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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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們誰也沒有料到,一九三七年八月底,平綏、平漢、津浦鐵路就被日本人占領,南北交通很快就斷了。

     葉蓮子這才嘗到了什麼叫做出其不意,對埋伏在今天和明天進出口的不測,嚴重估計不足。

    也就難怪吳為在進入夢境前,總會懷着某種期待,對“明天”探頭探腦地窺測,從未設想過伴随明天而來的也許是當頭一棒。

    家風如此。

     她對交通的理解也很具體,所以有個疑問老也不能釋懷。

    那條鐵做的路,上面還能跑那铿锵作響、威風凜凜、說軋死人就軋死人的火車,怎麼說斷就斷了? 現在顧秋水是欲歸不得,她是欲往不能了。

    這條不能“交通”的路,輕而易舉就把她和顧秋水天南地北地隔在了兩處。

    顧秋水一去音信全無。

    善于理解的葉蓮子對自己說,“那邊”不好寄信過來。

    可是那點左藏右掖的錢,卻不善于理解地越來越少。

    如果說驟然離開顧秋水時她更多的困難來自精神,那麼現在她就非常物質地感到人海茫茫,四不着邊,沒抓沒撓。

    夜晚那張床更像一葉孤舟,即便緊貼着牆也是靠不了岸的。

    不要說親戚朋友,連那些不肯善待她的人也沒了,和現在一比,鄉下的日子可不就是小風小雨?她檢讨起來,不見世面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麼不知足的。

     牆根的蟋蟀開始叫了,出其不意、舒緩有緻地,一張一弛、拉弦似的,然後是突然的沉默,暗藏着小小的較量。

    什麼地方不好待?偏偏喜歡牆根這種地方!畢竟還有蟋蟀在嗚叫,特别在夜間,就連不常想到春華秋實、風花雪月的人,也不得不因這一張一弛拉弦似的嗚叫浮想聯翩。

    而一天天的時間,也就在它們的緊拉慢提中過去了。

     老槐樹上的樹葉子也漸漸掉光,隻剩下插在樹杈上的鳥窩。

    白天鳥兒們飛出飛進,倒也熱鬧;等到夜深下來,鳥窩裡也就沒了動靜。

    可總有一隻鳥兒蹲在窩外,似睡非睡,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拍着翅膀起來巡視一番,那是雄鳥,守護着窩裡的雌鳥和它的鳥孩子呢。

    是啊,有個男人守着,家裡人睡覺都安生。

     轉眼到了冬天。

     冬天的夜晚是為谛聽準備的。

    葉蓮子摟着吳為,縮在硬冷的被窩裡,接收一牆之外來自各種頻道的夜聲。

     倉促、隐秘、試探、漂浮、猶豫、踐踏……的腳步好像不是過行牆外,而是懸行在她們的頭頂。

    冷不丁的一聲槍響、不清不楚疹人的喊叫,穿鑿過冬夜的冷峭,如背後來的冷槍,讓她無從估計又無從防備,意料之中又突如其來地襲擊着她。

     葉蓮子就想,幸虧顧秋水走了,她的日子再難也有所值。

     偶爾也有輕佻男女的笑聲,醉酒人踉跄的腳步、含糊的酒話、驚天動地的飽嗝……又讓她覺得這個冬天的日子,并沒有因為顧秋水的離去或日本人的到來有所不同。

     “硬面——饽饽!”的叫賣聲,被寒峭的北風撕扯得斷斷續續,找不到歸宿似的擦着胡同兩邊的山牆,東撲一下、西落一下,最後隻好在一處牆角旮旯蜷縮下來。

     在北平衆多随季變換、包羅萬象的叫賣聲中,。

    蔔蓮子單單留住丁似乎隻在冬季夜晚出現的“硬面——饽饽!”而略去了那些具有歌唱性質的吆喝:滋養健身的“蘿蔔賽甜梨——”據說吃了那蘿蔔再喝杯熱茶,醫院就得關張;夏日正午,在蕩悠着“吊死鬼兒”的老槐樹陰涼下,聽着都爽人的那嗓子“涼粉兒——”;年節前後扛着條闆凳的“磨剪子,磨刀嘞——”,“锔盆锔碗锔大缸嘞房東楊大嫂說,有個街坊半夜三更打完小牌,餓了,到街上買個硬面饽饽,饽饽拿到手,一擡頭,發現賣饽饽的沒有下巴,“遇見鬼了不是?”楊大嫂說。

    “硬面——饽饽!”的叫賣聲,也這樣進人了吳為隻有七八個月的生命。

    盡管以後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這種叫賣聲,可是逢到冬天的夜晚,尤其在最為寒冷的某個冬夜,這個叫賣聲就會不期而至,——從她的第一個冬天一直響到她最後一個冬天。

    葉蓮子多次講到的這個沒有下巴、叫賣硬面饽饽的人,都不如這個找不到歸宿、風中之絮般撲來蕩去的叫賣聲,說緊不緊、說松不松,說忘記卻又記着、說記着卻又忘記地牽着吳為的心。

    如果她一輩子快活不起來,如果她一輩子把自己的日子和他人的日子攪和得一塌糊塗,真不能一味怨天尤人。

    有多少次,吳為想對她的至愛胡秉宸說一說這個至關重要的叫賣聲,可一涉及這類話題,也算伶牙俐齒的她就顯得期期艾艾。

    也許作為作家的她對此也無能為力,也許胡秉宸嘴角上那一絲不以為然的笑意讓她卻步,欲言又止。

    不要說胡秉宸,哪個人聽了吳為的胡言亂語不覺得她是在裝神弄鬼?等到清早起來,葉蓮子就對着一天天見少的銀兩發愁。

     她早就退租了其他兩間房子,隻留下一間,仔細收好和顧秋水的瑣瑣碎碎。

    在收拾那些東西的時候,她沒有顯出太多的傷感,堅信它們早晚會重現舊貌。

    尤其顧秋水從舊貨店買來的一塊桌布,白色,四邊镂繡着葡萄和葡萄藤葉的紋飾,讓她摩挲再三。

    即便後來飄零天涯,葉蓮子也沒舍得把這塊來曆不甚合意的桌布扔掉,不論身歸何處,一旦能有幾日盤桓,便舊夢重溫地把它鋪在或木質粗糙、或搖搖欲墜、或腿腳不全的桌子上,哪怕最後流落在黃土高原的破窯裡的時候。

     她實在不明白,那塊破舊的桌布,為那本就破敗的窯洞,又在那塊來曆不明的沒落上增添了多少破落! 離開土地之後,木匠的兒子顧秋水,很快就掌握了城市生活的小情小調—— 也不破費,不過一塊桌布; 一個從舊貨店買來的小擺設,幾件一旦成為:二手貨就便宜得像是白撿的貴重衣物,盡管那些東西的出處,讓墨荷的女兒葉蓮子有些莫名的尴尬; 幾枝就近從包家院裡采來而不是買來的鮮花…… 物美價廉地使他們的日子同樣物美價廉起來。

     所以吳為出生的那天早上,顧秋水從包家院子裡采來一把紫藤,并不意外。

     葉蓮子是個計劃性很強的人,讀者可能還記得,她從小就知道怎樣運籌自己那點口糧,知道怎樣才能使那點口糧的效益發揮到極至。

    好比如何對待正月十五以後從供桌撤下、分配到她名下的那個白面饅頭。

     所有用不着的破爛都被葉蓮子收起,一捆捆分門别類用繩子捆好,必要時拿去換盒火柴也是好的。

    爐子隻在做飯的時候點燃,葉蓮子不怕冷。

    穿着指甲蓋大小的棉花疙瘩絮成的棉襖,也能扛過東北老家冬天的葉蓮子,什麼樣的寒冷還能難倒她! 吳為卻不識時務地哇哇大哭。

     葉蓮子隻好把顧秋水的時尚畫報雜志《良友》《萬象》之類用來溜了窗戶縫,又把被子、棉衣,凡能用來禦寒的東西都裹在吳為的身上。

    一到刮北風下大雪的日子,她就抱着吳為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生怕把自己身上那點熱氣動散,她還要靠着那點熱氣暖和吳為呢。

    有太陽的時候,就趕緊抱着吳為到南牆根曬太陽,一邊搖着吳為,一邊瞧着那半截牆基發愣,——顧秋水把着她的手,朝那半截牆基打了一槍的情景曆曆在目。

    見她孤單,街坊鄰居沒話找話地和她聊聊,她也隻能羞澀地笑笑。

     明知包家人都到了天津隻留下門房,有時忍不住還是去隔壁瞧瞧,畢竟包家院子多多少少裝着與顧秋水——自然也是與她有關的日子。

    還沒等她張嘴門房就說了:“您猜怎麼着……到現在他們連我上個月的饷還沒發呢,壓根兒就沒見他們老包家來過人。

    ”她要聽的是這個嗎?! 她更算計着每一個銅闆。

    喜歡幹淨的她,連衣服也不能常洗常換了,每挑水就是兩枚銅闆,能省就省,就是吳為的尿布沒法兒省着不洗。

     整整一個冬天,就連北平窮人家都離不了的大白菜,她也沒敢買一棵。

    有一天她實在饞不過,好像不吃那棵白菜簡直就要她的命,起身就往菜鋪子走去,一邊走一邊想,今天就是典房子典地-電要吃上這棵白菜。

    可是到了菜鋪子門口,她的決心一下又沒了。

    她在菜鋪子門口轉悠了半天,看着萊鋪子門口扔的白菜幫子,心想:何必買呢?不如撿些白菜幫子。

    多少次她都要蹲下去了,可她的自尊心在她腳腕子後面直愣愣地戳着,讓她的腿打不了彎兒。

     她隻得橫下一條心去打問白菜的價錢。

     一說,不過幾個大子兒。

    那她也覺着貴,問:“還有便宜點兒的嗎?”心下寄希望于扔在店鋪門口的白菜幫子,總可以作為一個底線吧。

    有資産的掌櫃卻無法和無資産的葉蓮子溝通。

    一塊銀元能換四百六十個銅子兒,如果這女人連幾個大子兒都嫌貴,怕是一個銀元也不趁了。

    他就說:“總共幾個大子兒您還嫌貴!您要是嫌貴,不如把那幾個大子兒留着自個兒花。

    ”他又太有職業道德,壓根兒想不到将扔在門口的白菜幫子賣給她,掰下扔了的白菜幫子能算白菜嗎? 讓掌櫃的這麼一說,葉蓮子馬上不饞了。

    好像剛才那一會兒她不過着了魔,現在又清醒過來了。

     她就那麼喝了一個冬天的棒子面粥,在粥裡撒點鹽面,連根兒下飯的鹹菜都沒有。

     2 換了吳為,就會毫不猶豫地蹲下去撿那些白菜幫子。

     在葉蓮子祖孫三代人中,吳為是對自尊最為忽略的一個。

    她的很多錯誤,放在葉蓮子或禅月身上都不會發生。

    不知能否從墨荷嫁葉志清、葉蓮子嫁顧秋水這兩樁婚事中找到蛛絲馬迹?對墨荷那個家族的血脈來說,這兩樁婚事就像反複對水,到了吳為這裡就稀薄寡淡得能照出入形,而且是一個佝偻的人形。

    這種猜測不是毫無根據,用不着攀附就能在顧秋水那裡摸到吳為的劣根。

     比如那頓嗟來之食,什麼時候想起,什麼時候都讓吳為覺得自己一派大将風度。

     那本是一頓極平常的家常飯,一菜、一湯。

    菜是大頭菜炒青豆、肉丁、豆腐幹,湯是西紅柿雞蛋湯。

     面對那一菜一湯,吳為的意志就像面對愛情一樣薄弱。

     夾菜的手顫個不停,老也夾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頭菜、肉丁、豆腐幹,更不必說青豆。

     可又不能顯出情急的樣子,讓主人看出連這樣的飯菜她也久已沒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着桌上的飯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着主人的臉,一言不發隻顧咀嚼。

     還要從這些很費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經談過了新上演的電影,如果談過,現在就應該改談某個人的葬禮……面面俱到,無一遺漏,換了誰都得顧此失彼。

     這頓飯吃得好累啊,她的額上,滲出一顆顆稀湯寡水然而顆粒飽滿的汗珠。

     吃着、吃着,吳為突然發現,不但女主人早巳放下筷子,就連男主人,連他們氣壯山河的兒子也放下了筷子。

    她隻好放下飯碗,佯稱已經吃飽并做出飽得不得了的樣子,在如此勉為其難的局面中,還能為自己的貪饞鋪墊出過硬的緣由:“我最愛吃這種家常菜,幾乎有兩個多月沒有吃到家裡做的菜了。

    這次出差時間太久,老在食堂吃飯,食堂能做出這種味道嗎?飯店也做不出來…… 她看出女主人臉上掩飾得不甚高明的懷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憐憫,還有,富裕人家對打腫臉充胖子的窮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愛好和饑不擇食顯然是兩回事。

     幫女主人清理廚房及清洗餐具的時候,眼睛又禁不住在這與食物關系最為密切的地方睃尋,果然發現廚房窗台上放着一大盒風幹的煮黃豆,顆顆豆子風幹得比未曾煮過的還要堅實。

     “這些豆子是怎麼回事?”吳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動起來,像是無意地打問着。

     “原來打算煮五香豆,結果發現豆子的品種不好,吃起來有些苦味兒。

    ” “扔了怪可惜的,還不如讓我帶回去喂鳥。

    我住的那個招待所鳥很多,每天早上窗台上都有幾隻鳥在唱。

    ”她沒有忘記為自己貪饞設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攔截的窘迫,可她能讓久違葷腥的口腹無動于衷嗎? 不論從哪方面來看,吳為都是墜人滾滾紅塵的大俗一個,能指望大俗們拒絕哪怕芝麻大的誘惑嗎?更不要說到其他的誘惑,比如說愛情。

    既然不能,隻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覺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擺在這裡,正不知拿它怎麼辦呢。

    ”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當室内無人,吳為就緊閉房門,用上下兩行臼齒研磨那些堅實的黃豆,将兩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

    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頭就像被磨掉一層皮。

     豆子的品種果然有問題,味道又苦又澀,但她硬是堅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漸漸消滅,一面咀嚼一面鼓勵自己:“我這是在吃蛋白質呢。

    ”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

    吳為一直認為那個小偷是個有良心的讀書人,換了别人一定會把她藏在書裡的錢一網打盡,因此對那小偷除怨恨之外還有一點感激。

    她的被竊,應該說是緣于對小偷的誤會和不敬,以為小偷大都好吃懶做;不勞而獲,這樣的人哪裡會翻書?把錢藏在書裡該是萬無一失的高招。

     這個算式也很簡單: 出差三個月共帶生活費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費隻剩下五角。

    米飯或饅頭二分錢一兩,每天至少七兩。

    二七一十四,還剩三角六分錢。

    婦女衛生用品、衛生紙、牙膏、肥皂這些開支無法省略。

     除了吃飯,人是需要吃一點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

     問題是這個菜怎麼吃?如果在家還好辦,再接再厲喝棒骨湯就是。

    可是出差在外,隻能沒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錢一小碟的鹹菜,哪家食堂還有五分錢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葉蓮子呼救。

    為了出差,她已經帶走全家月生活費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訴葉蓮子,葉蓮子就會從她和禅月的份額中擠錢給她,那麼每到吃飯的時候,她們也得像她這樣面臨算賬的難題。

     常年的貧困,本就沒有填平補齊六十年代初期全國大饑荒落下的營養匮乏症,不過一個多月的醬油拌飯,就把吳為拌得兩眼發黑,兩腿發軟,暈倒在地。

    當人們把她平放在長椅上的時候,她覺得身子薄得和長椅貼在了一起,揭都揭不開了。

     醫生檢查之後說:“沒什麼,是嚴重貧血引起的暈厥,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就好了。

    ” 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 這九個字怎樣一清二楚地鑽進她的耳朵,就怎樣一清二:楚地鑽進圍在她身邊那些人的耳朵,她隻好繼續閉着眼睛,拒絕從暈厥中清醒。

    除此,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回避那尴尬? 人們終于窺見了吳為盡力掩蓋着的、沒有指望的生活。

     吳為從來不在機關食堂買飯吃,“太貴了。

    ”她想。

     從家裡帶,糙米飯,還有鹹菜炒肉末。

    鹹菜裡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負着一家三口的營養重任。

     夏天涼着吃,冬天就把飯盒放在辦公室的暖氣片上。

    飯盒底部總能得到一些溫熱,至于飯盒上部的溫度,隻有到了胃裡才會有所感覺。

    她從不把飯盒拿到食堂,請食堂大師傅蒸饅頭的時候放在籠屜裡捎帶熱熱。

    她有自知之明,一個身份低賤、臭名昭著的人,頂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别人賞給你的還嫌不夠嗎?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撫摩着自己的胃,對胃的體諒與合作充滿感恩之情,長年累月的冷飯吃下來,不過不大舒服,并無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紀以後才能找上門來。

     除了遊行、集會那些無法回避的場合,吳為吃飯總是背着人,就像當年葉蓮子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插門一樣——誰也不知道那個看上去很體面的葉蓮子,背着人喝了一個冬天的棒子面粥,連根兒下粥的鹹菜也沒有。

     起始,遊行、集會,吳為隻帶一個饅頭、一塊鹹菜,到了現場發現無隅可向,不論轉到哪個方向,哪個方向都是眼睛。

    鬧得平時和她說話都覺得玷污了自己的純潔、貞節、道德的人,也來關心她的營養和健康。

    那年頭怎麼那麼多遊行和集會啊! 以後再有遊行或集會,隻好買個維他命面包。

    那種面包很松、很軟,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面包而像毛澤東轉送給革命群衆的芒果。

    她把這個道具,在那些關心她的營養和健康的人們眼前晃了又晃,然後帶回家去給禅月。

    “裡面有維他命B6。

    ”吳為懷着對維他命的神聖敬意對禅月說。

     與韓木林離婚時,吳為也不問問葉蓮子和撣月的意見,就斷然決定放棄撫養費。

    不但不要撫養費,連韓木林給禅月那七十塊錢象征性的補償也退還給他了。

    在她做出這一自尊自愛的清高決定時想過沒有,她和葉蓮子兩個人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的月收入,怎樣維持三口之家?她隻想為自己的自尊自愛負責,怎麼不想想為葉蓮子和禅月的生存負責?!她好不自私啊! 吳為其實是個非常自私的人,為了自己那點面皮,連對母親和女兒的責任都可以置之腦後。

    不僅如此,葉蓮子、禅月,還有她的私生子楓丹,都為她更大的自私受盡世人的淩辱。

     如果沒有葉蓮子于窮困中練就的本事,這種窮日子可怎麼對付啊!從發揮餘熱這方面來說,晚年的葉蓮子并不失落,不像有些離休幹部,一旦從崗位上退下來,就得精神憂郁症。

    葉蓮子隻是有時轉不過今夕是何夕的彎兒,愣怔之中竟以為又回到了幾十年前。

     禅月在他鄉落葉生根之後,某個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爐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的小姥姥葉蓮子,沒有别的,差不多都是在無盡的窮困中,如何變無為有、變少為多的奮鬥。

     撣月把葉蓮子叫小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