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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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凄慘慘,也沒有将她戲說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樣壯懷激烈。

    千古以來,寫談王昭君的詩文沒有超過王安石的。

     可吳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想多說地說:“兩種人生兩回事。

    ” 後來真真假假關心起吳為來,倒真不是下魚餌。

     與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陣子政治形勢嚴峻,文化界又将召開一個什麼會議。

     文化人集會不過是群衆性的會,魚龍混雜,如若吳為說話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傳播開來對她沒有好處。

    而文化人曆來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禍者少,所謂勝則争功,敗則诿禍,像她那樣有“大丈夫”氣概的實不多見。

    吳為現在不過是棵幼苗,還不是勁草,為她鼓勁的自然有,伺機拆台的也未必沒有,文壇之糟古已有之,幾千年都沒有幹淨過,吳為這方面的經驗恐怕不多。

    有關法制民主,說話千萬慎重,不能隻求痛快。

    固然說些什麼,别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說兩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對她另眼看待了。

    雖然百花齊放,總要東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話電話上不好說,巴巴地跑去通風報信,擔心吳為可能不在家,還将要她注意的内容寫在紙上,萬一碰不上就将紙頭留下。

    聽說吳為生病,知道沒人與她商量料理,又派部裡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為她做個參謀或秘書,吳為敬謝不敏,退回。

    在上海遇到當今一流金石家,與魯迅同時的錢某,還托錢某為她治印一枚“奉天吳為藏書”,也被吳為退了回來。

    佟大雷隻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吳為拒之門外,也不忘為吳為考慮,如母親或本人生病,隻要一個電話,随叫随到。

     總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吳為視為糞土。

    相比之下,胡秉宸對吳為吃得更透,他從未如此物質地關懷過吳為,隻消寫寫情書,水平之高,在吳為曆屆追求者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就是“宋明理學”與“安史之亂”的差别。

    又,怎麼總敗在那個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個“地位”還不足以鑒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優劣,那麼女人,尤其是吳為這個女人的鑒定,就太不留情了。

     嚴格說起來,佟大雷不把女人當回事,他介意的是吳為這個女人,或不如說是介意她那雙慧眼,那雙慧眼拉開的距離真叫距離。

    吳為是有眼無珠還是幼稚? 幾十年風裡來雨裡去,沒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這個位置嗎?能升到這個位置的男人,本質上差不了多少。

     從一個至情至性的知識分子爬到這個位置,何止是過五關斬六将、修韬晦、煉金睛……最難之處怕是還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說起來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這樣不公平,讓胡秉宸占盡風流! 佟大雷積極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說不完全出于嫉恨,也可以說完全出于嫉恨。

     當然不是故事。

     吳為此刻的神志不清,顯然也不是演戲。

     從吳為叙述的許多細節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為。

     佟大雷一時無語,隻能一支接一支點煙,卻不吸,任一支支煙在指間化為一截又一截白灰。

     這種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麼,發生在胡秉宸身上卻是八級地震。

    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塵不染、兢兢業業、拒腐蝕永不沾嗎? 确切地說,佟大雷此時的興奮,還僅限于一個望塵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從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墜下,并和自己站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就像盜賊找到了同夥,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單。

    被人視為行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類,而且是這樣一個優秀的同類。

    胡秉宸現在變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據”。

    最後他撚滅了手裡的煙,誠懇而動情地說:“感謝你這樣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們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沒有趁火打劫,吳為不覺一改對佟大雷的輕慢,兩隻淚眼信賴而又尊敬地望着他。

    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機,佟大雷明顯地覺得被這目光擡舉得高大起來,身坯實實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辦法幫助你們。

    不過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兒女肯定都在病房守着,你是進不去的。

    ” 此話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應幫助他們,她就應該聽從他的安排。

    可是佟大雷一走,吳為又慌亂起來。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對她說過:“我有二個可以信托的朋友,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以去找他。

    ” “什麼事?!” 胡秉宸當時已感不支,萬一自己有個山高水低,事實上并沒有長大成人的吳為怎麼了得?白帆在這方面可以應裕自如,吳為卻不行,她是一團氣、一團霧,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沒什麼。

    我是說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又有了什麼大事需要幫助,可以去找他。

    ” 吳為在胡秉宸給她的那些信裡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無憑,又轉身拿了胡秉宸給她的兩封信。

     夜已深了,吳為在那些沒有照明的樓道裡摸來摸去,幾次被台階絆倒,跌跌撞撞爬上樓,終于找到那戶人家。

     敲了門。

    有很謹慎的盤問,然後被讓進光線很暗的走廊,看見兩張難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記住的臉。

    可是他們沒有拒絕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們對胡秉宸的感情。

    胥德章和常梅顯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況,可是一看胡秉宸給吳為的那兩封信,就驚慌而又意味深長地互相對視了一眼。

    在那一眼短暫異常的交流裡,神速地交換了彼此的想法以及應對這一非同尋常局面的辦法——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首先護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筆迹,不會是假。

    胡秉宸的字很特别,且相當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隻有特别熟悉的人才認得出他的字體。

     所以對眼前的吳為不能有什麼懷疑,他們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給吳為的。

    可他們還是從吳為身上嗅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深夜造訪,本就十分突兀,更何況還有這樣的信。

    盡管胡秉宸對吳為說有什麼急事、難事可以尋求他們的幫助,可要是換了他們,他們會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條一刀沒有刺準,龐大、受傷、在水中掙紮得翻江倒海的魚,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會被她翻進水裡。

    必得謹慎從事。

     “這件事你對别人說過嗎?” “對佟大雷說過,因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訴我的。

    ” 胥德章和常梅緊張起來,彼此又對視一下。

     如果吳為僅僅對他們說及此事,他們可能會研究一下如何幫助她,可是現在躲都躲不及了。

    佟大雷本就無風三尺浪,更不要說有風有雨。

     他們從未接觸過如此不老練、不慎重的人,這種事怎麼可以随便對人說!更不理解社會上竟有這種不老練、不慎重的人,和這種人共事豈不害死人? 他們為胡秉宸憂心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想請你們和白帆談談,老胡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請讓我去照顧他,隻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吳為的話讓他們十分驚訝。

    說是兒戲,可是吳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歲了,要麼就是精神不正常。

    這種事談談就可以解決嗎?太綻稚了。

     “容我們想一想。

    ” 吳為覺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戰友似乎還沒有佟大雷那樣慷慨,應允她一線希望。

    當她離開那個昏暗的房間時,瞥見寫字台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将開放的花蕊,那是計劃着養的,将準時在春節盛開。

     雖然看到胡秉宸親筆寫給吳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嚴謹、嚴厲,從來滴水不.漏的管子怎麼漏了起來。

     他們并非不知道胡秉宸對女人的興趣,可絕未想到胡秉宸竟寫出這樣纏綿悱恻的信。

    幹了一輩子地下黨的他們,怎能失手将如此重要的物證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寫給這樣一個冒失的女人。

     想來胡秉宸動了真情。

     此時胥德章和常梅還不知道吳為的底細,隻是她的冒失讓他們退避三舍。

    當他們得知吳為的底細後,将會更加堅決地站到白帆一邊。

    他們馬上到醫脘看望胡秉宸。

    胡秉宸似乎在一場惡戰、血戰中打得很苦,什麼都沒剩下,隻剩下兩隻眼睛。

     看到從死亡線上掙紮回來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還厲害,她曾為之暗藏幾十年心事的男人,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很惦記你,可是監護期間醫生不允許探望。

    ”胥德章握着胡秉宸的手,幾乎流下淚來。

     從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見,他進行過何等殊死的搏鬥,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以及老戰友們都無能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着眼前的兩個人,好像不認識,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記憶,“謝謝。

    ”他的聲音很空,宛若清風穿過一具骷髅,發出嗚嗚的空鳴。

    “好了,現在好了。

    ”胥德章說。

     可是胡秉宸并未顯出什麼興趣,就像他并不十分高興自己又活了過來。

    難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麼?就是想方設法把“裡面”包裝起來,又千方百計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難了。

    那時,胡秉宸模模糊糊覺得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是什麼呢?對,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裡面”。

     他像是處于失重狀态,手腳散漫,微微蜷曲,回頭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擠在一條斷斷續續的棧道上。

    棧道上是塵土、烽煙、血,數不清的非人非獸的面孔、身坯……或許相親相愛,或許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号聲四起。

     一縷青塵也慢慢升起,擴散,以至淹沒了所有。

     他看見自己,那整潔的、眼睛占去臉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樹下,芭蕉樹下還站着一個美人——他一直在找卻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樹下的那個人嗎?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沒有灰玉手镯,也沒绛紅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綠衣。

     明明是個雨天,明明偎在绛紅色的衣上,溫暖、柔軟、陶醉。

     怎麼卻多出一份将吳為擁在休裡的愛憐? 是吳為!憔悴、疲憊,兩隻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無收獲地抓撓着,裹挾在飛沙走石的勁風中,從他身邊轟然掠過。

     他聽到吳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

    好遠哪,讓疾風吹得斷斷續續。

    他确信看見了吳為的嘴唇,像那個雪日一樣,隻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随即明白,這是他們分道揚鎬的時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擊一掌,然後直直地倒了下來。

    倒下後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裡面,在裡面,我在裡面。

    ”裡面是哪兒?自己又是在哪兒? 他把自己丢了,咽!他把自己丢了。

     胡秉宸仰起頭,呼出無奈而絕望的一聲長嘯,震得日月星辰紛紛墜落,迅疾地、伴有斷裂的轟然巨響。

    沒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來了。

    “想吃點兒什麼嗎?你知道常梅的手藝。

    ” 胡秉宸這才明白眼前是最親密的老戰友。

    終于想起青年時代一起吃大鍋飯的情景。

    那時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餓、老是餓,老想吃、老想吃,卻沒有什麼可吃。

    饞極了在街頭小酒攤上,空口光喝一碗濁酒也是好的。

    現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們何止為革命出生人死?連他們的口腹之欲也不由分說地一起貢獻給了革命。

    孔老夫子早對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義,這麼前後一看,他們何止在非常時期,連“後非常時期”也貢獻給了革命。

     白帆不會燒菜隻會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隻有往胥德章家裡跑,常梅能把一挂豬腸子、一條黃瓜燒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爾胡秉宸也下廚,燒個酸辣湯什麼的。

    由于白帆不喜歡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領導得隻能燒缺鹽少油的革命飯菜,但對胡秉宸燒的酸辣湯白帆并不排斥,有時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吩咐道:“老胡同志,給我們搞一個酸辣湯,改善改善生活怎麼樣?” 看着胡秉宸在廚房裡切豆腐,煮雞湯,打雞蛋,洗黃花木耳,白帆就放下報紙或文件,靠在沙發上,滿意地點點頭,“多放些花椒喲!——”是吩咐勤務員、警衛員“搞些辣椒喲”的氣魄,讓胡秉宸想起“後非常時期”電影上的毛澤東,那些相當人情味的細節。

     那時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濃郁,如果發生戰争,随時可以建立一個野戰班,一分鐘内就可拉上前線。

    自從有了吳為,他有時會想,要是在廚房裡做酸辣湯的不是他而是吳為,該多有滋味兒!吳為一定會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與他争論不休,卻不會為了幾個菜錢像白帆那樣摳保姆,把保姆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白帆領導下的日子,是不是有點像放錯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監護室期間,有個叫吳為的女同志去找過我們……” 胡秉宸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着什麼就豁出命抓着那樣不遺餘力。

    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頭夾着的疼痛,心裡一驚。

     胡秉宸那雙眼睛,也定定地望着胥德章的嘴,“你是說——吳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點點頭,在胡秉宸耳旁,将那夜奇遇一一說來。

     有些地方,胡秉宸還要求重複一遍。

    最後胡秉宸說:“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 胥德章說:“你放心,你放心。

    ” 胡秉宸并不放心,也許因為太懂得他們的心,或不如說太懂得自己的心。

     6 應該說佟大雷不是喪盡天良的人。

     胡秉宸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命又危在旦夕,醫生說即便不死也是廢人,恐怕隻有躺在床上了此殘生。

     也就是說,再不能指望胡秉宸重整旗鼓、協同作戰、共謀大業了,更不要說再保薦他落實到副部長那個位置上去。

    從此後,佟大雷将是孤軍一旅。

    念及胡秉宸對他的種種好處以及胡秉宸的種種優點,他隻能長歎一聲。

     出身寒微,少一點道貌、談不上岸然的佟大雷,對形象的考慮不像胡秉宸那樣“五步一回首,十步一徘徊”,必然如此這般地直截了當——用力很猛地将胡秉宸推出去,以變被動為主動;而且還得及早,若不及早,身價更是貶值。

     畢竟在官場上混過多年,知道不便親自出面,最好從白帆人手。

    對白帆的渾蠻,佟大雷了解的不比胡秉宸少。

     那也就把吳為一起推出去了。

     投鼠忌器呀。

     佟大雷煩躁地拿起電話又放下。

     就是和胡秉宸脫鈎,也不能推得那麼狠,那麼殘酷,那麼負心負義啊! 已是夕陽西下肘分,說什麼“夕陽無限好”,還有那個“隻是近黃昏”呢! 黃昏是什麼,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來臨的永寂。

     想起不久前對吳為的“開導”:“所謂人性,談了幾十年。

    我這個經曆戰争、嘗盡人間疾苦、看遍世上瘡痍的人根本不相信。

    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災,水、早、黃、湯,母子父女相食……什麼人性?戰場上講什麼人性?你不殺他,他就殺你。

    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個日僞間諜,三十多歲,燙發,大夏大學畢業生,能言善語,風韻頗佳。

    因為戰争,沒有時間和她糾纏,黃昏時分,臨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還一步一回頭呢。

    有什麼法子,生死搏鬥嘛!”果然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來臨的永寂,黑暗中,一切都變得不可把握,刻不容緩地換了天地。

    一臉肅殺的佟大雷打開台燈,撥通了電話。

     胡秉宸冷冷清清的離休,轟轟烈烈的戀愛,某種意義上卻是一個停頓,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就在一個短暫的停頓中發生。

    已有傳言,胥德章将取胡秉宸而代,沒想到提名力薦的竟是胡秉宸的那個死對頭。

    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高棋。

    比之剛到延安的一覽無餘,胥德章面目全非了。

    不論遇到什麼情況,仍然像個隐蔽極深的地下黨,不驚不炸,沉穩幹練,絕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迹。

     如果讓胥德章、胡秉宸回到當年,回到他們的大學時代,可能誰也認不出誰了。

     想到這裡,胥德章又有些感慨。

     不能說胥德章無情無義,可也不能不讓他想到蒼天有眼。

     畢竟與胡秉宸有着不相上下的革命曆史,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相應的地位佐證,如今機會來了,又何必拒絕? 即便拱手把這位置還給胡秉宸,胡秉宸也無能為力了,何況自己并沒有向“那位”暗送秋波,有什麼必要良心不安呢? 以前,胥德章輕易不應佟大雷的招呼——特别這次宴請的還有“那位”客人-,即便盛情難卻,也會向胡秉宸打個招呼,現在卻什麼都不必想了。

    名義是嘗鮮。

     “來來,嘗嘗鮮,老家帶來的新臘肉……早就想請大家嘗嘗了,可是為老胡的治療,忙得我什麼都顧不上。

    唉,多好的同志,可惜啊,可惜廠“好同志,有原則。

    “那位”的白淨臉上泛着潮紅,有些微醺的樣子,“部裡這些年工作上的進展,與胡副部長的推動、領導是分不開的。

    ”不見得諸事順遂的人都這樣慷慨。

    好比曾幾何時,春風得意的胡秉宸就從不練這套功夫,對人難得賞個笑臉,好像全世界的人,惟他正确。

     “是的,是的。

    ”衆人一面應和,一面等着下文。

     輕擊桌子的五個手指,各個顯出深不可測的樣子,“其實呢,什麼意見不可以交換?不過能提出來就好,不拘形式,談完就完。

    隻是胡副部長心重一些,結果……革命工作嘛,什麼情況遇不到?還是五湖四海嘛……”有人适時點了題:“心胸狹窄不但對革命工作不利,對身體也不利……” 一下點出,主菜不是臘肉。

     “來,來,再喝,再喝。

    ” 有人起身,把各位門前的酒杯斟滿。

     “來,你我也喝一杯,”說着“那位”舉起酒杯,與佟大雷碰了一下,“你的工作我本來有所考慮,可是‘文革’剛剛結束,百廢待興,倒是胡副部長先過問了,慚愧,慚愧……”“哪裡,哪裡,我們共事多年,我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對名利毫無興趣。

    與老胡嘛,不過工作關系,許多觀念上還有分歧。

    ”接下去就是部裡那些鬥來鬥去的陳年舊事,失勢的胡秉宸自然成為墊底菜。

    胥德章原本隻在一旁随聲附和,熱烈賠笑,他不能,也不應該像佟大雷那樣過分拍賣自己,可是話說到這個地步,胥德章感到了難以承受。

    恢弘或委瑣的界限怎能分得十分清晰?越是具備傳統文化的優良品格,越是事事艱難。

    官場上胡秉宸可能有勇無謀,也可能因為難展身手而郁郁寡歡,但與這班人馬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四十年前,胡秉宸為他安全轉移,被特務逮捕幾乎犧牲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凸現在胥德章眼前。

     可是…… 畢竟胡秉宸一壓多年沒有發展他人黨。

     在革命前景并不十分看好,也沒有必然成功保證的時候,“黨員”兩個字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結的崇高誓言,除了更多的負擔、更危險的工作、更無條件的服從……什麼也不意味。

     那時胡秉宸不發展他人黨,隻能說他付出的還不夠,除了繼續奮鬥、努力争取,沒有什麼可說。

     誰料一九四九年後,“黨員”這個稱号漸漸“增容”,它不僅僅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結的崇高誓言,更是信任的基石,由信任而任用,由任用而地位,而待遇,而級别……實非他們當初的想像,那麼人不入黨、黨齡長短,也就凸現出特别的意義。

     這,粒不經意掉下、當時被他們忽略不計的種子,此時也就發了芽。

    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那些冰凍了幾千萬年、毫無生命迹象的種子,在适當培育下都能發芽,何況這樣一粒種子? 是啊,什麼都會過去,豈止是愛情! 不是胥德章或胡秉,宸堕落,時代如此旗幟鮮明地把“地位”作為計量單位,胥德章和胡秉宸們不努力将自己變成“地位”,又能怎樣呢? 電話鈴響了。

    “是,是我,噢?”餐廳裡的嬉笑幹擾太大,佟大雷将話筒換到左耳,以便聽得更清楚些,“你說什麼?确有其事。

    好好,我一定盡力。

    ”“……那一陣文化界确實在某飯店召開過一個會,查了查老胡那個司機的行車記錄,果然沒有出人。

    還有……”白帆将新近掌握的情況一一道來。

     由胡秉宸主持的“維持會”,不說四平八穩,至少多年來彼此身份沒有得到暴露。

    而随着胡秉宸突然病倒,這三個在三岔口上瞎摸的人終于亮相。

    革命老幹部白帆,與豬腦子吳為沒了區别,全都落水,也都抓住了佟大雷這棵救命草。

     一到關鍵時刻,大部分女人的視力會出現問題,為什麼說“鼠目寸光”、“頭發長見識短”?總有他的道理。

     “你的意見怎麼辦好?” “我個人沒什麼成熟的意見……這樣吧,我向部黨組反映反映,由部黨組研究吧。

    ” 好,行動起來了!這個渾蠻的女人一旦行動起來,就是九級風浪。

    白帆的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卻揀衆人在場時來了,來得真是時候!不然佟大雷還得為開盤時機而躊躇。

     打掃淨溢于言表的興奮,佟大雷腳步平穩、速度如常地回到餐廳,落下座來,發出不輕不重、毫不誇張或嘩衆取寵的一聲歎息:“唉,真可惜。

    ” “怎麼回事?”佟大雷用極為正常的語速、語氣,不隻将白帆的電話内容重複一遍,還對前因後果進行了完整的介紹。

    當然,白帆進入戰備狀态的緣由略過不談。

     佟大雷這麼快就伸出了他的爪子!幸好他和常梅穩妥,沒有應吳為的請求摻和什麼,不然肯定被佟大雷扯進去了。

    眼前形勢,何去何從,還不明白?但胥德章即刻給他和常梅定了位——在即将開始的圍剿中,隻能舍車馬保将帥,痛打落水狗吳為。

     “老胡同志重病在床,随時都有生命的危險,不能讓他受刺激。

    要多做他愛人白帆同志的工作,以革命利益為重,不要鬧個人義氣。

    還要防止事态擴大,不要因此影響胡副部長的聲譽。

    ”“那位”肅下臉來,鄭重指示。

    “是,是。

    ”“那個女人……你說叫什麼名字!” “吳為。

    ” “對,吳為。

    ”“那位”也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像用手指使勁按了按,将這名字按進了腦回,“肯定是女方的責任,恐怕還要和她那個單位的黨組織打個招呼。

    ” “我這就讓他們去辦。

    您還有什麼意見?”“你一向認真細緻,秉公辦事,我再說就是畫蛇添足了。

    總之,這件事由你挂帥。

    ”——可不能直接插手,特别是牽涉到同一級别的幹部,鬧不好有乘危之嫌,再說他們本來就不對付。

     “怎麼能這樣說?還是集體領導嘛。

    ”佟大雷嘴上極力推诿,内心卻躍躍欲試。

    出身寒微的佟大雷,為人處事不大瞻前顧後,還有個伯父當年确為義和團中一個小頭目,想來那是一個流氓無産者家族,鍘刀上那個掌刀人的角色由他擔綱可說是名至實歸。

    而且在這場賽事中,佟大雷和白帆的目的是金牌,其他人則重在參與,能得個名次當然更好。

    “好,好,集體領導,集體領導。

    不過情況還是你提供的嘛。

    ”将發難者的帽子,往佟大雷頭上又緊緊按了按,“總而言之,你比我們了解情況,帥旗責無旁貸由你來打。

    好啦,好啦,不是什麼大事,生活問題嘛,小事一樁。

    ” 下面是對前因後果等細節長時間的讨論。

     如此細嚼慢咽地消化這個話題,并非對黃色的偏愛。

    對具有政治眼光的人來說,一切材料可能都有用,單看你怎麼用,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胡秉宸與吳為的男女之情以及他們是否上過床,不過是飲酒作樂的話題,要緊的是借此話題能做出多大文章。

     胡秉宸太防範了,防範得讓人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真是沒有白幹地下黨。

    現在終于有了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胡秉宸那個無懈可擊的堡壘了。

     謝謝胡秉宸給了大家這樣一個機會,毀滅一個人其實也很容易。

     “是不是開個黨組會?白帆同志要求組織幫助,她也是個老同志了,遇到這樣的事自然還得衣靠組織,我們總不能看着一個為革命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被人欺淩而無動于衷。

    ”“黨組擴大會。

    ”有人提議。

    “不,黨組會,盡量不要擴大事态。

    ”響鼓不用重捶,主題一掠而過。

    然後進入男女話題。

    這是一個駕輕就熟的題目。

    雖然方才的題目也很熟練,但再熟練也是走鋼絲,而且沒有安全保險,戰戰兢兢走在系于高樓大廈間的鋼絲上,誰知道風和日麗好端端的天氣,會不會狂風驟起?那風是東風、西風、南風、北風,還是又東又西又南又北的亂風?一踏上那條鋼絲,就把生命交給了魔鬼,或人地獄或上天堂。

    不過在那條鋼絲上走的人,大都存在僥幸心理,萬一能上天堂呢?吳為不是禍水又是什麼?一個人就将一潭死水攪成了渾湯。

    不論事端是否由她而起,從此“談吳色變”,吳為成為避之不及的邪物。

     7 各項工作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

    對于隻有藍圖尚無設計圖紙的胡秉宸來說,他們是過于急躁,揠苗助長了。

    哼,死在她的懷裡!胡秉宸剛過病危期,白帆就對他說:“你總算醒過來了,很可惜沒能死在吳為的懷裡。

    不過實話跟你說,你還是死了這份兒心吧。

    我甯,肯把你從這裡擡出去,也不會讓你死在她的懷裡!” 白帆下了死決心,如果胡秉宸鬼迷心竅、執迷不悟,她就親手把他的聲譽、前途撕成碎片,就連這些碎片也要一把火燒了,連骨頭渣也不會給吳為剩下。

     即便胡秉宸死了,屍體也得屬于她。

    在他的追悼會上,腳下家屬獻花的那個位置,放的是她和孩子們獻的花圈;花圈緞帶上,寫的是她率楊白泉和芙蓉等人敬獻的字樣,而不是吳為。

     胡秉宸一驚,原本光亮白潔的四壁,霎時間貼滿了白帆的臉,密密麻麻;銅牆鐵壁。

     白帆怎麼知道“死在你的懷裡”雲雲?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吳為變節了? 心電圖馬上出現險情,護土大夫又是一陣搶救。

     即便如此,白帆也不後悔,她本來就是要讓胡秉宸“死心”。

     胡秉宸的兵法也非常混亂,顯然沒有一個總體規劃,打哪兒算哪兒。

     到了這步田地,還對白帆這樣說:“如果你鬧開去,我就和你攤牌。

    ” 如果不鬧出去呢? 憤怒至極的白帆,不認真考慮這句話裡極為豐富的層次,回答說:“即便我可以讓步,成全你們,可還有黨的紀律、社會的道德和法律上的責任呢!” “你這樣說,不是還不撒手嗎?” 出得醫院,馬上與部裡幾個頭腦商議,向吳為工作過的所有單位發函,調查她的檔案。

     查吳為個底兒掉!不論曆史或男女關系上的污點,别想逃過她的火眼金睛。

     在謀劃這些事情上,白帆的專業水準可與安全部門比肩。

    至于在胡秉宸面前無以應對,則既是水平有限,更是愛之彌深。

     吳為雖然沒有變節,可也不能說沒有動搖。

     既然部裡指定佟大雷為胡秉宸醫療方案的負責人,又擔綱救命吳為的重任,佟大雷有了理所當然接近吳為的充分理由。

     或繼續文字攻勢—— 某君陷于情,十年不能自拔,聞之怆然。

    有舊作堪可。

    移贈,聊以慰之。

     十年昏曉枉抛梭,擲卻吳花似雪多。

     作帛堪書騷萬卷,臨風不必歎湘羅。

     胡吳近咫,渺若山河,東坡雲:多情卻被無情惱,信然。

    你可以責罵天下男人都是渾蛋,我覺得可能也有例外。

    男女好壞之争,古今中外,由來已久,成為專著的,也很多,我敢擔保你我都可能不在被罵之列。

     或遊說吳為—— “聽了你和老胡的事,簡直像個大爆炸。

    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把老胡的問題告訴你,他是個僞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絕不會為愛情而犧牲地位和黨票。

    就在三月份請老戰友吃飯時候,還和白帆兩人來回夾菜敬酒……所以我勸你要實際些,也許他對你說過‘即便死也要死在你懷裡’這一類話,但以我對他幾十年的了解,說說可以,不會真幹。

    為了爬上權力或是聲譽的金字塔,胡秉宸可以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無懈可擊……不要誤會,不是說他官迷,綜觀古今中外天下偉男子,哪個不是通過權力來展現他們人格的偉大?這樣的男人多半不會被女色所誤,所以才能功成名就。

    老胡差不多已經到達那個塔尖了,更不可能為一個女人半途而廢,不會,我太了解他了,幾十年的戰友了嘛。

    這些事如果不對你說清楚,等于害了你,但我也決不破壞你們。

    ” 然後一針人穴地問:“如果老胡真愛你,為什麼不了斷與白帆的關系?” “要解決這個問題,白帆肯定會鬧得滿城風雨,對手會用這個把柄整治他。

    ” “這都是胡扯,如果老胡有決心,誰也攔不住。

    你看不出他在欺騙你嗎?我确信無疑他在耍弄你,白帆非常肯定地對我說過:‘這一年老胡待在家裡實在寂寞,不過在吳為那裡找點兒刺激而已。

    ’我的話你當然不信,但是我們等着瞧,事實會下結論。

    ” 這些似有似無、真真假假的話,一則出于戰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