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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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部隊行軍,帶着一個女人還算勉強,再帶着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可就太不現實。

     如果沒有吳為,葉蓮子的曆史可能就是另一種寫法。

    可誰讓葉蓮子固執地生下吳為,并且極不逢時地把她生在一個風雨飄搖、民族存士的危急關頭?此後她将不得不進入從裡到外、全面受創的境地。

     最後顧秋水隻好說:“實在太難的時候,就上天津英租界包老太爺家去躲一躲,我想包家總會照顧你的……現在也隻有依靠他們了。

    情況好一些我就回來接你們,或是再等幾個月,比如說秋後孩子大一點,你來找我也行……” 那時顧秋水很相信朋友,以為朋友都是靠得住的,就像他那樣,凡是答應朋友的事絕對不會食言。

    包括後來在寶雞經鄒可仁把葉蓮子母女托付給陸先生,從口頭上來說,一環接一環可不都有交代?所差的不過是落實。

     這兩個從鄉下出來、沒有根也沒有關系的苦孩子,從來不能,也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前途。

    他們的前途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就是任由這個動亂的社會撥弄,好也罷、歹也罷,全靠撞大運。

     這句話讓葉蓮子立時有了實實在在的希望;從這一天起到秋後還存多長時間?不過三四個月,頂多一年半載;不會更多,她就能見到顧秋水了。

     希望是什麼?是一半可能、一半不可能,卻讓人輕易放手眼前。

    可葉蓮子眼下是不得不放手。

     或許他們隻好這樣欺騙着自己。

     說完這些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話,顧秋水隻得動身了。

    在邁出門檻的時候,他帶着一個鼓勵的微笑,回頭看了她們母女一眼。

     後來又後來,葉蓮子不知多少次對吳為叙述過她生命中的這個轉折點:“他邁過門檻的時候,還回頭看了我和你一眼。

    ” 葉蓮子抱着吳為站在房子當間兒,一動不動。

    她不是不想送顧秋水一程,可是不等顧秋水反對,自己先打消了這個念頭。

    顧秋水要到六國飯店與包天幼會合,那種地方,即便顧秋水也得借着包家的光輝才能出入。

    為此,她隻得丢失和丈夫哪怕再聚一小會兒的時光。

    等顧秋水出了大門,葉蓮子才抱着吳為攆了出去,淚水漣漣地朝着早就沒有人影的胡同,伸着脖子,踮着腳張望……顧秋水自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過頭。

    雖然征衣上的眼淚還投幹,一旦走出那個胡同,也就立刻把葉蓮子母女從腦子裡抹掉了,抹得幹幹淨淨。

    幹淨到四年後他們再度重逢前,這兩個影子從沒有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

    好像他從沒有過這段婚姻,從沒生過一個女兒。

     6 認真說起來,葉蓮子對顧秋水的愛很可能禁不起推敲。

     顧秋水并不是葉蓮子的第一選擇,她曾有過一個最好的可能。

     葉志清在北平駐防時,葉蓮子窩在深山老林裡的外祖父家,突然和她接上了關系。

     母親墨荷被奶奶一把火燒了的時候,與三舅一起來和奶奶理論的還有一個老姨。

    老姨的兒子這時來到北平,并且考取了大學。

    葉志清雖然已是前姨夫,并且參與了火燒墨荷的恐怖行動,但是流亡到北平的東北人,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都是兩眼淚汪汪,也就前嫌不計,何況比老鄉還近着一層。

    第一次親善訪問之後,表哥就時時帶着一個身材高大、叫做史峤的同學,前來看望表妹葉蓮子。

     也許第一次的親善訪問,表哥就對葉蓮子的處境有了了解。

    葉家招待得很熱情,讓久已沒有吃到血腸的表哥大快朵頤。

     不過在大家就座之前,當着第一次訪問的表哥,葉志清就瞪着眼珠子對葉蓮子說:“你看,你看,筷子都擺不齊,養你幹什麼使?連勤務兵都不如。

    ” 葉蓮子頭也不敢擡,回身鑽進廚房,仰着頭使勁眨巴眼睛,緊着把裡面的眼淚往回捌,手下還一刻不敢停地張羅着。

    父親越嚷嚷葉蓮子越哆嗦,上湯的時候又把湯灑了一桌子。

    繼母從飯桌旁邊跳了起來,一邊撣她的旗袍一邊說:“哎喲,我的新旗袍呀,這可是在‘新世界’做的喲!” 葉蓮子趕緊拿塊抹布跪下就擦。

    繼母說:“我說你,你怎麼用抹布擦?這旗袍是絲綢的呀!” 葉蓮子拿着抹布跪在地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又叫道:“還不趕快把桌子擦幹淨,看一會兒流到地上踩一腳。

    ” 葉蓮子便又跳起來擦桌子,一面擦一面想,幸虧這一汪湯水還在桌子上待着,沒有繼續給她招災惹禍。

     桌子上的湯水收拾幹淨後,葉蓮子才喘着氣兒,小心翼翼在飯桌前坐下。

     其實,從鄉下剛剛來到父親家裡的時候,葉蓮子總是在廚房吃飯,那時候吃飯對她還是很松弛的一件事。

    可是繼母不同意,她對父親說:“這像什麼話?咱們家的孩子怎麼能像傭人那樣不和咱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然後白了父親一眼,“你也不替我想想,讓我這個後媽怎麼當?” 後來父親就讓葉蓮子和他們一起坐上了飯桌。

    從此她就開始出錯,夾菜掉菜,盛湯湯灑。

    她幹脆就不夾菜,不盛湯。

     葉蓮子擡起眼睛看看表哥,表哥對她笑笑,那一笑讓她有一會兒愣神。

    從母親家族來的表哥,讓她想起兩個應該最親又都離她而去的女人——她的母親和外祖母。

     表哥說了一聲:“吃飯吧。

    ”她才回過神來,趕緊對每個人擠出一臉微笑。

    繼母就說:“蓮子,你倒是吃菜呀!”她本不想夾菜,大白米飯已經很好吃了,用不着就菜。

    可是繼母顯然希望她做出各種待遇都與正式家庭成員無異的表現,她應該很好地配合。

    就趕緊伸出筷子夾菜。

    邊伸筷子一邊判斷,哪些萊繼母和父親愛吃或不愛吃,之後才能決定把筷子往哪裡伸。

    可是她的判斷就像她在父親和繼母眼皮下所做的一切,沒有,次不錯。

    好比她要是把筷子伸向一碗熬白菜,父親也許不經意的一句“好久沒吃白菜熬粉條了”,就會讓她不自禁地縮回筷子,而那不多的碗盞也就蠻得混雜起來。

    穩穩神,一眼逮住一小碟醬菜,得了救星似的趕緊去夾,可是等到她再夾第二筷子的時候,便聽見父親輕輕一咳,這一咳讓她想起繼母愛吃這種醬菜…… 夾點什麼呢?她的筷子像是停在紅綠燈控制失靈的十字路口,因為不能不夾點什麼而哆哆嗦嗦、猶猶豫豫。

     這時表哥給她夾了兩塊血腸,“吃吧。

    ”表哥低聲地說。

     沒想到這低低一聲“吃吧”的沖擊力那樣大,讓她心潮起伏又不敢擡頭對表哥說聲謝謝。

    她埋着頭,就着那兩塊血腸,三口兩口把碗裡的飯扒進嘴裡,然後就離開了飯桌。

     父親問道:“你吃完了?”她回答說:“是。

    ” 父親說:“那你就該說,請父親母親表哥慢用,我吃飽了。

    ”她就說:“請父親母親表哥慢用,我吃飽了。

    ” 繼母回答道:“吃飽了就下去吧。

    ” 她坐在廚房裡,聽着飯桌上的動靜,一等有挪動椅子的聲音,就趕快去收拾碗盞。

    可是直到表哥告辭,她的眼淚也沒有停止的意思。

    還是表哥特地到廚房來對她說:“蓮子,我走了,我會常來看你的。

    ”她依舊垂着頭,一下又一下用力地點着。

     表哥沒有食言,在父親換防河北定縣之前,果然常常帶着史峤來看她。

     大學永遠意識新銳,耳濡目染的表哥自然而然想要幫助葉蓮子改變處境。

    但是革新意識很強的表哥,除了想給葉蓮子找個好丈夫,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穿長袍西褲、脖子上繞一條長圍巾的“五四”青年史峤,據說是東北同鄉。

    真是東j匕同鄉嗎?她追問過表哥,表哥也不十分清楚,反正“九一八”以後的北平,有很多東北流亡學生。

    等到史峤不辭而别,她才想起表哥對他這位好友其實什麼也不清楚。

     看得出,史峤很喜歡穩重端莊的葉蓮子。

     葉蓮子是需要一點耐心才能看出所以的女人。

    也許他人覺得葉蓮子的目光有些呆闆、遲滞,可是細心的史峤卻看出那是小心翼翼、瞻前顧後,好像不知道該往哪兒落腳,老怕一不小心踩了誰。

    她的謹小慎微、無所适從的樣子,讓史峤滋生出許多心事。

    而天下男人大多都有救美情結,他們的關系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地向前而不是向後發展。

     “你在哪個中學讀書?”史峤問道。

    那個時期有點文化的青年男女交往,大部分從這個話題開始。

    葉蓮子紅着臉無以應對,心虛地想,自己怎麼能配得上史峤? 起始葉蓮子沒有認清形勢,以為小學畢業後可以繼續讀書。

     父親也沒說不讓她繼續讀書,隻回答說:“咱們村裡也就是趙家的老爺們兒上過小學,還跟中了秀才似的。

    ” 繼母說:“那蓮子可不就是咱村的女秀才了!” 接着家裡的“掌櫃”繼母,就說是沒有錢了。

    一個上尉軍需官,怎麼連孩子上學這點錢也沒有?可是繼母說沒錢了,那就是沒錢了。

     自出生後,葉蓮子一直處在一分錢的自主權也沒有的景況中。

    懂得自尊的她,更懂得如何節省他人的每一分錢。

    即便上小學的時候,她也沒有買過練習本,把父親用過的紙斂起來,翻個個兒,用粗線釘一下,就是她的練習本。

    可惜課本自己無法釘,不然她也會給自己釘出一個課本來。

     現在已經無法得知,三十年代初期,讀中學是不是很糜費的一樁事。

    尤其對于一個早晚要成為“潑出去的水”的女孩子。

    但不論糜費或不糜費,對寄生在葉家的葉蓮子來說,肯定都是非分之想。

    而且在舊時代,凡有繼母的家庭,都恰如其分地缺個女傭。

     何況連女秀才都是了的葉蓮子,還用得着上中學?“我……沒有上中學。

    ”葉蓮子羞慚地說。

    但她也不能對史峤說家裡不讓她繼續讀中學,隻能含混地把不求上進的責任攬在自己頭上。

     “求知也不一定非得在學校不可。

    如果你願意,我倒是可以幫助你……不知道你愛看些什麼書?” 葉蓮子說不出她愛看什麼書。

    她的生活是封閉的,除了買菜,做飯,做家務,隻能窩在房間裡發呆。

    史峤便帶了進步青年無人不看的《新青年》《語絲》之類的雜志或小說給葉蓮子。

     但凡有點文化的中國男人,大多有教導女人識字讀書之好,“紅袖添香”更是閨中一項高雅的樂趣,想必史峤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

     就連沒有多少文化的顧秋水,與葉蓮子結婚初期也把這樣一項作為理想家庭不可或缺的内容。

    他教葉蓮子讀過《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甚至寫詩填詞。

     包括胡秉宸,也不是沒有向往過這樣一個理想家庭。

    可是具備高中文化、書法相當老道的白帆,不但不需要他的教導,更對“紅袖添香”這等細膩缺乏體會,這可能就是胡秉宸一個“糙”字便将白帆交代的原因。

    而吳為不但破壞了這幅“紅袖添香”的千古風流圖,反過來還要對胡秉宸的指教研讨一番、質疑一番、指手畫腳一番,這些毛病在他們的戀愛高峰期不是沒有顯露,但都被胡秉宸作為女人的嬌媚享用,豈不知同樣一件事,婚前婚後的解釋天差地别。

     比來比去,隻有葉蓮子這樣的女人最合男人的需要,在與男人的關系上本該萬無一失,意外的是過不了多久,也被男人淘汰出局。

     那本是一幕又一幕進步青年戀愛的經典模式,并引導不少女青年從此投向革命,好比小說《青春之歌》裡的男女主角盧嘉川和林道靜。

     史峤也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對葉蓮子宣講他帶來的那些書籍。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似懂非懂地聽着……可惜葉蓮子還沒來得及接受那些理論而後走向革命,史峤就不知去向了。

     其實早在鄉下,葉蓮子就跟着爺爺讀過《弟子規》《三字經》《論語》,包括後來顧秋水教她的《千家詩》《唐詩三百首》,舊體詩文、平仄聲韻,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可是面對史峤的《新青年》《語絲》,卻毫無體會。

     她更喜歡的是《秋海棠》《啼笑因緣》那一類通俗小說,巴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人物,上演其中的一段。

     結局太悲慘?青春是不考慮結局的。

     噢,還有電影明星胡蝶主演的電影,瞧她那雙酒窩! 有多少胡同裡走出的女孩會喜歡《新青年》或是《語絲》?會關注社會和世界的走向?太深奧了,太重大了……那都是為不凡的人鑄就不凡一生準備的材料。

     史峤也就理解地笑笑。

     逢到表哥和史峤來訪,他們坐在房間裡循規蹈矩地談話時,繼母總是顯得很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一天湊上門來,一次又一次進來、出去,拿東、拿西,反倒開導了葉蓮子的少女情懷。

     史峤十分合襯葉蓮子的心意,特别他的泰然從容,讓她感到他的長衫下有個如母雞孵小雞那種溫度的懷抱。

    自小在陌生人中流落、讨生活的日子,似乎就此可以結束了……連葉志清也很中意史峤。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關系進展得很慢,尤其在那個戰亂時代。

    戰亂時代就像信息時代一樣瞬息萬變,如不抓緊機遇,馬上就是另一番天地。

    他們循規蹈矩、慢慢騰騰,終于走到具有決策意義的那一天。

    史峤帶着葉蓮子到東單青年會參加了一個什麼聚會,會後帶她到了東安市場,問:“喜歡不喜歡吃涮羊肉?”葉蓮子随着就點點頭。

     史峤在東來順樓上要了個雅座。

    點菜之後葉蓮子就端坐那裡,看着史峤卷起袖口,微微弓着身子,拿着小勺在二十多個作料碗中挑來挑去,給她配涮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