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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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住領頭欺負禅月的孩子,說:“你還是學校裡的優秀少先隊員哪,在家卻是這個表現!你再欺負人,我就到學校找你們的老師去!” 在葉家,葉蓮子和禅月才是真正的勇士,面給她們帶來恥辱的吳為卻是卑怯的懦夫。

     勇敢無畏,對有些人來說是與生俱來的,而對另一些人卻要經過艱苦的磨煉才能獲得。

     吳為最終獲得了這種品格,可是,她怎能抹掉踐踏在葉蓮子和撣月血肉制成的心上的那些腳印?她怎能抹掉那些如鞭子一樣的污言穢語,抽在葉蓮子和禅月那自尊自愛的臉上的鞭痕?更多的時候,是葉蓮子帶着禅月整天整天躲進附近一處公園,免得禅月在大院裡受欺負。

     為此,。

    葉蓮子堅決不讓禅月和大院裡的孩子就讀同一所小學。

    她擔心大院裡的孩子把從爹.媽那裡得到的吳為的“醜聞”擴散到學校,那樣,禅月就再也沒有一處可以舒展那顆小心兒的角落了,所以毅然決然地把撣月送到了郊區的一所小學。

    通向那所小學的道路非常荒涼,路面也很窄,隻能通過一輛卡車,那些卡車像是沒上籠頭的牲口,無拘無束,對一年級小學生禅月來說,真是危機四伏。

    一早一晚,無論冬夏,葉蓮子那老邁的身影,緊貼着路旁的樹幹,蹒跚在那條枯藤老樹昏鴉的路上,接送着、守護着她的小孫女。

    熟讀“三李”詩詞歌賦的葉蓮子,走在這條路上,不會不想點什麼。

    比如樹幹下,那窄小得僅供一人行走的安全地界,給予葉蓮子的慷慨難道不比世人多得多? 那時,吳為一見下雨下雪就為路滑而發愁。

     這樣的日子,年複一年。

    不經意間,葉蓮子就改變了她們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在一個什麼場合,葉蓮子突然覺得腳下一絆,低頭一看,腳尖上套了一塊牌子不錯的手表,當即交到附近派出所,然後就回家了。

    幾天後,派出所向居委會反映了這件事,大院裡的人才知道,原來她們那個家還有拾金不昧的品德。

     如果說葉蓮子是葉家改變社會地位的第一位戰鬥英雄,禅月就是第二位。

     她不但讀書非常争氣,學習成績年年第一,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時期,以吳為那樣一個母親和非“紅五類”出身,居然靠自己優秀的品德和别人無法超越的學習成績,被一所著名的重點學校錄取,并屢屢在那個家學淵源、高校子弟如林的地區,于各科門類競賽中獲得第一;後來更是考得美國著名大學的獎學金,且深得教授們的賞識。

    他們寫信給吳為,盛贊禅月的仁愛、聰慧、能幹和努力……上帝其實待吳為不薄,不但給了她一位好母親,又給了她一個好女兒。

     可吳為怎能就此把頂粱柱的職責,永遠地放在這樣一副老肩和這樣一副小肩上! 她難道不該勵精圖治,為改變她們的境遇而豁出命嗎? 可是路在哪兒? 分明記得那是-今中午,也分明記得沒有午睡,所以一定不是夢。

     一張紙和一支筆飄然落在吳為的面前,有人對她說:寫吧,這就是你的出路。

     急急去分辨那聲音,反倒聽不清楚了,連那張紙和那支筆也不見了。

     那一刻,吳為覺得重又置身于她的塬上。

     那如生身父母一樣的塬! 從未嫌棄過她的塬! 她的塬,再度以一塵不染的純淨包裹着她、護衛着她,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吓,消散得無蹤無影。

    星光和月亮也不敢造次、不敢随意照耀的塬,挾帶着分不出天地的一脈沉黑重又向她靠攏。

    她順着嵌釘在重甸甸、黑沉沉的塬上,如逗号、句号、頓号、驚歎号、破折号的燈火,九曲十八彎地重又開始對塬的閱讀。

    那如無伴奏合唱的尾聲,凝重而遲緩地遊移在塬上的夜氣,一如她少年時的沉郁,不但将熬過一天安危終于安息下來的蒼生,也把受盡磨難的她浸漫在它的溫厚之中。

     四十歲的她一如十歲的她,不明不白地對着她的塬歎出一口氣,又歎出一口氣。

     又似乎仰面朝天躺在黃土高原上,風吹三山,白雲蒼狗。

     翻過身去,重新細數周遭的塬那裸露無盡的斷層,似乎明白了塬的不曾叙述,隻待有心的閱讀。

    它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及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隻留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緣來解讀。

    能否得到這個機緣,隻能看她的造化。

    唉,再次明白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生出永不可即,因這永不可即而生無望。

    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憫再次向她襲來。

     有什麼能把一脈荒原的哀傷撫平? 那是誰,于無望中賞給她一份古老、不屑、威嚴的塬的神秘認同?而少年時竟以為是自己對塬的認同,該有多麼無稽! 既無退身之地也無進身之地的吳為,因塬的認同而了然,而蒼然……現在更是明白,塬何止是她和葉蓮子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這樣的塬在下面托舉着她,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事後吳為不斷追憶,生怕是幻覺。

     不過她還是在自己面前鋪開一張紙——一張從辦公室紙簍裡撿來的廢紙。

    那時她窮得連稿紙也舍不得買啊,所幸辦公室裡有許多廢紙。

    等到母親和禅月睡下,就把案闆放在廚房洗碗池上,把紙鋪在案闆上,站在洗碗池前,一筆一畫開始寫作。

    站累了,就坐到馬桶上,把案闆放在膝上。

     不論廚房或廁所,燈光都很暗,吳為卻傻傻地想不起換一個大燭光的燈泡,覺得有個廚房或廁所,不必影響母親和女兒的睡眠,已是非常滿足。

     可是任你風雷激蕩,到了吳為筆下都變做無波無瀾,死水一潭,落筆不但無言,連字怎麼寫也不會了。

    多少次吳為都把筆扔了,而後坐在陰濕的廁所裡,聽永遠漏水的水管,更漏般地滴答漏響。

    或直挺挺站在廚房當中,對着廚房的景物發愣:濺滿油污以及被煤煙熏得黃黑的牆壁,掉了柄的鍋,缺一條腿不得不用磚頭墊起代腿的桌子,圍在桌子四周的破舊布簾,藏在布簾後的腌菜缸,櫥櫃上扣在碗裡缺油少鹽的剩菜,代替筷子筒的舊玻璃瓶子以及裡面幾雙掉了漆的筷子…… 這就是她能提供給母親和禅月的生活。

    以實求實來說,這些東西還不是她的功績,而是葉蓮子用以支撐了幾十年的舊物。

    她們不但因她的過錯承擔羞辱,還要跟着她過如此貧困的生活…… 吳為再次鑽到櫥櫃底下,在破罐爛碗的縫隙中,找回扔掉的那支圓珠筆,一角二分錢一支,竹杆兒,再沒有比它價格更為低廉的筆了。

     她也再次寫下小說的題目,雖然直到東方開始泛白,仍然沒有寫出幾個可以叫做小說的文字。

     小說發表後,吳為想到的隻是母親和禅月,那兩個與她一起浴血奮戰、至親至愛的人。

     看着變成鉛字的字,總覺得不是真的,區區一百元稿費,竟讓她覺得像百萬富翁那樣富有,簡直不知道怎麼花。

    自己掙的,自己掙的! 葉蓮子更是激動,她比吳為更明白這件事對改變她們社會地位的意義。

    這輩子她是苦盡甘來了,受人欺淩的日子終于熬出來了。

    就連和顧秋水結婚的時候,葉蓮子也投這樣明白清楚地笑過,那是讓苦難煉出火眼金睛後才能有的明白和清楚。

    成功鼓舞了吳為,不但使她的眼睛從過去轉向未來,也讓她睜開了眼睛。

     舉初的驚喜過後,吳為感覺這才把胡秉宸真正放下。

    在這之前不過都是強迫,強迫自己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術,把胡秉宸從自己身上割下去,而且是沒有麻醉劑的生吞活剝。

     吳為終于在那個院子裡成為作家,或者不如說,她正是在那個院子裡爬起來,站起來,挺直了腰杆的。

     那個大院裡有她們的大恥大辱、大喜大恨,有她們含着血淚苦鬥的回憶…… 9 自與白帆聯手戰吳為之後,胡秉宸以為再也不會與吳為有什麼關系了。

     可是當他在報紙上看到那個名字,就知道是他的吳為,而不是别人的吳為。

     為什麼總是在有關文化藝術界的消息裡睃尋不已?好像他早知道早晚有一天會在裡面看到她的信息。

    即使找不到她的信息,時不時也有一種感應,好像吳為知道他會注意這個欄目,便有了與她一起看報的感覺。

    是啊,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她?就像他和白帆兩個人各自站在吳為的左右,他從右邊抽了她一個嘴巴子,白帆又從左邊抽了她一個嘴巴子,即使這樣他們還不肯罷休,還聯手寫了那封信。

    這無異于把她的臉打得又紅又腫不算,還剝去了她臉上的皮。

    如今這個被他們剝了臉皮的女人,沒有回手就報複了他們。

     他想起那個晚上,當着吳為的面,如何故作親昵地拉着白帆的手,緊擁着白帆坐在吳為對面的沙發上,以及如何把吳為堵在門口,當着白帆的面洗清自己。

    幸虧他心一軟,放走了吳為,否則今天更加無地自容。

     從看到那一則消息起,那個晚上因吳為造訪而生的嫌惡,也在瞬間了無痕迹。

    吳為在他心中的價值似乎也不斷升值,就連她偷人養私生子的事也淡薄得不值一提了,就是提起,也肯定有她未曾向人申訴的根由了。

    胡秉宸慌亂起來,突然想到把吳為“轟”走的這些年裡,她是不是又結了婚,或是有了男朋友?要是有了男朋友,那男人此後更會下死力氣追求,非把她弄到手不可了。

     時間在他耳邊突然咔咔響了起來,每響一下就提醒着随時可能發生的事變。

    可他又自信地想,吳為對哪個男人也不會動心,除了他,他敢說沒有一個男人配得上她。

    可是他得趕快做點什麼,趕快,否則就晚了。

     他在辦公室裡急急踱步,散漫的思緒漸漸收攏,終于設計好一個周密的計劃,拿起電話對總機說:給我接某局長。

    幸虧某局長在。

     “怎麼樣,聽說咱們幹校出了一個人才……” 某局長沒等他說完,便接着說:“對呀,我們局的吳為伺志寫了一篇小說,還得了一個什麼大獎……” 某局長說到吳為的時候,口氣和在幹校時沒什麼兩樣,哪怕吳為像董存瑞那樣,抱個炸藥包,舍身炸了敵人的碉堡,人們也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

    她的寫小說、獲獎,就跟她偷人養私生子一樣讓人瞧不起,同仁們議論起這件事的時候,多半也是如此。

    覺得出版社也好,評獎委員會也好,不是中了邪就是和吳為一般烏煙瘴氣的狗男女,怎麼讓這樣的女人出了頭!那些人越是讓吳為出頭,他們就越是使勁踩住壓在吳為身上的腳,否則她還不得和他們平起子坐?說不定坐得比,他們還高。

     “你可不可以告訴她,我想看看她得獎的那篇小說。

    ”胡秉宸當然可以讓秘書去找,可這不正是一個與她見面的正當理由? “哦?好,好,我馬上通知她。

    ”某局長覺得這位胡副部長真有點大驚小怪,不過寫了篇小說,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被選上人大代表或優秀黨員代表。

     發現那張條子是在快下班的時候,“優秀作家同志:胡副部長要了解你的創作情況。

    請你将你的作品送交一份至胡副部長辦公室,胡副部長家裡的電話是……” 那張條子隻看了一半,吳為就感到自己完蛋了,好不了了。

    這才知道,她的小說,她的奮鬥,她的苦難,人們給予她無辜的母親和女兒的淩辱等等,加起來也擋不住胡秉宸這個小條子。

    她們辛辛苦苦營築起來的那道安身立命的圍牆,一下子就被這張小條子打得落花流水。

    一頭撲進家裡,母親說:“你怎麼了,火燒屁股似的。

    ” 她一面瞟着屋子裡的各個角落,一面回答母親:“沒什麼。

    ”心裡卻有些落寞,婷像有誰答應在這屋于裡等她,卻沒有如約來到。

    潦草吃完飯,便到附近的公園去,公園門口有部公用電話。

    下起了早春第一場雨,夾帶着上個冬天殘留的那點細雪,春風杏花,飛雪飛雨,與當年大如席的雪片是無法相提并論了。

    燈影在地面的水窪裡神經質地抖動着,像隐忍着難以隐忍的哭泣、期待和失望。

     守電話的工作人員注意地看了看她。

    她的樣子也足夠奇怪,好像剛從河裡爬出來,該不是跳河尋短見的吧? 按照字條上留下的電話号碼開始撥号。

    她的腦子突然壞得不行,每撥一個号碼,都要查看一下寫着電話号碼的字條,若在平時,這幾個号碼根本不夠她記憶。

    撥完号碼,就緊握着電話筒,像握着期待了一生的機會。

     當電話接通的時候,吳為想起從當年坐在幹校的原木上第一次看到胡秉宸,到現在這個電話,差不多十年過去了。

    她突然感到荒唐,怎麼就能把這個根本算不上認識的男人苦苦地等了許久? 難道在那樣的恥辱之後,她還沒有把他忘記或懷恨在心? 她為男人受過的地獄之苦,還不能讓她猛醒?還不足以讓她止步? 轉過身來,将背靠着放電話機的窗台,目光落進公園的樹叢,樹叢裡有兩豆螢綠的光,讓她心頭一悸。

    人的還是獸的? 這時她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輕響,有人拿起了電話筒,接着是一聲貼得非常近的問話:“請問是哪一位?”她一驚,将話筒移開,向那話筒望着,好像說話人就在電話筒裡或在她的身體裡。

    她等這個聲音等了這麼多年,現在它來了,把她的身體刺啦一聲撕成兩瓣,好痛! “是我。

    ”“我在報紙上看到那個消息,我想是你,一定是的。

    ” “謝謝。

    ” “你可以來看看我嗎?”“當然。

    ” 當然,她無時不在等待着他的一聲召喚,她甚至看見自己,搖着尾巴,像一隻忠心耿耿的狗,不論主人怎麼踢它、踹它,隻要一聲親昵的呼喚,或是一個親切的眼神,都會奮不顧身地向主人奔去。

     夜很黑,她在那一排排極其相似的小洋房前徘徊,敲錯一家門之後才找到她要找的那個号碼。

    她的手指,被乍暖還寒的春雨以及晚冬的殘雪交相揉搓得冷硬冷硬,當它們在鑲花木條的玻璃上敲出第一響時,簡直不像人手敲出的聲音,忽然吓得想要扭頭就跑。

    可是,“你可以來看看我嗎?”含着懇求,是懇求她的原諒,還是懇求她? 吳為就這樣站在了胡秉宸的面前,像一隻被淋濕的狗。

     當了作家的吳為竟不如幹校時揮灑自如,可見一個人的心裡有了鬼,跟着也就失去了自由。

     趁吳為還在喘息的瞬間,胡秉宸很快将她全身打量得一清二楚。

     淋濕的棉襖上散發着濕毛皮的氣味,從這氣味可以想像得到,吳為沒有條件每天洗澡、洗頭,換她的内衣或外衣。

     像個讀中學的女學生那樣含羞地望着他。

    兩隻腳藏在椅子底下,飽浸雨水的鞋,弄濕了地毯。

    那是一雙手制的,又為了耐穿釘了膠掌的布鞋,在她的腳上寒碜樸拙得可憐。

    腳很小,不像她那樣身高的女人的腳。

    深色的襪子緊繃在腳面上,肉乎乎的,比她身上哪個部位都性感。

    其實他早就看過她的腳,夏天,在于校,吳為穿着短衣短褲,赤腳在地裡幹活的情景,甚至和她肩并肩地割過稻子,那時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她還有這麼一雙性感的腳。

    胡秉宸站起身來,在地闆上踱來踱去,這樣可以比坐在對面更好地觀察吳為,“媽媽好嗎?” “好,謝謝。

    ” “女兒好嗎?”“好,謝謝。

    ”吳為始終低着頭,盯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那雙手,這使胡秉宸可以從容打量她。

    她的雙頰泛紅,鼻尖有汗,時不時用手指擦擦眼睛,好像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影響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沒有手絹嗎?還是手絹不幹淨? 他們誰都設有提起她的那篇小說,其實那篇小說很幼稚,像眼前的她一樣,女學生似的,問一句,答一句。

    如果不是他來引導這場談話,局面可能就很尴尬,她怎麼不擡頭看看他呢,傻女人?“我不知道你平時看哪些書,其實民間文學也有很豐富的内容。

    ”吳為還是低着頭。

    “我這裡有一本民間小曲,”他很容易在書架上找到了那本書,讓人不得不懷疑那本書早就蓄謀已久地放在那裡。

    翻到他早就選出的一頁,“你要不要看看呢?”沒等吳為回答,就把翻開的書遞給了她。

     吳為接過那本書,心不在焉地浏覽着。

    她現在哪裡有心思看書?但既然胡秉宸要她看,也就隻好翻看下去。

    一看就皺了眉頭,都是情哥哥、蜜姐姐、好妹妹什麼的,還有許多不堪人目的調情,實在黃得不得了。

    從小到大,吳為也沒讀過這樣的書,便翻看一下封面,原來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版的舊書,然後就把書放在一旁的茶幾上。

     “你覺得怎麼樣?”胡秉宸問。

    她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隻好模棱兩可地笑笑,像猛然到了異國他鄉,又被當做上賓款待,品嘗了一道顯貴而又不習慣的菜肴。

     怎麼又像幾年前,對她說“帶水槍的女工”那樣毫無反應?顯然不是淡漠,也不是故作姿态,是真正沒有理解他的用意。

     坐着,坐着,吳為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您愛人呢?”。

     胡秉宸一愣,“哦,她出差了。

    ” 兩人同時有了些尴尬,而且他清清楚楚感到了她的尴尬,她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他的尴尬,也同時意識到從這句問話開始,他們的關系有了一個關鍵性的轉折。

    他忙慌慌地高談闊論,天上地下,滔滔不絕,生怕有個停頓,那又怕又期望、不甚明了又很明了的東西就會迅速蔓延開來,以緻把他淹沒。

     “百樂門”之後,胡秉宸再也沒有為女人失控過,始終像個老練的司機,駕駛着一輛得心應手的“老爺車”,在險情叢生的路面上遊刃有餘地穿行着。

    即便現在,也是自信地駕駛着那輛“老爺車”。

     “我想和你談談……”“不,請您什麼也别說。

    ”“我還是要說說。

    ”“您千萬别說……”“……将近十年,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什麼,不願意耽誤你的青春,因為這是沒有結果的事情……” 吳為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從這句話裡,又嗅到了胡秉宸對“責任”一推六二五的陋習。

     難道她想要過一個結果嗎?結果都是胡秉宸鬧騰出來的。

     “看過《你到底要什麼》那本書嗎?” “看過。

    ” “當我看到那一段時候,我想:千萬不要讓她看見這本書。

    ” “您是說,伊娅該不該愛上那個人……” “記得在幹校,有一次看電影,黑暗中不知怎麼發現你就在我旁邊,我坐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希望你有時能給我打個電話。

    ” “我不會給您打電話的。

    您大概不知道,我愛惜您比愛惜我自己多得多。

    ” “朋友多嗎?”“……女兒是我惟一的朋友。

    ”“那麼我呢?”是不是太快了?吳為不覺得自己是個慢節奏的人,但現在這個節奏卻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不但胡秉宸的快節奏讓她吃驚,而後又很快發現自己突然身價倍增。

     “看過《帶叭兒狗的女人》嗎?看過《帶閣樓的房子》嗎?看過《車隊》那個電影嗎?對女主角的印象怎麼樣?”“沒大注意,男主角倒是很有個性。

    ” “總是這樣,男人注意女人,女人注意男人。

    那個女主角并不漂亮,卻很有風度。

    知道嗎,你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勇氣和真誠?……好幾次我從你家門口經過……以為能夠看到你,結果沒有看到——怎麼辦呢?聽其自然吧,簡直不卸道會怎麼樣,一定會鬧出笑話來的,大笑話!越陷越深了,而且,壞事,我要吃醋了。

    ” 可是二十多分鐘前,胡秉宸還在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什麼,不願意耽誤你的青春,因為這是沒有結果的事情……” 倒讓吳為想起剛才談到的那本書的書名《你到底要什麼》?! 盡管吳為很想坐在這間暖和的客廳裡,聽胡秉宸無休止地說下去——他說什麼并不重要,她甚至不記得他說過什麼,有聲無聲的春雨和他的談話聲混成了一片,她隻想在這聲浪裡搖曳;但她牢記幾年前的教訓,還是從那舒适的搖曳中爬了出來,按原計劃坐夠一小時就起身告辭:“胡副部長,已經很晚了,我該走了。

    ”胡秉宸的談話停在了半空……“現在你是作家了,将來免不了要給人簽名什麼的,”他盡量說得戲谑而輕松,“我有支簽名筆,是出國時洋人送的,一直放在那裡沒有用,現在送給你算是物盡其用吧。

    你願意跟我一起上樓去看看我的書房嗎?”說罷自己就意識到這是在找借口,哪怕将她再多留幾分鐘。

    領她上樓的時候,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好像領着一個稀裡糊塗的“孩子妻”。

    女人嘛,頂好是稀裡糊塗的,她們的可愛之處也正是在這裡,哪怕因為她們的稀裡糊塗出了上千個足以讓你跳腳的錯,以證明男人的不稀裡糊塗。

    對一個成熟的男人來說,男女間的樂趣之一就是領着一個稀裡糊塗的女人過日子。

    白帆就是太清楚了,如果丈夫清楚,妻子也清楚,那日子就清楚得沒了意思,當然也不能全是稀裡糊塗,而是不十分清楚才好。

     這隻能說胡秉宸對吳為還不了解。

    糊塗的定義本就千差萬别,吳為又與他這個公式滿擰,他十分清楚的吳為十分不清楚,他不清楚的吳為又十分清楚。

    不像他和白帆,他十分清楚的白帆也十分清楚,他不清楚的白帆也十分不清楚。

     吳為局促地站在書房門口,不知應該坐下還是繼續站着,隻好翻翻書架上的書。

     更沒有在他那張單人床上留下目光,或馬上意會他和白帆并不同房,随之再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而是像夢遊人那樣,有種被意外弄得恍恍惚惚的傻相。

    胡秉宸在抽屜裡怎麼找也找不到那支筆,原來筆就在手裡捏着。

    他同時想,除白帆之外,吳為是第一個走進這個純屬他個人空間的女人。

    吳為沒有說“謝謝”,接過那支筆就揣進了口袋。

    她的手,在口袋裡緊攥着那支筆,不管是洋人送的或不是洋人送的,不管它金貴或不金貴,哪怕是一支如她常用的一角二分錢的圓珠筆,她也會這樣珍愛地捏着。

    畢竟這是從胡秉宸身邊來的第一件可以摸得着的東西。

     “恐怕路上不安全,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胡秉宸連想也沒想就領着她往前走。

     他們在沒有抽條發芽的樹下走着,那時的夜還很清寂,行人車輛不多,好像整個城市就剩下他們兩個。

    也許因為剛才說得太多,也許他又反省起來,直到分手再沒有一句話。

     10 日子又像以前一樣平淡無奇地過下去了。

    那個下着雨和雪的夜晚,足夠吳為回想一生。

    如果她還有什麼奢望的話,就是要寫得更好、更多,以回報胡秉宸給她的這個夜晚。

     可是胡秉宸不讓吳為安靜地寫,安靜地活。

     逢到召開全部職工大會,他就在一排挨一排的座位上,尋找她那張并不美麗、毫無特色的臉。

     大會休息時,他不在休息室裡與部長們高談闊論,而是跑到台下,在下屬中穿來穿去,一旦瞥見她的身影就會停下與距她很近的某個職員寒暄幾句,一旦從眼睛的餘光看到她被雷電擊中的樣子并向他這邊癡癡地望着的時候;便匆匆走開。

     或在大庭廣衆之前,克傷大雅地攔住吳為,說幾句關于她創作的話。

    即便部裡職工看見他和吳為談話,作為領導,關心一下她的創作也是應該的。

    吳為遠遠地、暗暗地抗拒着胡秉宸設下的陷阱,也抗拒着自己。

    可是她怎麼能抗得過胡秉宸?有時寫封短信給吳為,她鬧不清要不要回信——如果不回信,他就會在家門外等她;如果回他一封信,說不定就會惹上一通教訓,口氣之冷與若幹年前他們夫妻二人聯手寫給她的那封信大體相同,隻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簽名。

     吳為好不容易得到兩張《茶館》的戲票,打電話請他去看,卻得到這樣一封回信——不要再打電話來,也不要再這樣寫信,不論你怎麼“親啟”、“内詳”都是一樣。

    我每天收到若幹封信,也有寫“大人”親收的,也是一樣按公文程序處理。

    至于電話,參加聽的人至少有一打,還不算那一頭的,徒然增加許多麻煩。

    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間好。

    所以首先是不要這樣打電話和寫信。

     你那個火車站的主題,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紀的東西,什麼“傳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紀的事,離我們已經很遠了。

    還有什麼“統一論”!在許多地方已經無可挽回地一去不複返了。

    在我們這裡,二三十年内也要成為曆史陳迹。

    那些電影喽、小說喽,隻在人們懷舊時才去看看,讀讀。

    老太太們歎一口氣,說聲今不如昔。

    在實際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曆史是無情的。

     當然,無論如何,我們還處在變革的時代,各種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她又沒在電話裡說什麼,再說他們之間有過什麼,又有什麼可說!這一通無名之火從何而來?這一通“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問好”的維權運動,又讓她想起“胡秉宸白帆聯手戰吳為”的那個雪夜…… 吳為真正不懂了,胡秉宸想幹什麼?好像一個遊手好閑的人,在籠外吊着一塊食物,撩逗着一隻籠中的餓獸。

    原來自己不過是隻關在籠裡,無法逃遁、供人消遣的獸。

     原來又被胡秉宸玩兒了一把。

    她開始懷疑胡秉宸的人格,反抗在心裡滋生。

     哐當一聲,把自己鎖進黑暗的角落,斂起被胡秉宸撕得支離破碎的自尊和臉面,再一塊塊拼湊起來;又用這個實際上無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臉面,把自己嚴嚴實實罩了起來。

    沒人能夠知道,吳為是如何修補這個臉面、這個自尊的,就是胡秉宸也永遠不會知道。

     收拾好自己這堆破爛垃圾,又從這堆破爛垃圾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無論胡秉宸怎樣花樣翻新,也不再理睬他。

     她回到隻要努力就永遠不會抛棄她的文學。

    她付出多少,文學就實實在在回應她多少,永遠不會耍弄她。

     這不也是對胡秉宸最好、最有力的報複?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這樣對待過他?向來是要哪個女人,哪個女人還不像得到皇上寵幸那樣受寵若驚? 罷,不就是個女人!也就停止了與女人的遊戲。

     那天翻着翻着報紙,吳為的名字又闖進了眼睛,胡秉宸無望地扔下報紙,明明白白知道,事情變得糟糕起來。

    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在窗前站了很久,已是青草鋪滿院落,玫瑰含苞待放的暮春時分,離那個春風杏花、飛雪飛雨的日子已經很遠了。

    突然聽見白帆在他身後說:“噢,吳為,是那個吳為嗎?” 胡秉宸沒有回答,聽着她把報紙翻得嘩嘩有聲,有一種吳為被她捏在手裡揉來揉去的感覺。

     白帆隻是随便一問,沒有再往那個名字上看第二眼,“想想也不會是她,她那個名字是上得了報紙的名字嗎?”除了胡秉宸和組織部門,沒有一個人能看出這個張口黨的政策、閉口黨的政策,連臉都長得像貞節牌坊那麼方正的女人也曾風流過,用她說吳為的話是“浪過”。

     吳為真是白帆一塊再合适不過的墊腳石。

     當胡秉宸這樣忿忿想着的時候,完全忘記了“信件危機”時為了洗清自己,正是他對白帆這樣說到吳為:“那真是個浪娘兒們!”真是“今夕何夕”! 正像他和吳為結婚後,親戚向吳為反映她出國訪問期間,胡秉宸并沒有歸還他們結婚初期借用的住房,而是與杜亞莉,或芙蓉與她的情人,在他們借住過的房間裡同出同進,被居委會反映到房主親戚那裡,“……居民群衆對這兩對男女在你這套房子裡進行的勾當義憤填膺!”胡秉宸也正是這樣向吳為解釋,他對杜亞莉并沒有過什麼壯舉,“杜亞莉?那是個騷娘兒們,你想,我怎能和這種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輪木到這種女人頭上。

    ” 将報紙翻到第一版,白帆從頭條看起,一字不落地看到最後一條,“老胡,你看,關于……的提法,這裡有了變化……”一擡頭,胡秉宸已不在屋裡。

    最近他有些怪,本來話就不多,現在更少,又總是很煩躁的樣子。

    借題發揮是胡秉宸的強項。

    晚餐桌上,當着一家子人,胡秉宸把一枚雞蛋放在了月子期間的兒媳面前,顯然窩藏禍心地說:“同志,這是你的雞蛋。

    ”當惟獨一枚雞蛋,僅僅放在一個人面前時,這個雞蛋的滋味是不是很特别? 白帆就想到雞蛋後面的許多事情,心裡一縮。

    楊白泉是不是胡秉宸的兒子不好說,可畢竟是她的兒子,就接着說:“這個雞蛋可不好咽。

    ” 兒媳婦臉上掠過一個深刻的微笑。

     睡前胡秉宸又在洗澡間大發脾氣:“我希望你們洗完澡之後,都順便把洗澡盆擦洗幹淨,每次都是我擦,我又不是你們的保姆!”“你老是這兒擦擦、那兒擦擦,簡直像個小資産階級。

    這樣擦來擦去也沒看見幹淨到哪兒去。

    ” 白帆沒說像“臭老九”。

    “文化大革命”後不興說“臭老九”了。

     “你就是無産階級了?”胡秉宸的聲音尖了上去,這是他要發脾氣的前奏,也是白帆正經到讓他受不了的時候,提醒她并不那麼正經的把戲。

    白帆想起了她那位“中統”父親,雖然這也是胡秉宸“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原因之一。

     他諷刺誰,諷刺她嗎?比起他那個官僚資産階級家庭,她父親的問題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我是不是無産階級由黨組織鑒定。

    ”胡秉宸臉上那譏諷的笑紋更深了。

    胡秉宸和白帆互相仇恨起來的時候,既不吵也不嚷,而是講“黨話”,不像他後來與吳為的口角那樣文化。

    “黨話”是他們的三十六般武藝之一,彼此都很精通,你一招我一式,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旁觀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個革命家庭,一對革命老夫妻,不是五好家庭又上哪兒找去? 文化也好,“黨話”也好,胡秉宸運用得都很自如。

     也許吳為把胡秉宸看得太不堪了,雖然效果上是胡秉宸在捉弄她。

     似乎有兩個胡秉宸在撕扯着他。

    過去,即便想與吳為調笑,懷裡也揣着足夠的輕蔑甚至輕薄;而今卻很少想起她的過去,有時想着她的時候竟如想着一個潔白無瑕的女人,那樣專情,那樣熱烈。

    他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堕落了。

     起先胡秉宸還能控制自己,難道除了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他就找不到一個潔白無瑕的女人嗎?怪了。

     隻會和他研究黨的政策,長着一張如貞節牌坊一樣方正,的臉的白帆,還有她那塊牌坊下掩蓋着的事,一想起來就讓他覺得虛假十足。

    可吳為不也偷人養私生子嗎? 難道從骨子裡說,男人喜歡的還是那些淫蕩的女人?雖然他們作踐、歧視那些女人,與她們尋歡作樂卻不會娶她們為妻。

    這可能就是男人喜歡螵娟的原因,即便禮義廉恥的道德先生,嫖起窯子也很正常,從不影響他們的形象。

    似乎約定俗成地通過了一項規則,明媒正娶那裡不能盡興的遺憾和不足,應由不正經的女人填補。

     想到這裡,胡秉宸有些心虛,是不是他對吳為的渴望,也摻雜着用她來填補正室白帆不能給予的滿足?可又覺得這樣想不但辱沒自己,也辱沒了吳為。

     或許是真中了“不愛江山愛美人”那句套話?吳為又算得上什麼美人?那麼吸引他的是什麼?說得清楚嗎? 也許一般人視為至尊至貴的一切,她不大放在心上,于是就有了一種自由自在的渾然和灑脫。

    所以她可以在下雪的日子和狗打雪仗,而白帆隻能和他研究黨的政策。

     和吳為在一起即便不談風花雪月,談談廠甸的冰糖葫蘆或老舍的《茶館》也好。

     她曾來電話約他去看《茶館》,被他一口回絕。

    吳為大概不知道,電話要通過總機先接到秘書辦公室,再經秘書轉給他,——這樣的興師動衆! 現在吳為是既不來信也不來電話了,有次開個什麼專業會,會後别人安排她随他的車子一同回部,她甚至把打開的車門一推,頭也不回地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

    胡秉宸讓司機追了上去,還親自打開車門,近乎懇求地說:“吳為同志,上來吧!” 吳為看了看司機,似乎當着司機不好駁他的面子,勉強上了車,可是什麼也不和他說。

    當她給司機指路,要求在哪兒停車的時候,她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動着,胡秉宸幾乎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

     回到部裡他就弄了兩張内部電影票讓白帆去看,又給吳為寫了一封信,約她來家裡談談。

    可是内部電影對白帆沒有多少吸引力,“我不去,不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摟摟抱抱、親嘴兒上床嗎?所謂内部電影就是這個。

    ”于是胡秉宸趕忙又寫一封信,巴巴地跑到吳為家裡,從門縫塞了進去,通知她因故不能在家裡等她。

    吳為從地上撿起那封短信撕得粉碎,自言自語道:“我根本就沒打算去。

    ”可是她臉上那抹勝利的微笑其實辛苦,隻是她自己看不到罷了。

     接着胡秉宸又寫了一封短信,改邀她在附近公園談談,吳為還是沒有來。

     不論胡秉宸怎樣逃避,有個事實他逃避不了——正是在知道吳為會寫小說并中了一個文學大獎之後,他對吳為的感情有了變化。

     誰會真愛一個淫蕩的女人?床上的操作不全是愛,男人在完全不愛一個女人的情況下,也可以操作得驚天地,泣鬼神。

    可一旦女人有了點聰明才情,哪怕是操皮肉生涯的妓女,也另當别論了,曆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少。

    那麼男人愛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更可愛?或是說名譽、地位、才情追加了她們的分量、本錢、分數? 既然金錢、地位、權力是女人追逐的男人标準,男人又為何不可如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胡秉宸是愛惜名譽和地位的,就連白帆解放初期一張某次婦女代表大會的出席證,胡秉宸也一直保留着。

    不覺就像回到了地下工作時期,在吳為家附近繞來繞去,經多次跟蹤,發現吳為常常在周日下午五點多鐘送禅月返校。

    隻要不是公事緊急,胡秉宸就守候在這條吳為的必經之路,躲在公園圍牆後面,從圍牆縫隙裡看吳為帶着女兒緩緩走過。

     有時不知為何落空。

    猜測吳為是不是病了或有朋友約會。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一想到她可能與某個男人約會,就急得坐立不安。

     如果看到吳為準時領着禅月緩緩走過,就會把這個細節回憶上很久。

    可他并不能長久安于這個狀況,時時想到她可能半路被人搶走。

     為什麼不?她現在無牽無挂又有了名,他為之向往的一切,别的男人也會同樣為之向往…… 11 吳為自己也不明白,她還是那個她,那個聲名狼藉、偷過人、養過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