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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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上學以前,禅月常常跟着小姥姥去買菜。

     就是寒冬臘月,她們也會幾小時、幾小時地站在肉案子前頭,耐心地等着賣肉師傅把豬骨頭剔下來。

    她們買不起肉,她們買得起豬骨頭。

     菜場裡的穿堂風又腥又硬,地上滿是濕漉漉的黑泥湯。

     在肉案子前排隊等買豬骨頭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褴樓的老太太。

    可是葉蓮子不,即便穿着補了八塊補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鐵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吳為和禅月的補丁熨得平平整整。

     賣肉的師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塊平平整整的補丁,就客氣地說:“您再來點兒豬皮吧,豬皮也是七分錢一斤。

    ”人人見了葉蓮子都很客氣,見了吳為卻不一定。

    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人人心裡有杆秤”吧。

     葉蓮子就感激得紅了臉,連聲說:“謝謝,謝謝!” 那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啊,豬棒骨七分錢一斤,兩毛多錢就能熬一鍋又濃又香的湯。

     “下點兒白菜,連湯帶萊全有了,夠咱們吃上一個禮拜。

    ” 這樣的湯,她們喝了一鍋又一鍋,可是并不長胖。

     從菜市場回家後,葉蓮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頭将一根根豬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鏽迹斑斑,刃上豁着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幾下,斧頭就會從斧把亡飛甩出去。

    好在葉蓮子的力氣不大,斧頭甩得不遠。

    她一面砸豬骨頭,一面叮囑等在身後的禅月:“站遠一點兒,看砸了你的腦袋。

    ” 被葉蓮子砸酥的豬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

    “骨髓對小孩子的發育有好處。

    ”葉蓮子一根根捏過禅月豆芽一樣細弱而彎曲的手指。

    禅月不隻手指是彎的,胳膊也是彎的,從胳膊肘那兒向外撇。

     棒骨在煤火上慢炖幾個小時後,再經葉蓮子用筷子從一根根棒骨裡将骨髓堅決徹底地捅出,才算物盡其用。

    葉蓮子那雙手的每一條紋路裡,常常嵌着豬骨油,用堿水洗了又洗,還是洗不幹淨,好在沒有人吻她的手。

    手上也淨是毛刺,用來給禅月撓背倒是很舒服的。

    她挑着蘭塊塊骨髓對禅月說:“喏,吃吧。

    香嗎?”“香。

    ”禅月啃完骨髓,對着已然被葉蓮子掏空的棒骨,再進行最後一次清理,将那棒骨嘬得再也嘬不出一點油水為止。

     聽着禅月把骨頭嘬得吱吱亂響,葉蓮子深為滿足,忘記了吳為小的時候她對主人的剩菜傾注過同樣的熱情——在那些剩菜倒人陰溝之前,如何手疾眼快地撿出其中的骨頭,要是上面再殘留着一些肉,就算得上收獲頗豐。

    每每吳為沉醉地半合着眼睑,下斜的眼睫毛上滴滴答答着小獸般的貪婪,滿腮油光地啃着那些骨頭的時候,葉蓮子就會想起《一江春水向東流》那部影片。

    男主角張忠良抛棄了妻兒老母,三代人走投無路,女主角李素芬淪落到當女傭的地步,她覺得李素芬就是她的拷貝,替她說盡無法言說的苦情。

    尤其影片中的那個經典鏡頭,讓她揪心揪肺地疼一一奶奶撿出主人剩飯中的骨頭,喜滋滋地拿給小孫孫。

    将骨頭晴得津津有味的哪裡是小孫孫?分明是吳為。

     但是給禅月敲骨吸髓的時候,葉蓮子已經告别了《一江春水向東流》式的眼淚,輪到吳為來诠釋這個舊得不能再舊的主題了。

    偶爾葉蓮子也會對賣肉的師傅說:“買兩毛錢肉,肥瘦。

    ”說完就像許給禅月一個願,笑眯眯地看着她。

     禅月從葉蓮子的笑意中看出,小姥姥平生無大志,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沒錢也得把她們拉扯大。

    從前是拉扯媽,現在是拉扯她,所以顧秋水就把姥姥甩了,說:“和這種胸無大志的女人怎麼談話?” 兩毛錢,還要有肥又有瘦。

     葉蓮子把刀在瓦缸沿上鋼了又鋼,刀越快肉絲切得就越細,肉絲越細萊盤子裡就能處處見肉。

     瓦缸裡有她自制的腌雪裡蕻一一先把從地裡割下的雪裡蕻在秋風裡吹兩天,再用粗鹽輕輕揉一揉,然後放進瓦缸。

    一層雪裡蕻,一層鹽,一層花椒;再一層雪裡蕻,一層鹽,一層花椒…… 雪裡蕻炒肉絲是葉蓮子的看家萊,兩毛錢肉絲,根根肉絲上有肥又有瘦,根根讓葉蓮子炒得燦爛輝煌,肥的部分晶瑩剔透,瘦的部分紅紫幹香。

     這樣細的肉絲,葉蓮子還能一一撿出,放在禅月的飯尖上。

    後來她們有了錢,禅月帶葉蓮子去吃館子,葉蓮子就點雪裡蕻炒肉絲。

     跑堂兒的說:“沒這個菜啦,您哪。

    ” 葉蓮子說:“從前有。

    ” 跑堂兒的說:“您老,現在都什麼年月了,您還點雪裡蕻炒肉絲。

    這種菜上得了台面嗎?咱們這是中外合資企業。

    ” “您再重新點個菜吧,點您愛吃的。

    ”禅月說。

     葉蓮子搖搖頭,她不會,她就知道雪裡蕻炒肉絲是最好的菜肴。

    再讓她發揮一下,頂多說出——個東來順的涮羊肉,那是半個多世紀前史峤帶她去過的地方。

     等到吳為起個大早去東來順站隊,禅月陪着葉蓮子大老遠趕到東來順的時候,葉蓮子卻對着滿桌子的調料和羊肉片說:“這可不是當年的東來順啦廠是啁,早就不是當年她和史峤的東來順了。

     有時候,冬天,禅月從異國他鄉打電話來:“姥姥,您還腌雪裡蕻嗎?” 葉蓮子說:“不腌了,腌不動啦!” 禅月盼着西瓜上市,老農趕着馬車往城裡運西瓜的日子。

    ,天還沒亮,她在夢中就聽到馬兒邁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在殘留着夜爽的晨曦中。

     葉蓮子一大早就帶着禅月守候在卸西瓜的馬車下,一直守到太陽老高、老毒,老農們吃足飯、吸足煙、歇夠腳的時候。

     卸瓜人站在馬車上,傳球似的把西瓜一個個往下扔,她們的眼睛,就随着飛來飛去的西瓜轉得腦仁兒發漲。

    汗水在禅月的小臉和葉蓮子的老臉上恣意縱橫,簡直就和卸瓜人廠樣勞苦。

     “噗——”車下的人沒有接住,西瓜掉在地上,裂了。

    裂了的西瓜先盡卸車人吃,可卸車人總有吃不了的時候,吃夠了就賣給她們,兩毛錢一個。

    摔裂的西瓜得趕快吃,放不得;放得住的西瓜她們買不起。

     禅月就喜歡聽那聲“噗”。

     常常也有碰見高手的時候,一車西瓜卸下來,一聲不“噗”。

    這時,就像有什麼重物壓在了葉蓮子的腦門兒上,腦門兒上那些地盤還算寬敞的褶子,就擠得無處可去了。

     可她很快就會重新打起精神,說:“明天咱們再來。

    ”明天再來還撿不到這種便宜的時候,她就會到商店買一個西瓜。

     禅月這時就扯住葉蓮子的手,說:“姥姥,我不想吃西瓜,我要吃冰棍兒。

    ” 冰棍不過五分錢一根,還有三分錢一根的呢。

     葉蓮子和平時不同,這時她就不肯遷就禅月,不過付錢的時候,總要反反複複數上幾遍。

     葉蓮子重操舊業,制豆腐乳,曬黃醬,腌韭菜花,發豆芽,蒸各種包子,做各種衣服、棉鞋、單鞋……應有盡有,豐富多彩到還有什麼不能自制的呢? 吳為和禅月對豆腐乳的期待,從葉蓮子蒸豆腐的時候就開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點熱氣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裡發酵,等它們長出長長的白毛後就放進小瓦罐,澆上一點劣等白酒、一點花椒,再放上很多鹽後密密實實封起來,過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難怪後來吳為一看見那些瓦壇子、瓦罐子就會駐足。

     葉蓮子過世後,吳為以為照着這些方子也能自制點什麼,卻根本制作不出那傑出的味道。

     葉蓮子背着吳為賣過血,還像建立千秋大業那樣豪邁地微笑着。

    護土們就想,好體面的老太太,為什麼出來賣血呢? 無論如何得給吳為買件大衣。

    北風削利得能剮人肉,吳為上班連件棉大衣都沒有,隻穿件小棉襖,縮着肩膀,斜着身子,在北風裡小跑,凍得像隻夾尾巴狗。

     每個月還應該給禅月存五塊錢,一年就是六十二塊,到她長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筆錢嗎?禅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給她的成年禮。

     為了保證禅月每天有個水果,葉蓮子走遍小攤尋訪處理的水果。

    哪怕那蘋果隻有鴨蛋大,哪怕那蘋果有些地方腐爛了,但便宜多多。

    腐爛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說它爛了一點或小得像鴨蛋就說.它不是蘋果。

     這樣的蘋果買回家裡,再進行一次篩選,大一點的給禅月吃或讓禅月帶到學校,免得同學笑話她寒碜,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給自己和吳為。

     為了省屯,她們隻用瓦數很小的燈泡,那些蘋果在瓦數很小的燈光下就更加青澀,青澀得發黑。

    連對那些蘋果确信不疑,不能說它們爛了一點或小得像鴨蛋就說它們不是蘋果的葉蓮子,有時也覺得那不是蘋果,而是影片《地雷戰》裡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葉蓮子還是聲音很低也很鄭重地對吳為說:“你吃。

    ” 吳為說:“媽,您吃。

    ”聲音也很低,很鄭重,好像在進行聖典,不敢随便造次。

    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聖的事。

    倒是後來有了一點錢,反倒吃得很随意,失去了對吃的虔敬。

     那些蘋果既不酸也不甜,它們的滋味要麼還沒長出來,要麼就永遠長不出來了。

    但是她們帶着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将那蘋果慢慢吃下,并滿足地想她們是在吃維他命C。

     遺憾的是葉蓮子太老了,醫院不要她的血。

    逢到禅月生日那天,葉蓮子就讓吳為到最講究的點心店,給禅月買一次蛋糕。

    葉蓮子不去,她覺得自己寒酸,見不得那樣的場面。

    她選出吳為最好的衣服,燙得平平整整,讓吳為換上。

    出入那家點心店的都是有錢人家,吳為不但不能顯出寒酸,還得顯出是進出那種地方的常客。

     吳為買不起一個生日大蛋糕,隻能買幾塊小蛋糕,但誰能說那不是蛋糕呢? 當服務員用夾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務員那樣用又黃又髒的手指捏點心的時候,看上去是多麼高不可攀啁。

    當幾塊蛋糕裝進白淨紙盒的那一會兒,吳為随之會有一種幹幹淨淨、向上浮升的感覺,甚至暫時忘記了貧窮。

     禅月非要與她們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嘗一口:“媽,您吃!”“姥姥,您吃!” 她們犟不過禅月,隻好用嘴唇抿一抿。

    可是禅月用力把蛋糕塞進她們緊咬着的牙縫,蛋糕渣兒簌噜噜地掉下來,掉得她們心疼。

    她們把手掌放在下巴底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兒,再小心翼翼舔進嘴裡。

    那些看起來不少,到了嘴裡就像一根羽毛那樣隻有感覺、少有實體的蛋糕渣兒,卻被她們咂摸出無窮的滋味。

     禅月舍不得快嚼,生怕那幾塊小蛋糕一會兒就嚼完了。

     當吳為和葉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禅月一小口、小口嚼着那幾小塊蛋糕的時候,吳為就暗暗發誓,總有天,她要讓禅月和葉蓮子盡情地嚼,肆無忌憚地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

    有次葉蓮子和禅月經過一個小飯館,看到飯館在處理剩菜,就說:“等等,讓姥姥瞧瞧。

    ” 禅月說:“不,不瞧。

    ”“多好、多大一碗菜呀!”葉蓮子說。

    可是她擰不過禅月。

    而眼瞅着那些蛋白質或脂肪不能為禅月和吳為貢獻力量,是多麼可惜。

     回到家裡,葉蓮子一轉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着她的心。

    她買了兩碗,回到家裡一看,裡面還有不少肉塊兒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則,什麼時候才能下這樣的狠心給禅月做頓紅燒肉?不是說她們買不起,隻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糧。

    不顧後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開鍋怎麼辦? 說什麼墨荷家的血脈?窮到這步田地,什麼血脈也頂不住勁了。

    盡管她不斷地說服自己——這是花錢買的而不是從人家泔水缸裡掏來的,心裡卻清清明明是怎麼回事。

    這時禅月走進廚房,一看葉蓮子興奮的眼神心就涼了,說:“姥姥,您還是買那剩菜去了!”氣得小臉煞白,好像葉蓮子做了什麼丢人現眼的事。

    可她又不能責怪葉蓮子,隻好說:“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

    ”說完連飯也沒吃就上學去了,她的努力又有什麼意思? 面對那一鍋熱好的剩菜,葉蓮子想,難道她願意這樣嗎?撣月還小啊.要是她長大了,有了兒女,又沒有錢,眼看着兒女受苦,還會這樣清高嗎? 有了這樣的生活根基,也就難怪禅月從不張嘴向家裡要求什麼。

     不是投有人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理論勸說過吳為,為吳為尋找過出路。

    其中不乏級别相當,也就等同于有了社會保障的幹部,還有一位妻子病故、沒有子女,新婚姻絕不會受曆史婚姻威脅的物理學專家。

    誰都可以為她們祖孫三代提供一個不再受窮受窘的生存條件,但是吳為不能。

    為了胡秉宸一場即興的愛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對葉蓮子和禅月這一老一小的責任搭了進去。

     其實也用不着後悔,說不定他們也會像胡秉宸那樣,哪天不高興了,難免不對吳為大吼一聲:“你這個臭婊子!” 伴随窮日子的,隻有她對胡秉宸那份無着無落的愛。

     後來的後來,她看到美國三四十年代的兩部電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說《一封沒有寄出的信》改編,一部叫做《後門》……就像當年葉蓮子看《江春水向東流》那樣,在電影院裡哭得死去活來。

     實在苦得難熬,就像《一封沒有寄出的信》,寫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這兒有個人走路的樣子真像你,不過沒有你的神韻……”後來的後來,胡秉宸說:“你有困難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告訴我,我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幫助你。

    ” 她聽了之後不但心滿意足,也再憶不起那些日子的艱辛。

    或恍惚中覺得,那樣的日子即便有過,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更忘記了胡秉宸為洗清自己當衆給她的侮辱。

     禅月說:“這還用得着您告訴他嗎?想都應該想得出來。

    ” 3 凡天底下能省錢的辦法,葉蓮子都想起來了。

    直到吳為當了作家,不必再為錢發愁之後,她也不能從這種狀态裡走出。

    她是窮怕了。

    她無時不在思考着日後的出路,連乞丐的讨乞聲也漸漸人了心:“行行好吧,太太——小姐一有那剩飯剩菜賞我點兒吧——”有天早晨出去倒垃圾,胡同口就橫着一個“倒卧”,不知哪位好心人還給那“倒卧”蓋上了半截破席,隻露着——雙沒穿鞋襪、凍得疤疤瘌瘌的腳丫子,腳上糊的泥厚成了泥殼……葉蓮子手裡的簸箕就咣當一聲落在地下,——沒準兒有一天她們也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也聽說過舍粥的事,一大早抱上吳為趕到後海廣化寺的舍粥棚,不無豔羨地看着那些打粥的人。

    粥很稠,比她喝的粥可是稠多了。

    一個小叫花子打完粥,當即捧着破海碗,呼噜呼噜喝個精光。

     葉蓮于心疼地想:哎喲,那麼稠的粥回家對點兒水能對付一天呢,他就這麼不惜地全喝了…… 舍粥棚讓她感到些許安慰,盤算着到了一錢不剩的時候,不妨到這裡來打粥。

    其實,她和赤貧又有什麼不同?不得溫飽,沒有收入。

    這時,她聽見有人在唱順口溜:“火車一拉鼻兒,粥棚就開門兒。

    小孩兒給一點兒,老頭兒、老太太給粥皮兒,搽胭脂抹粉的給二盆兒。

    ”看來,打粥的計劃怕是還得仔細考慮考慮。

    有天包家的司機董貴突然來了。

    葉蓮子忙着端凳子、生爐子,說:“這麼冷的天還勞您來看我,真過意不去……等我給您燒口熱水喝。

    ” 看看這個家徒四壁、沒了男人可靠,無比荒涼的家,連撮“高末兒”怕也不會有了,難怪她不說沏茶,隻說給他燒口熱水喝。

    怕她難堪,董貴隻好找句廢句來說:“顧太太,您還好吧?”。

     葉蓮子說:“謝謝您了,我們娘兒倆還挺好。

    ”聲音清清平平,眼裡卻是群山層疊。

    跟着兩隻手劃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邊擁擠不堪,其實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什麼也沒有了的家當。

     葉蓮子是一一二師最賢惠的太太,到了這個地步還好強地撐着,不求人也不訴苦,就連對他也不,他和顧秋水不是哥們兒嗎? 董貴說:“顧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顧連長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難得過不去,他們總該有個照應。

    我家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後北平就沒有一一二師的人了。

    顧連長走的時候也托付過我,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跟我們到天津去……總比您一個人孤單單在這裡強。

    ” 她用濕漉漉的眼睛望着董貴,說:“真不知怎麼謝您。

    ” 董貴就把葉蓮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帶到天津去了。

     葉蓮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國地那個院子裡租住了一間房子,和董貴家門對門。

    每天-開門就能看見董家的人,心裡塌實了許多,錢雖然還是沒有,可不那麼害怕了。

     吳為一開始記事就記住了天津河南這個貧民窟,那低窪、潮濕而窄長的院子,與董貴家面對面的那間房子,還有炸螞蚱的香味。

    半個多世紀後吳為還能畫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

    顧秋水說:“一點兒不差。

    包師長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讓進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國地,一個叫西窪或是東窪的院子裡。

    院子低窪,很窄,我到那裡找過人,所以有印象。

    ” 再偉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記住他一歲時經曆的事情,混沌如吳為者卻記住了,且記住了一個個要點。

    如果分析那些要點,就會發現與吳為本人關系并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麼人,在她那裡為葉蓮子設置了一個筆記本。

    自那時起,葉蓮子的每一筆苦難,都記在了那個本子上。

    那厚厚的本子讓吳為永生不得安甯,好像不是顧秋水或這個世界欠了葉蓮子什麼,而是她欠了葉蓮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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