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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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閱讀出而不是塬對她叙述出的,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以及那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

    她老是想,沉默的塬,最終會和人類算一筆總賬,不過她是看不到了。

    但每一次閱讀,又毫不留情地讓她明白了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這永不可及而生出無望,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一種大悲大憫向她襲來。

     自那時起,她就對古老、不屑、威嚴的塬,有了神秘的認同。

     沒有退身之地的她,因這認同而了然,而蒼然……終于認可了塬是她們最後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這樣的塬在下面托舉着她們,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零孤村周際的塬,更是在吳為一個十幾歲的黑夜和葉蓮子融為一體。

    這并不是說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葉蓮子的苦難和塬作比,但說葉蓮子是這塬下的一粒泥土、一個細部、一個道具,恐怕還是合适的。

    那個深夜,她突然對零孤村周際的塬和葉蓮子,想念得不能自己,便獨自一人,半夜搭乘火車從西安返回零孤村。

    雖然她在零孤村的停留不過幾個小時,還必須在第二天清晨上課之前返回西安。

     夜色濃密、結實得可以實實在在把握在手裡。

     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她的塬,帶着她上坡、下坡,越過低窪,折過老樹……使她無誤地邁出左腳、右腳,右腳、左腳…… 黑暗中,她的塬以一塵不染的純淨包裹着她、護衛着她,并從另一個世界招回許多遠走的靈魂,陪伴、翻飛在她的周圍,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吓消散得無蹤無影。

    隻剩下她對塬、對母親的深刻依戀,這兩件最為簡約不過的情感。

    如此,她怎能期待與那個對零狐村周際的塬根本不曾人眼的胡秉宸相知又相守? 11 一切似乎恢複了原狀。

     在于田的懇求下,由于站長出面說項,還有秦老師的相助,葉蓮子終于得到了下學期的聘書。

    趙老師繼續教他的地理,吳為也繼續上她的地理課,與過去稍微不同的隻有一件事——海上一次趙老師的地理課,吳為就尿一次褲子。

     乎心而論,她這個毛病,不能全算在趙老師的賬上。

    離開顧秋水以後,吳為尿褲子尿床的毛病已漸好轉,可是趙老師的一頓毒打,又把這個毛病打回來了。

     如果人們在一九四四年的冬季,從寶雞西城關走過,總能看到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蹲在寶雞“工合”辦事處的灰磚牆外,什麼也不做,就是把凍得淌個不停的鼻涕吸回鼻腔裡去。

     集體宿舍的門鎖着;葉蓮子不能懇求大家:别鎖門啦,天寒地凍,讓小吳為有個避風的地方吧,一個幾歲的小孩子,獨自待在宿舍裡,來了強盜小偷,出了事情算誰的? 她又沒有錢送吳為進幼稚園,隻能任吳為像隻小野狗,在街上東遊西蕩。

     吳為無處可去,隻好蹲在“工合”牆外,和在門房裡當差的媽媽,隻隔一扇牆。

    離媽媽很近了是不是? 每天,每天,她就蹲在那裡,苦等媽媽下班的時刻。

    那個時刻,因暫别嚴寒、晚飯的可待,可使僵冷的四肢、身體和臉頰在媽媽的揉搓下暖和過來,一個大概叫做家的地方可以歸去,而變得非常具體。

    那種苦等,才真該叫做渴望,非常具體的饑寒交迫中的渴望。

    長大以後她學會了一首歌,第一句歌詞就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每當唱起這句歌詞,這些景象和饑寒交迫之感就會重現,更不要說她從兩歲起就當了奴才。

    于是她愈發唱得投入,莊嚴神聖、滿腔熱血、耳根發熱,可不知為什麼總還是被人歸人資産階級。

    大學畢業的品行鑒定中,她獨享七個資産階級頭銜,什麼資産階級人生觀、資産階級戀愛觀、資産階級價值觀、資産階級人道主義、資産階級人性論、資産階級文藝觀、資産階級審美觀,将所有資産階級搜羅殆盡,可謂集資産階級之大成,一條條從上到下鋪排過來,整齊對仗,和諧華麗,壯觀浩蕩,一派漢魏之風。

     想來不足為怪,不要忘記,吳為還有那樣一位外祖母,血液的顔色可能會遺傳。

     四十年代初,寶雞城裡隻有一條貫通東西的小街,幾乎沒有樓房。

     可是愛好樓房的居民,總是在他們房子臨街的前檐上,砌上幾米高的磚塊,僞裝樓房,以求壯觀。

     西北的風很大,有一天大風刮倒了一扇僞樓,一個“工合”同仁的兒子,就被那扇僞樓砸死。

     寶雞城實際建在坡上,北城牆便依塬而建,是個牆塬一體的山城。

    出南城門就是下坡,往坡下走三百多米就是渭河。

    山上有狼,不僅晚上,也不僅城外鬧狼,狼們有時還會進城,肆無忌憚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

     葉蓮子親眼見過被狼咬傷的難民孩子,耳部、腮部血肉模糊,他們一般住在城外無門、無窗、無遮擋的廢窯洞裡。

     一九四四年日本人攻陷鄭州、洛陽後,關中告急,日本飛機說來就來,随時都會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寶雞城裡扔個炸彈。

     葉蓮子無時不在擔心,在街上東遊西蕩的吳為會不會遇見狼?西北的風又多,誰知道哪一扇僞樓會倒塌?她冷不冷?日本飛機會不會來空襲?……’小孩子既沒有耐心也沒有耐力,不過在街上凍了一會兒,吳為就感到冷得難熬,忍不住在牆外叫媽媽。

     葉蓮子聽到吳為的喊叫,心就亂了,連忙跑出去,給蹲在牆角的吳為搓一搓凍得黢紫的臉蛋,擦擦她的鼻涕,暖暖她的小手,吳為就覺得她的等待變得非常美好。

     住慣了英國的陸太太,“揚”着英國式的臉子(這種臉子,尤其在早年的英國黑白片裡常常看到),說:“顧太太,你該知道,對你我們是沒有義務的,如果你再在工作時間裡做其他的事,我們恐怕就更無法忍受了。

    ” 葉蓮子無地自容。

    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在英國住了很久的陸太太,除了對在英國生活過的人,誰也看不起。

     陸太太進步歸進步,抗戰歸抗戰,就像宋美齡也抗戰一樣,這不等于她有共産意識或平民意識。

     盡管陸太太很英國地表示了對葉蓮子的不滿、輕蔑,根本不知道英國為何物的吳為,還是看出了藏在英國教養後的冷酷。

    她不明白,她的玩伴陸虎、陸豹和陸燕的媽媽,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 再看看媽媽的臉,知道媽媽受辱是因為自己,決定此後再不讓媽媽受這樣的侮辱,也從此不再到陸燕家去玩耍,雖則他們有時還會給她一塊極其罕見的巧克力。

     當陸先生對鄒可仁和顧秋水承諾,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會有葉蓮子和吳為一口飯吃的時候,并沒有一個法律上的契約或是合同。

     習慣于西方企業管理機制的陸太太,深惡痛絕葉蓮子公私空間混雜,上班時間竟跑到外面照顧孩子,所以“工合”遣散時,葉蓮子第一撥兒下了崗。

     她的深惡痛絕無可厚非,這種大鍋飯的弊病,日後果然是影響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一個大礙。

     吳為再也沒有見到她的夥伴,那個在歐洲出生,總是穿着一條英格蘭呢裙,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唱着《杜鵑花》的陸燕—— 淡淡的三月天, 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旁, 多麼美麗呀,像村家的小姑娘, 像村家的小姑娘。

     去年村家小姑娘走到小溪旁, 和情郎唱支山歌, 折枝杜鵑花插在頭發上。

     今年村家小姑娘, 走到小溪旁, 杜鵑花謝了又開呀, 記起了戰場上的情郎。

     摘下一枝鮮紅的杜鵑, 遙望那烽火的天邊,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 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 不再插在自己的頭發上。

     隻聽說“文化大革命”期間,陸燕一頭栽倒在地上。

    不知她是否從父親的遭遇上早就預見到自己的結局?反正是毫無留戀地斷了氣。

    當她終于逃脫“革命”對尊嚴的侮辱時,是否會像小時那樣,淘氣地跳着腳、拍着手,哈哈大笑? 在昔日的一張照片上,陸燕頭頂一個與腦袋不相上下的大蝴蝶結,圓瞠着一雙愕然的眼睛,不知在那一瞬看見了什麼,讓她驚詫不已。

     不論上代人的過節兒還是後來的社會分類學,到底與她們何幹?吳為反正是失去了那可愛的玩伴。

     陸先生于一九四七年最後撤離“工合”,轉而在日内瓦聯合國難民局任遠東事務顧問。

     那時候周恩來和陸先生還是朋友,問他道:你辭掉了聯合國的職務嗎? 他說:沒辭。

     周恩來說:别辭,我們還沒有參加聯合國,但上海還有聯合國的駐華辦事處,你不妨去那裡工作,将國際難民輸送出去,以減輕我們的負擔。

     一九四九年大陸解放前夕,陸先生本有機會去台灣。

    台灣方面也有電報、信件,往還于日内瓦之間。

     但陸先生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返回大陸。

    之後,聯合國秘書長任命陸先生為聯合國上海辦事處主任。

    在此期間,他從天津運走兩千多名國際難民(因國際船隻不能進上海),工作告一段落後回到了北京。

     一到北京,有關方面就派他到革命大學學習,以他的曆練,一眼就明白是讓他交代曆史問題。

     再想見見當年的朋友周恩來,難了。

    後來根本就見不到了。

     不過他不該那樣感歎:我不再是朋友了。

     日理萬機的周恩來,怎麼可能會見每一個曾經幫助過共産黨的朋友?不論那位朋友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做了多少工作。

    如果他繼續會見每一個幫助過共産黨的朋友,還如何處理比會見朋友更重要的國家大事? 不要以為什麼黨派也沒參加過,一九二三年就人北京大學化學系,曾任北京大學學生幹事、東北同鄉會主席的陸先生,交代起曆史問題就能輕易通過。

     陸先生的複雜還在于一九二九年赴英國學習經濟學,對英格蘭、愛爾蘭、丹麥的農民合作運動頗有研究,認為用“和平過渡”的辦法解決農村問題才是最好的途徑,與毛澤東用“暴力行動”解決農村問題唱了一個反調。

    雖然一九四九年,共産黨正是用“暴力行動”解決了農村問題,但陸先生還是不肯接受毛澤東的暴力革命。

     他一再聲明,九一八事變後,一九三二年他放棄了在英國讀博土的獎學金,毅然回國參加了他.所謂的革命。

    可是在毛澤東《别了,司徒雷登》那個名篇裡,主角司徒雷登——燕京大學的教務長,卻留任陸先生為學生輔導委員會主任。

     陸先生不但動員學生到農村去幫助農民,自己也脫去英國西服,換上對襟大襖,和學生們一同奔赴河北農村,與農民辦起了棉花生産合作社。

     如果翻閱燕京大學一九三二年的校刊,還可以在校刊上查到有關此行的報道。

     至一九三七年,竟發展了二百四十多名大學生參加這一工作,聯合了北大、清華、齊魯、南開等著名大學,影響非常之大。

    可他一再說明的是,這是因為五四運動使知識分子認識到與工農結合是社會的大趨勢,而不是别的理論使然! 12 貼着地皮,順街飕飕竄來的冷風,偏偏到了吳為這裡還要猙獰地擰個旋兒,毫不留情地把她身上那一點點溫暖擰走了。

     雪花紛飛起來,她的頭發和衣服也就濕了。

    她真渴望一點火。

    可是,她連《賣火柴的小女孩》那盒可以安慰自己的火柴也沒有。

    不,她不能叫媽媽,不能。

    陸太太瞪着媽媽的眼睛,比在地皮上猙獰地擰了一個又一個旋兒的冷風還冷酷。

    她從牆角裡站了起來,在街上遛了一遛,鞋子很快就濕了。

    她跳起來,跺一跺僵冷的腳,可是這樣一跳她就更餓了。

     往手上哈點熱氣吧,從嘴裡哈出來的氣也是冷的。

     怎麼沒有人到街上來呢?要是街上多一點人,可能還不那麼冷了。

    她盼哪,盼哪,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五十多年前,中國不過“四萬萬同胞”。

    西北又是偏遠的,而西北的一個小山城,地界更荒涼,人口更稀少。

    街上本就行人寥落,更不要說在冬季。

    吳為在街上半天沒有看到一個人該是正常的,好比陸先生為興辦農村生産合作社,聯合北大、清華、齊魯、南開等著名大學,發動了二百四十多名大學生就成為壯舉,可在二十世紀末,哪怕一個年級的大學生也不止二百四十多。

     噢,有了,可有了,有個人打着傘過來了,吳為捂着臉兒湊上前去,希望那人能夠瞄她一眼,要是再對她說句什麼話就更好了。

    可是雨傘遮着那人的臉,他沒有看見這個往前湊的小女孩。

     還要等多久媽媽才下班呢? 吳為蕩來蕩去、蕩來蕩去,不過在街上流浪了幾小時,卻感到好漫長、好漫長。

    那街上的嚴寒,也就一同沒了盡頭。

     冬季什麼時候才能完? 每天早上,當她看到窗紙漸漸亮起來的時候,總想對着那個漸漸到來的白天大哭一場。

    可是她不能哭,她要是哭了,媽媽怎麼辦?媽媽不上班,她們就更沒有飯吃了。

     她越來越無法對付那日複一日、無盡無休而又不可抵擋的嚴寒了。

    她對嚴寒産生了一種與絕望相雜的恐懼,她垮了。

     她那個尿褲子、尿床的毛病,并沒有好徹底,一旦面臨崩潰或是極度的恐懼就會複發。

     當一個比一個更嚴寒的日子來臨的時候,她就隻好尿褲子。

     她的褲裆外面,常常結着一層細細的冰碴兒。

     下班點一到,葉蓮子就沖出“工合”大門。

    她總是先去摸吳為的褲子,一摸一手冰碴兒。

    愛哭的葉蓮子,一面無濟于事地搓着吳為冰涼的屁股,一面眨巴着眼睛裡的淚問道:“告訴媽媽,冷不冷?”不隻吳為的褲子外面結了一層細細的冰碴兒,連她的嘴巴和意識也像結了一層冰碴兒。

    不論葉蓮子說什麼,吳為都是一副解不開凍的樣子,不予回答。

     葉蓮子趕緊拉着吳為回到宿舍,為她換下尿濕的棉褲,再忙不疊地端着茶缸,到食堂買飯。

     那隻白色的搪瓷茶缸,稱得上是非同尋常,不但不甘寒碜地在杯口為.自己點綴了一圈亮藍,還兼起飯鍋、水壺、洗漱、飲水、盛具等重任。

     每當葉蓮子端着那一茶缸顔色不明的熬菜,冰涼、摻雜着草棍兒細沙石的米飯,或一咬一嘴牙碜的雜面饅頭回來時,總是等不及跨進門檻就對吳為說:“看看,飯來了。

    ”那口氣就像在說“法國大菜來了!” 然後她點起炭火爐子熱飯,烘烤吳為尿濕的棉褲,屋子裡就蒸騰起一股很怪的氣味。

     當炭火旺了起來,茶缸子又在炭火上放好之後,她們母女二人總是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

    多少說不盡的意味,就在她們母女二人那一眼對視之中溝通。

    一直孤軍奮戰的葉蓮子,到了此時,該是不再孤寂的了。

     吳為貼在那一眼炭火旁,幾乎。

    懷着一份敬仰的心情,注視着葉蓮子如何戰戰兢兢地翻動着茶缸裡的飯菜。

    凡與吃飽肚子有關的事,不論對葉蓮子或對吳為,都相當莊嚴而神聖。

     盡管葉蓮子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粒米掉在茶缸外面,可總有幾粒米,還是喪盡天良地掉了出去。

     沒等葉蓮子彎腰去撿那幾粒米,吳為已經用她的小手指從爐底和地縫中摳了出來,并重新放進茶缸。

     葉蓮子一面攪動着那填一個肚子差不多而填兩個肚子就差很多的菜飯,一面愧怍地想,吳為跟着她這樣無能的媽媽,乎白、無辜地多受了多少委屈! 除了盡量把飯省給吳為吃,她還能有什麼辦法?尤其是早飯,她從來沒有吃過,她得讓吳為吃得飽一點,吳為得在街上熬一天哪,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不要說對一個小小的孩子,就是對一個成年人怕也不好熬啊! 不過她們也有一線開心的時刻。

    每當星期六,同事們或去看電影,或去下小館。

    葉蓮子既沒錢,又沒心情,還是個不善言談交往的孤苦之人,隻能在宿舍裡待着,那宿舍于是就成了她們的天下。

    吳為這時也像化了凍,深感滿足地圍着葉蓮子轉來轉去,對媽媽說說在街上晃蕩一天的所見所聞。

     葉蓮子給吳為洗幹淨手臉,又在炭火爐的熱灰裡埋上幾個土豆,她們便擁坐在炭火爐旁,耐心地守候着那幾個即将烤熟的土豆。

     在炭火的烘烤下,吳為那營養不良的小臉,竟也泛出些許健康的紅色——哪怕是昙花一現呢,也讓葉蓮子有那麼一會兒喜從衷來。

     13 幼年的吳為,既不尿褲子也不尿床,為什麼長大以後,反倒尿起褲子、尿起床來? 即便對一個已經發瘋、不懂得害臊為何物的人,議論她尿褲子或尿床的往事,也還是相當殘忍的。

    可在本書的下一部,卻不得不追溯她之所以尿褲子、尿床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