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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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的保護,強制胡秉宸執行他應負的責任。

    即便沒有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白帆自己還有老革命的資格,那資格也會使她有一份豐厚的生活保障。

     顧秋水既沒有胡秉宸的責任和良心,葉蓮子也沒有能力寫這樣一份旱澇保收的文件,更沒有一個婦女權益保障委員會來保障葉蓮子最基本的生存。

     她隻好兩眼一抹黑地闖日子,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以後才算翻了身。

     誠如白帆預言的那樣,胡秉宸果然和她萬重關山從頭越,一切從零又開始。

     到底是時光倒流,還是白帆對胡秉宸的了解終究比以研究人為職業的作家吳為深刻?不得而知。

    他們是否知道,世界上從沒有過一個重新開始的零,與原來的那個零分毫不差。

     在處理這些問題上,比他們年輕二十多歲,對創作的細節無比重視、珍愛的吳為,卻對生活中的一應細節。

    缺乏感覺。

    她終究不得不同意離婚之後,在給胡秉宸的信中這樣寫到——親愛的秉宸: 你好,七月九号來信早巳收到,事到如今,我同意你離婚的決定。

     因種種原因,我近期不可能回國,所以你我離婚的一應手續、辦理時間,勞你運作,如果需要我做什麼,請來信。

     我們之間不存在财産糾紛,已在你處的東西完全歸你所有。

    千萬,千萬!我隻希望得到幾件有關我母親的紀念品: 一、她過去經常躺在上面睡覺的長沙發(在我們的卧室裡放着); 二、三十年前她親手買的一個兩層小書櫃,咖啡色帶玻璃拉門的,在保姆的房間裡放着。

    還有保姆房間裡那個放衣服的木櫃和放在你書房裡的白色矮方桌,是我和母親生活由難時期的紀念。

     至于我寫的書,如果你願意留就留下,如果不需要就給我。

     我的照片和國外的評論資料請還給我。

    對别人沒什麼用,對我還有些用。

     就是這些。

     吳為 盡管胡秉宸立過遺囑,各存一份在秘書和吳為手中,吳為也永遠不可能為一根雞毛與他讨論如許—— 我長期身為國家公務人員,每月工資作為日常生活費用,并無積蓄。

    量人為出,也無債務。

    過去家中一些家具雜物,在八五年離婚時,已全部留給前妻,隻身出走,現時的所有家具等物,全都是我妻吳為用她的稿費買的。

    我死後,其全部所有權屬于我妻,任何人不得異議。

    按制度應由配偶繼續居住的房屋,也由我妻吳為繼續居住。

     胡秉宸 8 抗戰勝利的那一天,葉蓮子像萬衆一樣歡騰,以為國家有了救,她也有了救。

    以抗日為己任的顧秋水,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可抗,他們夫妻終于可以團聚,便準備着到天津再次上演一出(千裡尋夫》,就像那年貿然到香港,上演那出《千裡尋夫》一樣。

    一般來說,男人比女人較多理智,也更善于總結經驗,顧秋水從來沒有忘記過葉蓮子到香港上演的那一出《千裡尋夫》。

    寶雞一别,音信全無的顧秋水,于抗戰勝利不久搶先來了一封信,并在寶雞之别後,第一次給葉蓮子寄了五塊錢。

    這區區五塊錢,使顧秋水在葉蓮子心中樹立起更加美好的形象,尋夫熱情也更加高漲。

     低頭接着再看顧秋水的信,滿紙千難萬苦——蓮子: 鄒可仁已由北平來津,見面以後,對我非常冷淡,他說從未給你寄過錢,至于今後怎樣辦,是否會寄些錢給你,他也沒有表示。

    總之,仰人鼻息,誠屬沒出息的事。

     我們的“事”也非常地渺茫,更沒有什麼把握,看來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不過是往前瞎摸。

    我是随着人家幹“事”,人家要是不愛幹,我也就完了。

    我現在很灰心,最後恐怕白扯一回。

    而且我愛幹不幹,人家又何必一定給咱們錢用呢?這完全是個人情願的事,我們也沒有向人家要錢的權利。

     至于你失業在家,沒錢吃飯的事,我也沒有辦法。

    我們到處要飯吃,到處丢人丢臉,我常覺得活着已是多餘了。

    早先同你再三講,你總不開竅,等到走上死路的時候,就晚了。

     誰讓你死心眼兒,死死地纏住我!把我纏死你也好不了。

    你不想另求活路,隻好兩人一齊死。

    咱們就泡吧,你也許解恨,我也不想好了! 你的思想太舊,太頑固不化,讓你自逃生路你偏不幹,現在我可顧不了你了,過幾天看看不行,我隻好同要飯花子一起要飯吃了。

     為了養大孩子并給她以教育,你應當犧牲自己,就當我死了。

    托你那個姓方的女朋友或其他什麼人,給你介紹個男人,最好是小有資産的商人結婚,不但你可以得救,孩子也會有個較好的環境。

    她剛剛到這個世界上來,該得到一份她應有的幸福,為什麼叫她和我們一起受苦,和我們-樣一輩子做個窮苦的人? 你不要再盼着我們還會相逢,我要遠走高飛了,哪兒死哪兒埋。

    你趕快帶着孩子找生路要緊,以後我不會再寫信給你了。

    永别了。

     顧秋水 身陷洪荒才有的那種天地倒換的大傾斜、大裂變,陡然降臨,不論望不到邊的茅地,還是望不到邊的森林,頃刻間就被這裂變吞沒,再也看不到一絲生命的顔色。

     迷亂中,葉蓮子伸出手在腿上抓撓着,本能地想要抓住一些什麼,可她想抓住的那些東西,反倒從她的指縫中間滑瀉而去,她甚至感到它們在指間的流動。

     那麼吳為出生以來的不幸呢?從顧秋水的信來看,也全是葉蓮子不開竅,不肯再嫁一個“小有資産的商人”造成的。

     随着生活的有着有落,葉蓮子已經不再抓撓她的腿。

    可在玩笑的尴尬中,這種已經隐退得很深的毛病,還會不覺地重現。

     禅月一看葉蓮子開始抓撓腿,就說:“得,姥姥又沒轍了。

    ”卻不知葉蓮子這種毛病從何而來。

     她難道沒有自食其力、自謀生路嗎?顧秋水北平一别,一個大子兒也沒留下,四年光陰是怎麼過來的?為了省錢,一個冬季她連白菜也沒有吃過一棵——白菜呀,又不是雞鴨魚肉!後來更是到包家當了女傭。

     寶雞一别,“工合”遣散。

    在不論怎樣向顧秋水求救、呼籲,他都置之不理的日子裡,吳為記得一次又一次跟着葉蓮子到有錢有勢的人家,乞讨一份工作的自輕自賤。

     其中一次,更是此生難再—— 當她們毫無防範、推開那扇詩書人家的大門時,連定神的瞬間也不曾舍給她們,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塌了一扇牆似的,帶着噬血動物的腥氣,撲壓上來。

     那隻揚着前爪站立起來的狼狗,比葉蓮子還高出半個頭。

    葉蓮子轉身把吳為摟在懷裡,用她的身體和手裡那隻棕色木提手、赭石色哔叽布料、沒有肩帶的手袋,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地左擋右攔。

     那隻為她們立過如此功勞的手袋,也就這樣活靈活現、一絲不走樣地,不隻烙在吳為的眼睛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主人雖然喝退了那隻狼狗,但葉蓮子的臉還是被它的爪子抓破了,她那件深藍夾紫紅細條的棉布旗袍下擺,也被撕裂了。

     愛哭的葉蓮子,卻沒敢在主人眼前掉淚,嗓子吓得像是劈了岔,嘴裡還不停地贊美着主人的狗:“真是——真是隻好狗,好狗!” 等她們進了闊大的客廳,葉蓮子側身在椅子上坐下,吳為也依在葉蓮子的膝頭之後,她才發觀,對主人的狗贊不絕口的葉蓮子出了問題。

    她胸口裡的氣兒,像是卡在了什麼地方。

    或好不容易沖了出來,“咕湧”一下頂在吳為的後背上;或憋在那裡,猶猶豫豫析出一縷蕩蕩悠悠的煙魂,随風化去……總而言之,她呼出來的氣像是拐了幾遭彎,才從吓得擰了個兒的氣管裡,頗費周折、頗為艱難地掙紮出來。

    可是主人并沒有因為葉蓮子臉上的傷、撕裂的旗袍或是對狗的贊美,給她一份工作。

    雖然被狗這樣咬過,吳為卻并不記恨狗們。

    她長大之後,更覺得那不是狗的過錯。

    難道不正是人把一個個遺世獨立、桀骜不馴、茹毛啖血的狼,馴化為依附于人的狗? 它們一旦被人馴化,就成為人們最忠實的奴仆,或像有些人說的“奴才”。

    也許在實際意義上,奴仆和奴才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别,但吳為甯願說是奴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虛榮。

    哪怕是一隻毫無戰鬥能力的哈巴狗,在不速之客造訪或闖入時,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一面汪汪不已,一面膽怯地後退着。

    可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它們會忠心耿耿地為主人獻出它們的一切,乃至生命,正所謂“誓死捍衛”。

     如若一時走了眼,錯把主人的朋友當成居心不良的入侵者,還會受到主人的申斥,或更有甚之地被踢上一腳,根本不考慮它們的自尊,讓它們在人前丢盡臉面。

    可它們并不記恨也不計較或是說沒臉沒皮,下次照舊恪盡職守。

    可是狗們反倒不如做狼的時候那樣受到人的敬畏了。

     而它要求于人的,不過一杯殘羹剩飯,一根讓人剔盡精華的骨頭…… 對狗的惡意可能古已有之,她時常在國人的言談話語中,聽到對狗的攻诘,如“狗娘養的”,“狗雜種”,“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狗仗人勢”,“瘋狗”,“夾尾巴狗”,“狼心狗肺”,“狗日的”等等,等等。

     這是否因為它們已經淪為奴才的緣故? 吳為一生都對“奴才”特别敏感,也拒絕再做一個“奴才”,可事實上,奴性已滲入她的骨髓——慘就慘在這裡。

     所幸狗是不懂人話的,如果懂得人話,它們該有多麼傷心。

     它們也許會想,還不如當初做條人見人怕的狼——這不過是她的,也就是自以為比狗高尚的人的猜想。

    狗們是不會生出這等陰暗心理的。

     後來她甚至養過一隻狗,從此知道隻有狗才是她最忠實的朋友。

     在她強顔歡笑不肯言說自己凄慘的孤獨時況,一回頭,那狗卻在巴巴地望着她,潮濕的眼睛裡含着一汪比人的眼淚更值得珍惜的狗淚。

     -隻有它才能看出,她不過是勉力地讓他人,更讓自己相信她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她喜歡在晚間,在昏暗的街燈下遊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在這一棵樹下嗅嗅,又在那一處牆角嗅嗅那樣,沒有必要,電沒有目的地東遛遛,更沒有必要,也更沒有目的地西看看。

    那時誰也認不出她就是那名揚四海,或臭名昭著的吳為。

     隻有那隻狗跟在她的後面,憂心地守護着她…… 不過這時她還怕什麼呢?根本不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橫沖直撞地走過去,巴不得一輛汽車把她軋死才好。

     當她困難到了極點,知道事實上沒有——個人可以幫助她的時候,隻有它會走過來,對她搖搖尾巴,默默守着她坐下。

    那真是一份最不必說“謝謝”、最不用回報的慰藉。

     她不再光輝燦爛,人們也都漸漸地忘記了她——這和世态炎涼無關,隻不過因為她不再閃光并隐人黑暗,而過眼的事物又多得讓人眼花缭亂,哪雙眼睛還會在黑暗中流連?而她差不多吃光當盡……惟有一隻狗,甯肯和她守着一缽清水也絕不改換門庭。

    她就是它的家,它也是她的家,對不對? 相信在她彌留之際,也隻有一隻狗才會守在她身旁,固執地以為或是盼望她還有活的希望。

    等到她化為灰燼而又沒有人會保留她的骨灰時,它隻好滿世界跑着,去尋找她已無處可尋的氣息,甚至窮盡它的餘生。

     隻有一隻狗才會覺得,失去了她也就失去了它的家。

    除它,還有誰會覺得因她化作飛灰,他們失去了丁點的什麼? 她以生命愛過的胡秉宸,能為她掉一滴淚嗎? 9 葉蓮子隻能憋着一肚子委屈自責自譴,怨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對吳為說:“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廠也不敢找趙老師問一句:“你怎麼能這樣打一個小孩子?”她不能,也不敢。

    她本來就是這個學校的“黑人”,就像現在那些沒有戶口的人。

    就連這個“黑人”的位置也朝不保夕。

    教師名冊上并沒有她的名字,而是另一個已經遠走高飛的教師的名字。

     這份工作是廖瑞鴻幫她找的。

     朱校長請她出示畢業文憑。

     她根本就沒念過中學,除了一張立信會計學校的畢業證書,哪兒來一張中學畢業文憑? 她的教學本領,全是從香港撤退到柳州以後逼出來的。

    連她那張立信會計學校的畢業證書也是逼出來的,為此她還得感謝那個香港女人阿蘇和她的丈夫顧秋水。

     老實本分的廖瑞鴻,卻能為她說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話:“這麼多年的颠沛流離,中國人丢失的何止是一張畢業證書,就是金銀細軟還不是照樣散失殆盡?” 葉蓮子不笨,對這句話心領神會,但是要她撒謊說自己中學畢業,于她是太難、太難了。

    想到失業已久,不要說吳為的學費交不起,馬上還要面臨乞讨……她隻好狠下心來,丢掉廉恥,硬着頭皮對朱校長說,“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逃難中丢失了。

    ” 說是南京大學經濟系畢業的朱校長,他那個畢業證書也不過是花錢買的。

     對于葉蓮子的回答,朱校長自然心領神會,便說:“既然我們不能證明什麼,也不能否認什麼,那就隻好委屈你頂替那位教師的名字,做一名代課教師。

    代課教師的工資嘛,按正式教師的一半兒付發。

    ” 葉蓮子在心裡快速地盤算着:一袋面,兩塊錢;一百個雞蛋,一塊錢;一斤香油五毛錢……且不說雞蛋和香油,十塊錢可以買五袋面,有這五袋面,就不用發愁她們娘兒倆可能挨餓或是讨乞了。

     至于另一半工資的下落,非朱校長不能回答。

    作為一個“黑人”,不但葉蓮子不能享受其他教師應有的待遇,連吳為也變成了“黑孩子”,不能像其他教師的孩子那樣和父母一起吃教師的夥食,隻能和學生一起,天天吃鹽水青菜。

     其實教師的夥食有什麼好?不過是豆腐或是黃豆芽。

    可是葉蓮子那母親的心,在豆腐和黃豆芽一上桌的時候,就開始碎了。

    她的胃不好,可能和老是就着眼淚,吃那不好消化的豆腐和黃豆芽有關。

    經過西安的饑餓,吳為不覺得鹽水青菜有什麼不好,至少她可以吃飽飯了,而且想吃幾碗就吃幾碗,她實在太滿足了。

    所以在從幼女向少女的轉型時期,吳為吃了一個大肚子,她的身材從來沒有苗條過,可能和那時的渾吃有關。

    就是這樣,李老師還在不斷找葉蓮子的岔子。

     昨天她在常識課上對學生講:“土豆是茄科植物。

    ” 卻被李老師當做笑柄,在教師辦公室對衆人說:“你們聽聽,葉老師對學生說土豆是茄科植物,哈——哈——哈哈——” 土豆難道不是茄科植物而是薔薇科,或是據說可以令人忘憂解愁的萱草百合科植物?李老師一哈哈,葉蓮子就發毛,連非常肯定的土豆是茄科植物也變得不那麼肯定了。

    李老師畢業于香山慈幼院,背景也很牢靠,不像她,既沒有背景也沒有一張中學畢業文憑。

     而且她還沒有接到下學期的聘書;那間除了架在凳子上的一副木闆什麼也沒有的小屋,本來就不熱鬧。

     而那獨一無二的木闆上,再躺上一個如此年幼就OB不聲不響忍着一頓毒打之痛的吳為,一旁再坐着一個隻會握着吳為的手,可憐巴巴空熬一份愁苦、焦慮的葉蓮子,那屋子就安靜得簡直能聽見葉蓮子的心,被孤苦無助揪了一把又一把的聲響。

     這時有人敲門。

    葉蓮子以為是秦老師,她現在多麼需要一句即便什麼實惠也帶不來的同情話。

     但不是。

     秦老師正行走在朱校長和趙老師之間。

    他對朱校長說:“你用誰不是用?你要是解聘葉老師,她們母女就得上街讨飯去。

    ” 對秦老師,朱校長總是懼着三分。

     這可能因為秦老師有過-個空軍土官生的資曆。

    可是沒等他從那個空軍土官生成為一名正式空軍,就因在一次籃球賽上折斷腿而退役。

     不過這個資曆,在那個時代還是很受人仰慕。

    特别秦老師為人方正,在同仁中很有威望。

     他又對趙老師說:“她們母女二人本來就那麼可憐,我們雖然不能給她們什麼幫助,可也不能殘害她們。

    那孩于是淘氣,不過也不能這麼打。

    她才幾歲,禁得起這樣打嗎?有什麼問題可以和她母親說,不要這樣打孩子。

    這個社會本來就不公平,我們作為一個男子漢,總不能做這個社會的幫兇吧?”敲門的是校工馬文忠,他來向葉蓮子借錢。

    他常常向這個教師中最為窮困的葉蓮子借錢,葉蓮子也從不指望馬文忠借去的錢能有回來的那一天。

     就像吳為将“犯有男女關系的錯誤”自行坦白後,特别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位貧農出身的革命派,總是向沒錢的吳為借錢而且從來不還的情況一樣。

    真是“曆史的經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