路速度,很快趕上了吳為,并對她點點頭。

     很禮賢下士,吳為想。

    也就點頭作答,然後無言地繼續前行。

     此時的吳為,絕對想不到日後會和這個身材矮小,一副“宋明理學”面孔的男人有什麼瓜葛。

    而且更不自在地想,現在不但不能獨自走在這條路上,還得和這個男人并肩而行。

     雖然吳為回頭看了他一眼,也是非常不經意的一眼,但草帽下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繼續無所謂地掃蕩着四周。

     這女人似乎不善與人共處。

    就算和人走在一起、說在一起、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無非這樣不經意地眯着眼睛,肯定也是這樣不經意地活着。

    這種活法,自然會有種種的不合規矩。

     如何與女人搭話是難不住胡秉宸的。

    一看吳為那張談不上沉魚落雁的臉,料定不能從一般女人感興趣的話題人手,便來個深入基層:“聽同志們反映,是你首先發現了那個自殺的反革命?” 如果胡秉宸像當今某些男人那樣,隻能借鑒地攤上的調情速成讀物并開始他的進攻,“請問你用的是什麼牌子的香水?”一定會讓吳為嗤之以鼻——“你知道多少種香水?你又知道哪一種香水用于哪一種。

    場合?哪一種女人會選用哪一種香水?……” 所幸他問的是反革命自殺,于是這場談話就不可能半途而廢了。

     吳為脖子一擰,陰陽怪氣地說:“可能還不止反映我發現有人自殺吧……前不久他還是紅五類,學‘毛著’的标兵呢,怎麼轉眼之間就成了反革命?”“……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

    ”她糾正道:“應該是‘大革文化命’……”想了想又接着說,“毛主席不是說了嗎,‘要警惕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非常英明。

    問題是睡在誰的身邊。

    像我們這種人,誰睡在身邊都無所謂,要是毛主席身邊睡了個‘赫魯曉夫’,麻煩就大了。

    ” 千萬不可把吳為這一通發洩看做是對政治的悟性,她隻不過喜歡對“正經”事反其道而行之,對“正經”話反其意而用之,即便有點意思,也是歪打正着。

     最後她還較真地反問:“您真覺得他是反革命嗎?” 胡秉宸吓了一跳。

    他原不過是找個話題,也以為她會像所有人那樣,說一句“這是自絕于人民” 也就完了,沒想到是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而且驚世駭俗,暗藏殺機。

    這讓剛剛獲得政治自由的胡秉宸心驚,可又與他的許多想法不謀而合。

    而且她說“您”。

    有多少年胡秉宸沒有聽過“您”了,革命隊伍裡不說“您”。

     胡秉宸是壓抑的,在機關裡不能講真話,在家裡也不能随便說話,與白帆談話就像是在黨小組會議上的發言。

     曾與白帆談到廬山會議上的問題,她竟勸戒道:“同志,我覺得你現在的思想很危險。

    也許解放後你工作有所成效;漸漸滋長了自滿情緒?”臉上是一副六親不認的周正。

     何止解放後工作有所成效,難道解放前他的工作就沒有成效?可是胡秉宸不能對白帆這樣說。

     這樣的話隻能讓未來留給吳為。

     多年後,吳為對他說:“不論怎麼說,你在你那個階層裡,還是最優秀的一個。

    ” 胡秉宸終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從鼻子裡“哧”出一個當仁不讓,并且倨傲地說:“何止我這個階層?”可是他那時已然忘記,從與白帆的謹言慎行到與吳為暢所欲言之間的滄海桑田了。

     等到白帆越來越“社論化”,越來越像他的黨小組長後,即便睡到半夜,身體的某一部分不安分起來,伸手就摸到解決問題的白帆,也不再和白帆交流,隻是悶聲操練。

    多少次讓白帆感到意猶未盡,聲嘶力竭地讓他“頂住,頂住!”他本可以像他們同居初期那樣,兩人豁出命去,求得生死與共的酣暢,可現在,白帆越讓他“頂住”,他越是到點就放閘,似乎存心閃她一下,心中還暗暗對白帆笑道:哪個人敢調戲社論,又怎敢操社論呢?不是說“一句頂一萬句”嗎?你總能在那一萬句裡找到解決“頂住”的辦法。

     其實,隻要白帆說一句自己的話而不是社論上的話,胡秉宸都可以把這件事幹得有聲有色。

     可是白帆偏不,一旦從他身下抽身而去,就翻臉不認人地對他說:“抓緊時間休整一下,明天還要工作呢。

    ”好像剛才忘形大呼,讓他“頂住,頂住”的不是她,而是黨小組長暫時脫了一下褲子。

     而一旦下了床,胡秉宸自然也不再是白帆的丈夫,而是她的部長。

     就是胡秉宸哪天情緒不錯,和白帆開個玩笑,也會被她解釋得面目全非;如此,下了班還留在辦公室工作,就不僅僅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

     胡秉宸官複原職後,時逢一九七五年東歐某國政府代表團訪華,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招待宴會。

    胡秉宸就座于第三桌主位,同桌還有幾個部級幹部,其中有位江青的boyfrien。

    對方是計劃委員會主任,帶領三位局級幹部。

    該國是毛澤東欽定的修正主義,又長期沒有接觸,彼此都不知說什麼為好。

    雖是“文化大革命” 後期,胡秉宸也不便說什麼,很尴尬,隻好沒話找話。

     對方有位女客指着桌上的花問:“這是什麼花?”胡秉宸說:“假花。

    ”便乖巧地拿了幾朵放在她的面前。

    在對付女人方面,再沒有比胡秉宸更得體的男人了。

     又有客人問江青的boyfriend:“你們中國的義務教育是幾年?” boyfriend回答說:“我們是一邊練功一邊學習。

    ” 客人們愕然相對。

     胡秉宸一看要惹禍,就對boyfriend說:“人家問的是我們的義務教育是幾年,你要是知道就告訴他。

    ” 其他幾位部級幹部想笑又不敢笑,隻好含糊過去。

     他後來對白帆說:“要是一個人哪兒都找不到一個講真話的地方,非發瘋不可。

    ” 前不久白帆來幹校探親。

    看看已是“文化大革命”後期,胡秉宸早已幡然醒悟,想到全黨全民命運系于一人之身,如果這個人身體或指導思想有問題,後果就太可怕了,還有那位旗手的問題,便對白帆說:“這個問題恐怕要等到毛之後才能解決了。

    ” 白帆說:“你居然說出這種話,思想太有問題了!”然後沉默不語,想着是否應該把胡秉宸這些思想向組織彙報,以挽救胡秉宸于一旦。

    白帆想些什麼,胡秉宸一清二楚,不管工作關系還是夫妻關系,幾十年他們沒有白白日夜厮守。

    這個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女人,與他哪裡有一點相似之處? 要不是胡秉宸連哄帶騙,非惹出大禍不可。

     其實胡秉宸把自己估計過高了,他和白帆不同的隻是皮毛,越接近底線,他們之間的差距越小。

    在奠定他們人生觀的關鍵時期,他們喝得是同一口水,吃的是同一種糧。

    不過完全推诿到同一口水、同一種糧似乎也不全面,還有個吸收問題,再說各人的吸收能力也未必相同。

    說到底,胡秉宸還是個“不忘朝市”之人,這一點也許和吸收的營養有關,也許天性如此。

     不過眼下這個吳為又太肆無忌憚,怎麼能随便對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說這樣的話?鬧不好就可能掉腦袋。

    她果真輕浮得可以。

     胡秉宸就收起自己的輕薄,小心謹慎以防被吳為抓到什麼政治把柄,卻忘記防範不要掉人别一種陷阱。

    如果胡秉宸保持以往的冷靜,就可能從這些細節上發現吳為不肯随便玩玩的脾性以及渾不論的秉性,不如趁早收兵,那麼他以後的日子也就會平安無事。

     可是他小看了吳為的偏執,偏偏自己又餘興未盡。

     去田裡割稻子的路上,他們就一路天南地北地唱和下來。

     3 由于一同到達勞動地點,自然就落到一塊地裡幹活。

     割秋天最後的稻子。

     吳為長腿一叉,八行稻子就跨在了她的胯下。

    胡秉宸畢竟上了年紀,又沒有多少體力勞動的經驗,跨了六行就很勉強。

    另一旁就是那個姓趙的女人,幹校有名的女勞模,自然也是一跨八行,把他夾在了當中。

     鐮刀一開,刷,刷,刷,刷,吳為就把他胯下的六行摟過去一行,變成了五行。

     女勞模也摟過去一行,他就剩下了四行。

     雖然隻剩下四行稻子,也得努力才行,瞟着吳為的腳跟緊往前趕。

     吳為腰太細,腳踝也細,人又高,身高上就不占優勢,至少比女勞模彎度大出許多,這樣的體形隻适合競技項目。

    可她居然并不落後,暗中較着勁,好像存心要做些使他這位在各種會議上頒發嘉獎狀的幹校校長以及被他嘉獎的女勞模尴尬的事情。

     女勞模确是各方楷模,被評選為名目繁多的優秀分子,常在各種大會上作活學活用報告,揭發批判各個時期的反革命。

    胡秉宸在這方面很有些經驗了,任何時候都能拔頭籌的人,就難免讓人想一想。

    不過他照常在各種大會上為這樣的人鼓掌,念嘉獎這些人的發言稿。

    一條螞蟥爬上了吳為的腿,又一條。

    螞蟥不吃他,也不吃女勞模,偏偏吃吳為。

    很快,那兩條螞蟥就從饑馑的“貧下中農”變成滾瓜溜圓的“地主”。

     難道吳為沒有感到有螞蟥在腿上吸血?可她就是不肯停下手來把螞蟥從腿上打掉。

    她不能停手,她與女勞模的差距不過兩三行,最後終于搶先半分鐘到達地頭。

     這才直起身來,拍打腿上的螞蟥。

    輕輕二拍,螞蟥們就懶懶地掉在地上,它們實在吃得太飽。

    鮮血從螞蟥叮咬過的嘴眼流出,在吳為的泥腿上劃出彎彎曲曲的紅線。

     工間休息時,女勞模就像可以淋到每個男人頭上的雨,讓那個男人給磨一下鐮刀,往這個男人肩上輕捶一拳。

    那一推、一操、一靠的巧勁兒,哪個男人不酥了骨頭?誰能說那些先進榜與此不無關系? 女人真是得天獨厚,就是延安時期,女人也比男人“少花錢多辦事”,不知她們還不知足地鬧什麼“女權主義”。

    倒是男人,該不該鬧點“男權主義”? 人們對這種女人偏偏沒有戒備,不但沒有戒備,還會覺得安全保險。

    可是和吳為在屋子裡談個話試試,保證有人在窗外探頭探腦。

     突然女勞模高呼一聲:“嘿,同志們唱個歌怎麼樣?” “行啊,你帶個頭兒。

    ”于是女勞模就起了個頭,“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在這種場合下唱這種歌?不過胡秉宸還是跟着大家唱了起來。

    吳為不唱,擡着頭眯着眼睛看天,看雲。

     好端端的陽光燦爛,突然就密布陰雲。

    重又開始割稻時,吳為對胡秉宸說:“您的每個音符都不準,不是升了半個音,就是降了半個音。

    ” “這麼說,還是對了一半兒,該給六十分廣一旦與吳為對話,胡秉宸就情不自禁地诙諧起來。

     “不,隻能是零分。

    您大概不知道您是音盲吧?”回去的路上,胡秉宸清醒了,有意不與吳為同行。

    他犯不上為了那股中藥味、那點政治上的宜洩以及那個“您”,招緻群衆的“看法”。

     割稻之後,吳為發現老與胡秉宸照面。

    如果說她在室外閱讀《毛選》時,隔壁的胡秉宸過來搭個茬兒還不為奇的話,那麼他像影子似的,無時無刻、無聲無息地跟在身後的情況,就着實讓她有些恐懼。

     最吓人的一次是晚上她獨自徜徉在通往小鎮的大路上,天光下,路面上一條好端端的木棍突然立了起來,原來是條蛇!吓得她往後一跳。

     雖然吓了一跳,還不至于驚叫起來。

    可這一跳正好跳在後面一個軟軟的物件上,這比那條蛇還可怕地讓吳為驚叫起來。

     回頭一看是胡秉宸,原來她這一跳之後,撞到了胡秉宸身上。

     胡秉宸說:“對不起。

    ” 怎麼會這麼近! 他一直在跟蹤她,還是偶然? 連胡秉宸也發覺他們碰面的機會是不是太多了。

    休息日,胡秉宸常常在山野裡走來走去,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休息。

    上個休息日到一條很遠的河去,遠遠聽到有人哭得好不凄怆。

    會不會是幹校的人?此人會不會尋短見?便循聲而去,等到走近才發現是歌聲,真是長歌當哭了。

     于是在離河灘不遠的梨樹下站住,不知怎麼就知道,躺在梨樹下的那個歌者,定是吳為。

     他不禁心頭一悸,她有什麼苦處嗎?這樣的女人居然會有痛苦? 河邊,梨樹,歌聲,孤男,寡女……真不是個好場景,趕快反身回走。

    晚秋的太陽曬得他的背好暖好暖,吳為的歌聲卻又陰又冷,那是什麼歌呢?當然不是語錄歌,也不像中國歌曲。

     那一天,胡秉宸的耳邊不斷響起那凄怆如泣的歌聲。

    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平時見她走路,臉子都快仰到天上去了。

    難怪人們要整治她,若不整治還不知會怎樣,可她卻躲到那麼遠的河邊去唱。

    胡秉宸盼上了早上或下午的政治學習;盼上了那個坐在室外,拿着一本《毛選》對着遠山發愣的吳為。

    有時更拿了幾行傳抄的詩句去搭茬兒:“你覺得這是陳毅寫的詩嗎?” 胡秉宸真是用了心,字體是他難得一現的工整。

    吳為反複琢磨胡秉宸抄在紙上的詩句—— 二十年來是與非,一身系得幾安危? 浩歌歸去天連海,鴉噪夕陽任鼓吹。

    南國風雲二十年,一頭須向國門懸。

    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胡秉宸卻打量着低頭讀詩的吳為。

    她的頭發很濃,中間那條發縫白得讓他心跳。

     吳為随即在“一頭須向國門懸”上畫了一筆,顯然是欣賞的意思;又在“一身系得幾安危”的“一”字上畫了一個圈,認真說道:“用字重複……倒是像他的性格。

    可他會寫詩嗎? 胡秉宸沒有繼續求證是不是陳毅寫的詩,卻緩緩地說:“有人問曹禺為什麼不寫東西了,曹禺說:‘寫什麼呢?’……《王昭君》是失敗的,奉命嘛,命題作文總是不好寫的……他應該有勇氣寫點兒什麼。

    抗戰期間他寫過一個很好的劇本,說的是國民黨一個傷兵醫院,自院長而下腐敗透頂,有位女大夫是個正面人物,來了個馬專員,大力整頓,把院長撤了職,醫院才面目一新,在暴露國民黨腐敗這個問題上很受觀衆歡迎。

    這個戲解放戰争期間還在上演,後來卻被說成是‘為國民黨塗脂抹粉’,從曹禺的作品中消失了。

    如果不談這些時代背景,隻是就戲論戲,真是個好劇本,當時演出的劇團也是進步劇團,女主角由舒繡文扮演……我實在為曹禺可惜,他的才華沒能全部發揮出來。

    他應該有勇氣,為什麼沒有呢?隻要不離譜兒就行’了嘛!我老認為老舍《茶館》裡三個老入扔紙錢的結尾,是‘曹禺式’的結尾,也許是曹禺給老舍出的主意,或者至少是受了曹禺的影響。

    真希望合禺再給中國留下幾個經典劇本。

     吳為說:“什麼叫‘不離譜兒’?不離譜兒還能寫出您所謂的經典劇本嗎?” 一副與胡秉宸沒的可說的姿态。

     一看話不投機,胡秉宸及時調整了話題:“小時候讀冰心的文章,可能是《寄小讀者》吧,老記着那個在海邊騎着一匹白馬的小姑娘,這個形象好像凝固在腦子裡了。

    十幾歲又讀了意大利人寫的《愛的教育》,一個孩子為從馬車底下救出一個更小的孩子軋斷了腿,他的同學又如何幫助他去學校……當時老想,什麼時候我也能犧牲自己,去救一個更小的孩子……” 吳為這才不說怪話,開始認真聽他說。

     日後,随着他們關系的深入,胡秉宸将不斷發現,矣為與他的一些趣味竟那樣相似,——不過相似而已。

     胡秉宸不能停頓,一停頓就很難繼續這個談話,也很難保存這種談話的質地。

    他不能一再重複這種走近她的機會,吳為不覺得奇怪才叫見鬼。

    而且這是一個多争合适的場合。

    大庭廣衆之下,吳為的膝頭還攤放着一本《毛選》,絕對不會有人另作他想,便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就說林黛玉,怎麼不可以有個林黛玉?而且沒有林黛五就沒有《紅樓夢》,為什麼要用大抹子把一切都抹平?連主席都肯定了《紅樓夢》嘛!不要把每個作品都樣闆化,否則就不能豐富多彩。

    京劇還得有各個流派,大名旦四個,小名旦還有四個…… “Dickens的陳腐的階級觀點和大團圓結尾讓人厭煩,但文字是美的,我大學一年級讀的英文課本就是原文版的《大衛·科波菲爾》。

    ”剛才還打算認真聽個仔細的吳為,說話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又開始一臉狐疑地看着胡秉宸。

    他說的都是什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像個雜貨鋪,不知專營什麼買賣。

    是不是有點急于表現自己?又為什麼要表現自己? “您是不是覺得,狄更斯應該先學習學習馬克思的階級觀點?”她拍拍攤在膝上的《毛選》說道。

     吳為的刁鑽此時已見端倪,如果胡秉宸早有所悟,将來也就不會悔清了腸子喝道:“你這個刁鑽的女人!”此時千不該萬不該把吳為的刁鑽當有趣,大人不見小人怪地接着說:“……我想起牛津,古老風味兒十足,還有莎士比亞住過的那條小街也是如此。

    ”然後轉身回到隔壁的屋子裡去,留下吳為繼續對着遠山發愣,百思不得其解:胡秉宸今天怎麼一反平日的矜持,話多得出奇? 回到屋裡,胡秉宸對自己大發其火。

     吳為不是不明白胡秉宸這些姿态傳遞的是什麼信息。

    像她這樣一個自小就讀《白雪公主》以及各類西方文學的人,怎麼不懂得男女間的那些密碼? 她隻是怕了男人,既怕與哪個男人墜人愛河,更怕和哪個男人談婚論嫁。

     不是沒有男人對吳為感興趣,但無法讓她相信那是真愛。

    其實驗證起來并不複雜,隻要不讓他們切入主題,馬上拿她的前科說話。

     那些男人不過耍她而已! 像她這樣有過前科的女人,還奢望什麼男人的真情實意! 可惜正大光明的“随便玩玩”一說,一九四九年後不但轉入地下,而且至少七十年代之前,隻能潛伏在某些老奸巨猾男人的内裡,女人就更不可能搭乘這趟車。

     如果條件像二十世紀末那樣寬松,吳為何不可陪着他們玩上一把? 但她從來不是随便玩玩的人,那些随便玩玩的人,哪個會玩出一個私生子來! 别忘了吳為畢竟是顧秋水的女兒,别忘了顧秋水當年怎樣輕易就将自己的一生交待給了包天劍! 恰恰相反,吳為不投入則已,一投入就是不知進退,有去無回。

    那真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豪賭,直到賠光輸淨才會回頭,而不像有些女人,一旦發現沒有賺頭撥馬便走。

    她那輸光當盡的下場,實在怨不得他人。

     而且愛好文學的吳為,早就顯出創作的傾向,不但喜歡創作故事,也喜歡創作男人。

     她總是把男人的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甚至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

    見到與文字沾點邊的人,也就以為遭遇了文學,便熱情澎湃地撲将上去,還以為自己是委身文學,“文學”也就何樂而不為地接受了她。

    過後再讀契诃夫的《寶貝》,隻好會心一笑。

     因此她也把幹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她後來對胡秉宸的迷戀,和胡秉宸的革命經曆有很大關系。

    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兩句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

    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不是一回事。

    就像那個會寫兩筆又出版了幾本書的吳為,誰又能肯定說她與文學有關?吳為既熱愛革命,又熱愛音樂,又熱愛文學,綜觀她這一生所選擇的男人,差不多都和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節有關。

    《尚書大傳》大戰篇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于她則是“愛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或雙相通用。

    她的熱愛要是再多,怎麼是好?那麼她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熱鬧而麻煩了。

     所幸她熱愛繪畫的時候,已近日暮途窮。

     不過這種無可救藥的女人,哪個時代都有。

     直到冒天下之大不韪,為文學生了一個私生子,并遭天譴人怒之後才知道,“相似号”不是;“等号”,才知道不能輕許,才開始自我放逐。

     而多年的羞辱也為吳為的敏感優柔穿上了堅而冷的盔甲,她能不如此脆弱又如此堅硬嗎? 再說,這個博大精深、十足貫通宋明理學“無言笑”的男人,怎麼可能對她有非分之想! 4 “文化大革命”如鬥形龍卷風,裹挾許多生命,陀螺般地旋轉而去。

    如果隻留意它錐形的長尾,為人間留下的不過是個下流無恥的回味。

     風過處,卻是哀鴻遍野,萬樹凋零,這才是龍卷風的用意所在。

     一盤殘棋下到這裡,就是不斷有人調回北京,也陸續有人被分配出去。

     吳為自然是被遺忘的角落。

    她早巳習慣遺忘,覺得這個地位不錯。

    幹校裡的人越來越少,也不趕着人們下地幹活了。

     于是吳為身背一把砍刀,型号如那個所謂反革命分子用于自殺的一般,獨自爬上渺無人迹的深山,時而陷身青雲暗霧,時而傾聽奇禽啼鳴于幽林深處。

    當地老鄉說山中常有豺狼出沒,她卻從來沒有遇到過,連蛇也沒有看到過,也許蛇們隻是繞在樹上将她窺視,并不遊下樹來與她為難。

    她難免猜想,那夜在小鎮路上遇到的蛇,是否有意幫胡秉宸一把? 漫山都是毛竹,吳為卻非要爬到山頂,砍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巨竹背下山來。

    這樣一來,不是可以消磨一個整天? 下得山來,将毛竹截鋸為一米多的長段,用砍刀劈成細條,再用瓦片刮潤,做了門簾送人。

     或在成堆廢棄不用的木頭中,揀些硬木塊到車間加工小玩意兒,台燈座或是小水桶,然後用水彩在上面随意亂畫,再塗一層清漆。

     哪一樁是女人玩的活兒!可是,車床、砍刀、鋸子、锉子,她樣樣玩得得心應手。

     除了機油味、破車床、東一堆西一堆成形不成形的加工件,車間裡什麼也沒有,真讓人不能相信這裡曾是心術角鬥的沸騰場地。

     吳為遊走在這些破東爛西中,不是開懷壞笑就是嗷嗷怪叫,偏偏不作哈姆雷特式的嚴肅思考,不知這是否為她日後成為作家的一個緣由? 那天,又是如此這般在車間裡翻江倒海,然後又上車床車一個螺釘,一手搖着進刀的手柄,一手拿着油壺往加工件上噴射冷卻油降溫,冷不丁聽見背後有人說:“帶水槍的女工。

    ” 就像那個晚上在路上看到那一條蛇;猛然往後一跳,踩上一個軟軟的物件那樣,又是一個驚恐。

     回頭一看,又是胡秉宸。

     調過頭來繼續幹活,心裡一慌,進刀猛了,眼看螺紋車壞了,可她還是裝模作樣繼續車下去。

    等。

    胡秉宸轉身走開才停下床子,把那個廢螺釘從夾具上取下,拿着那個廢螺釘好一陣發呆。

    方才還能翻江倒海的吳為,轉眼就變成一隻癟了的輪胎。

     似乎有一隻蚊子在很遠處飛,越飛越近,到了近處才知道那不是蚊子振翅,而是一種不祥的聲音。

    她伸出雙手,妄圖擋住那不祥之兆,可是它們比她的手臂有力,不容抗拒地向她漸漸逼近。

     天色已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滿是機油的手,出了車間。

     有星星冷鋒在她臉上交錯相擊,擡頭一看,雪片如席。

    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就要來臨,可是這場春雪比冬雪還大,地上積雪足有一尺多厚。

     樹枝被積雪壓得咔咔輕響,有些細枝還斷裂下來。

    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何止細枝的斷裂聲,連自己的呼吸也聽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就好了起來。

     積雪沒過了吳為的腳踝,她一面數着自己的腳印一面前行,雪片邊落邊融,将她的頭發濕貼在額上,涼絲絲地爽,畢竟是春雪了。

    可是,絕非一人獨處的感覺向她襲來,轉身緩緩四顧,天色蒼暗,漠漠飛雪,如煙如夢,是焉非焉的一個胡秉宸,靠着一棵樹站在雪地裡。

     難道在等她嗎?帽子和身上的積雪,說明他已在雪地站了不少時間。

     吳為臉上那點本就不多的笑意變成了嚴酷。

     胡秉宸的确在等吳為。

    剛才到車間巡視,還沒進門之前就想,要是能看見吳為就好了,一旦看到她,胡秉宸興奮得簡直有點莫名其妙,否則怎麼會說出“帶水槍的女工”那樣明目張膽的調笑之詞。

     胡秉宸對吳為的調笑絕對始于性,哪個男人聽了有關一個女人的那樣傳言,不往性上靠?可不知什麼時候起,漸漸變成對她氣質、素養、清雅外形的傾慕。

    多少次胡秉宸在車間外面窺視吳為,越來越發現她不像一個淫蕩的女人,就連對“帶水槍的女工”也揮然不覺。

    換了另一個女人,比如那位女勞模,就完全可以體味個中滋味。

     這女人真是個謎,她到底聰明還是糊塗?單純還是放蕩?…… 胡秉宸畢竟是胡秉宸,男人也畢竟是男人,将來他對吳為的興趣還會回歸為性,不過現在正緩慢地進入認識的第二階段。

     胡秉宸那個站立的姿态,讓吳為的心隐隐一動,就像接上了陰陽兩個電極。

    那不祥的聲音又靠近了。

     胡秉宸讓她漸漸放松了對男人的戒備……原來她是怕自己對他好感有加。

     望着吳為在雪中漸漸模糊的身影,胡秉宸相當失望。

    難道她沒有看出他等在這裡,隻是為了再看她一眼,很有節制的一眼?隻是為了再打個照面,說幾句“多好的雪”之類不熱不冷的話? 似乎并不因為她是女人。

    僅僅想和她說幾句不熱不冷的話嗎? 實在又因為她是女人。

     這個與已然中止咖日日生活似乎有着千絲萬縷關聯的女人哪! 這讓他想起舊時家園點着的一盞燈; 一幅有些破損卻還挂在老地方的畫; 一瓶被人忘記也就沒有被喝掉,所以才會陳年的老酒; 一部不知遺忘在哪裡,就再也找不到的書…… 他笑了笑,渺然而無稽。

     可吳為一句話沒說就過去了,生怕他會和她怎樣似的。

    怎樣? 就像中了邪,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滲入胡秉宸的腦子,“早晚有一天,我非把這個女人搞到手不可!” 怎麼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