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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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碗臊子面吃下去。

     他一面用眼睛的餘光警惕地掃視着周圍的環境,一面吸食着臊子面條,被碗裡那陝西有名的辣子,辣得涕淚交流。

     他在淋漓盡緻、聲色俱厲、忘乎所以的吸食中,突然停住,他聽見了自己吸食面條的動靜,并被這動靜吓了一跳。

     在延安的時候,他必定也是這樣吸食面條的,他驚訝于自己久已沒有意識。

    任何人,不論來自哪裡,不論脾性,不論男女,不論出身……隻要到了延安,肯定就會這樣吸食面條。

     于是他的耳邊,生動地再現出大食堂裡衆人一浪浪“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吸食面條的動靜。

     他對自己感到了陌生。

     4 在這一瞬間的茫然中,胡秉宸想起了老四合院裡那碗信遠齋的酸梅湯。

     他不覺地暗戀着北平那韻味十足的老日子,也許因為他在那個院子裡出生。

     胡同深處那個好幾進的四合院,從前清時候起就是胡家的房産。

    依稀記得,幼年時家裡還養着馬匹。

    不知誰把一匹黃骠馬拉進了院子,馬在院子裡揚起前蹄,嘶鳴起來,吓得他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

     馬倌卻解釋說,這是因為馬見了貴人,小少爺至少是二品頂戴花翎的前程呢。

     胡秉宸出生時早已民國,哪裡還有頂戴花翎一說?可是媽媽聽了馬倌的胡謅,還是禁不住笑逐顔開。

     吳為對這一情節毫無所知,卻好幾次夢見胡秉宸和馬在一起,特别是這一景象。

    除了地點不是那條胡同裡的四合院,别無不同。

     後來多次到歐洲旅行,看到那些幾乎無處不在、半神半馬的雕塑時,她猜想,那些夢是否與胡秉宸的某些信息有關? 胡同裡各色人等,誰不知道他是胡家的少爺? 一出學校門,丁字路口水果攤上的掌櫃總是讨好地招呼着:“少爺放學啦!” 台階式的貨架上罩着藍布,藍是洋染料染不出的藍。

    鮮貨襯着藍布一層層碼上去,或碼出一個水粉的桃心,或碼出一個燦燦的金字,要看季節而定。

    掌櫃的也穿着同樣的藍布褂,一邊抄着撣子,不着邊際地撣着架上的鮮貨,一邊朝他努着滿臉的笑。

     他就似睬非睬地想,沒話找話! 他不願意人叫他少爺,可也不願意人不知道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除了家裡看大門的老蕭,他不和這些人以及其他傭人搭話。

    “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是自小的庭訓。

     自行車接着一拐進了家。

    看大門的老蕭同樣沒話找話:“少爺回來啦!” 就是對用得着的老蕭,他也不過點點頭。

     剛放下書包,小丫頭就端來了酸梅湯。

    酸梅湯是傭人從離家不遠琉璃廠西口路南的信遠齋買來的。

     他端起祖上傳下來的青瓷小碗,随即就從青瓷小碗上嗅到消散已久的、胡家的那股舊味兒。

     碗裡那點不多的、琥珀色的、一直在冰塊上鎮着的酸梅湯,與冒着胡家舊味兒的青瓷小碗,似乎同化為一團爽軟的玉,流溢在他的手中,就像擁着一個玉樣溫潤、精緻的女人。

     端着那個青瓷小碗的胡秉宸,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在零孤村抱着一碗臊子面,狼吞虎咽。

    直到很久以後,這種感覺才會重現,在擁吻吳為的時候,還有白帆為他生下一個小女兒的時候。

     他在那個小人兒身邊整整坐了一夜,那一夜他其實刊麼也沒想,想的隻是盛在祖上傳下的青瓷小碗裡的酸梅湯以及當時那滿手的爽軟。

    于是給女兒起了“芙蓉”那個名字,明白了什麼叫做“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那種愛到極至的困頓。

     也許有必要把顧秋水和葉蓮子對吳為的描繪做個對比。

     顧秋水對葉蓮子說:“你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活像兩顆小黑豆。

    ” 葉蓮子說:“像黑寶石。

    ”這個通俗的比喻,肯定來自流行的白話小說,還不如木匠兒子那個“黑豆”的比喻,像迎面砸來一大塊肥沃的黑土地上的泥巴。

    這樣一比,就看出胡秉宸的陽春白雪,顧秋水和葉蓮子的下裡巴人。

     胡秉宸的心因這溫潤如玉的女兒的到來變得善良而寬容。

    他不再糾纏白帆生的那個兒子是不是他的種,想起白帆那可憐的、底氣不足的辯白,他甚至有些憐憫。

    當然,他也萬萬沒想到可憐的白帆,在他日後提出離婚時,穩操他急迫求離的心理,與當年判若兩人地說:“經過回憶和扳着指頭細算,你還得承認他是你的兒子吧。

    再說我才睡過幾個男人,吳為睡過的男人又有多少?” 在男人眼裡,女人大緻分作三類:母親是神聖的,幾乎與他們心中的“女”字無關;妻子和情人總是有缺陷的(不是缺點),即便占盡天下女人,也不能彌補男人對女人全方位的需求;惟有女兒才是男人心目中比妻子、情人都完美的,無可挑剔、絕無缺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讓他們引以自豪的女人。

    而血緣的承襲又無時不在提醒他們,這個再優秀不過的女人,隻能是他們的女兒。

     但女兒到底還是女人。

    在遠古時期,在人類還沒有接受文明的教化之前,女兒和女人的界限是沒有的,界限隻是在人類不斷進化後才漸漸形成并被人們所遵循。

     雖然時間和空間的跨度那樣宏闊,但誰能說清,從遠古時期傳遞下來的某種信息已全然泯滅? 女兒是男人潛意識裡的第一情人。

     到了後來,一旦女朋友們就婚姻大事征詢吳為的意見,她最關心的就是男方結沒結過婚,有沒有孩子,男孩還是女孩。

    如果是女孩,不由分說,她馬上跳起來反對:“不行,不行,趕快打住,将來的日子一定好過不了。

    ”至于兒子,不過是男人的曆史情結,肩負着延續家族曆史的使命,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曆史教科書。

    曆史教科書是絕對不可或缺的,然而,可曾有人為一本曆史教科書神魂颠倒?胡秉宸一生愛過不少女人,就是把吳為算上,也從來沒有超越過他對芙蓉的愛。

    就像吳為一生愛過不少男人,可是從來來不能超越她對葉蓮子的愛一樣。

    盡管這是兩種不能類比的愛。

     如果他和吳為熱戀時由芙蓉出來阻止,白帆根本用不着那樣大動幹戈。

     他們結婚後,芙蓉似乎接過了白帆的接力棒,在胡秉宸那些戰友中走家串戶:把當初反對胡秉宸離婚而後已然瓦解、罷休的隊伍,重又黏合起來。

     吳為知道這個結子結在了哪兒。

     那一年遠在國外訪問,一位陪她購物的華裔作家對她說:“……真是可憐天下女人心,你如此費心為你先生的千金購買禮物圖的是什麼?又能得到什麼回報?我有幸會見過你先生的千金,對我們這些毫不相幹、初次會面的人,她都不遺餘力地編派你,在她眼裡你實在連……連娼妓都不如……”她看看吳為手裡的大包小包,接着說,“這日子該是相當艱難的吧?” 她連忙打斷那位女士的話,打腫臉充胖子地說:“她其實對我不錯,我們還是朋友呢。

    ”心裡卻涼涼地想,和胡秉宸共同生活的艱難,果然是無望改變了。

     她當然知道,和文學毫無關系的芙蓉,是通過什麼渠道與這些人會見的,不由得心裡對芙蓉那位情人讨饒:“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天保姆回去撞見你們在床上,真是和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啊!” 那時胡秉宸和吳為結婚不久,借住的是朋友兩間房子,所以還沒有條件為芙蓉準備一個房間。

    吳為陪胡秉宸住院的時候,胡秉宸把鑰匙交給了芙蓉和她的情人,也沒有向她打個招呼。

    如果告訴她房子由芙蓉和她情人暫住幾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保姆回去給胡秉宸熬雞湯,而是讓保姆到葉蓮子那裡去熬。

    從那以後,芙蓉對她就勢不兩立了。

    她不得不但起這個天大的仇恨,可她也不能向芙蓉解釋,越解釋就越糟。

     難怪胡秉宸出院後他們回到家裡,隻見她的照片被芙蓉一張張倒扣着。

     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闆上。

    暗紅色的葡萄酒液,像陳舊幹結的血迹滿地鋪開。

    散撒在地闆中央的酒瓶碎片,像一隻隻冷眼,分毫不會放過地窺視着她。

    那一攤酒瓶碎片,還有那陳舊幹結、暗血似的葡萄酒,像預示着她将在一所老宅子中如那瓶酒一樣躺倒、斷碎,她的血也将這樣在地面上暗結,吳為禁不住驚駭地戰栗起來。

     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也一個個散放在廁所的台子上。

    床單上、躺椅的罩單上,都印着一攤攤愛的印潰……讓吳為想起契诃夫的一則創作手記:一位軍官太太洗澡,讓軍官的勤務兵給她搓背,絕對談不上誘惑,而是根本沒把那個勤務兵當人,更沒有當男人。

    那輕蔑該是何等深刻。

     同樣,這些用過的、公然擺放在台子上的避孕套,也絕對不能說是芙蓉的不檢點,那是芙蓉有意掴在她臉上的耳光。

    芙蓉當然是有資格在她臉上這樣掴耳光的。

    二十多年來,芙蓉隻對那個有婦之夫從一而終,可能還要這樣過一輩子。

    而吳為呢?不但離婚、結婚地折騰來、折騰去,還有一個私生子。

    按照白帆和她那個集團軍八十年代初在某次省級幹部會議上散發的、揭發吳為醜行的材料所指,吳為先後和八個男人上過床。

     保姆還撂了耙子,對吳為說:“阿姨,我可不伺候這個。

    ” 她不得不一一撿起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并卷起那床單和罩單扔掉。

     與胡秉宸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第一個早晨,吳為還沒有從第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回過神來,胡秉宸又沒頭沒腦地對吳為說:“你得好好報答芙蓉。

    ” 好像他們的婚姻是他賞給她的,不但是他賞給她的,還是他和芙蓉一起賞給她的。

     他是不是把芙蓉當年的幫助變成了一筆高利貸?這筆高利貸,早就讓他一分不饒地索回。

    不但索回,還做了一筆她永遠不能還清的假賬。

    爾後,她一生都得背着這筆無法還清的高利貸,并且被它逼進欠債的死角,這筆假賬對她,可不就是一個不着痕迹的冷面殺手? 吳為結結巴巴地說:“我從沒忘記過一個幫助我的人。

    ”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既不能像胡秉宸這樣理直氣壯地說“你得好好報答禅月廠又不能無私高尚到不這樣思想。

     對禅月那種信奉“永遠不向任何人屈服,永遠昂着高貴的頭顱”的人來說,自己母親卻為一個出賣過她的男人,這樣自輕自賤、忍辱苟求,實在太讓她丢臉了。

    她雖怒其不醒、哀其不幸,但還是忠心耿耿為這個她所輕蔑的愛情奔波。

    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為防備白帆和胡秉宸那些對手的暗算,禅月一直為逃避在外的胡秉宸傳遞着他給吳為的幾百封信件。

    風裡雨裡,隻要收到,從沒過日地騎車從學校趕回家。

    有一次甚至出了車禍,因雪地上刹車不靈讓另一輛自行車挂上,拖出十幾米遠,好在後面沒有汽車。

     按照胡秉宸索取回報的原則,比之芙蓉的幫助,根本反對這場愛情的禅月,是不是更應該得到他的報答? 吳為一直留着禅月十六歲上寫給她的那封信。

    媽媽: ……世界上就沒有什麼真正偉大的愛,那是“天方夜譚”,是幻想,人活着多半是互相利用。

    “有人要享樂就需要别人痛苦,什麼道德、良心、誠實、謙虛都是假的,是互相争奪的手段。

    ”這是存在主義,可是不無道理。

     沒有什麼是永恒的,一切事情都會終止,媽媽,我懇求您這件事不要繼續下去了,事情結束得越早越好,這樣也許還會給雙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如果事情到了非結束不可的時候再結束,那麼大家的痛苦還不知會增加多少倍。

    媽媽,您是大善良了,不願傷害一個人,即使是傷害過您的人。

    正是因為這樣,媽媽呀,您才受了這樣多的苦難…… 記得嗎,蒲甯引用過的一句《聖經》上的話?你必須忘記你的痛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 “即使是傷害過您的人”,當然是指胡秉宸為了保全自己,和白帆聯手寫給吳為那封信。

     禅月老說:“媽,那封信怎麼寫的您都忘了吧,我倒替您背下來了。

    吳為同志:我們(我和老胡)認真并關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為年長的共産黨人,我們願以坦率的态度指出,這種感情不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沒有結果的,熱切希望你正視現實。

    白帆。

     “信紙上方還有這位胡某人的眉批:‘正面教育,又有節制,給她自己下台階,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

    ’他是關心您嗎?他是怕您出事兒,追根兒追到他的頭上。

    聽着,下面還有他的附筆,吳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缥缈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

    這是資産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産階級思想,你甚至投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

    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

    胡秉宸附筆。

    ’他這個始亂終棄者,比受害者白帆還來勁。

    ” 吳為替胡秉宸辯解道:“這也可以理解,我犯過那麼嚴重的男女關系錯誤,他怎麼敢輕易愛上我?”“您從沒想過,當您還是他手下小職員的時候和您當了作家之後,他對您的态度有什麼不同嗎?” “我還沒當作家以前,他還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價值,不知道我值不值得愛。

    ” “難道一個人的價值,隻有在得到社會承認以後才存在嗎?!媽,您怎麼像個奴才一樣?他和您的關系不平等,您沒覺出來嗎?” 茹風對此更是激憤:“胡秉宸的感情和你的感情有本質的不同,愛情對你是一種奉獻,是至上的一件事,如此你的良心才會安甯。

    于他則是享樂的源泉,所以他總是留一手……能想到對女人責任的男人不多,地位越高的男人越是這樣。

    老百姓的男人還好一些,至少能想到養老婆、養家。

    ” 吳為道:“他後來還是動了真情。

    ” 茹風“哧——”了一聲,說:“那是一定條件下的真情,帶有‘逼上梁山’的性質。

    你别自欺欺人了,這二十多年他是怎麼折騰的,我也算是親曆親見。

    不在這個時代,他絕走不出這一步。

    你在那種時候說到‘愛’,可以說是呐喊出了一個時代的聲音,得到了強烈的呼應,是當時文化、思想解放的一個潮流,價值很高。

    他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對這‘點是非常敏感的,他想做風口浪尖上的那個浪尖,做‘天下第一風流才子’,可他沒有這個素質,也不想有,這個潮流他不應該趕,他根本不是這種人。

    他要求的隻是婚外的滿足;多元滿足,多對象,才是他生理上的正常要求。

    他不過跟你玩兒玩兒而已,開始并不認真,你一成名,他那個‘還配’的感覺就出來了,浪漫一番何樂而不為?可沒想到碰到你這樣的對手一不肯随便玩兒玩兒。

    當然他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會有離婚的動力。

    他說和白帆沒有愛,不但沒有愛,白帆還有那些問題,所以破壞那個家庭就沒有罪惡感,人們在另想别彈的時候都這麼說。

    白帆幹的那些事當然不都是假的,但可能沒那麼嚴重。

    所以一旦離了婚,他的良心就不平衡了,不得不用很多行動來彌補,而且這種彌補是以傷害你為代價的,好像對你的傷害越厲害,越能贖回他良心上的歉疚。

    你愛他都愛瘋了,你母親和禅月為你操盡了心,她們太慣着你了。

    當初你不和胡秉宸結婚,他就用自殺威脅你,要是她們那時候也來個自殺,你就不得不考慮她們的意見了。

    你最對不起的兩個人,就是你母親和禅月。

    可能你小的時候太缺乏關愛,所以不論誰給你們一點幫助,你們就特别領情,特别知足。

    你倒說給我聽聽,他給你的愛在什麼地方?如果他愛你,就應該對你母親好一點兒……朋友們為什麼對你好?因為人人都知道,你們家成就出來不容易,欺負你們太沒良心了……” 問題也沒有這麼簡單。

     胡秉宸倒不一定像茹風說的那樣情薄如水。

    吳為“亂搞男女關系”的記錄,哪個男人聽了不心生戒備?對這樣的女人,怎麼能相逢就抛一片心? 也許胡秉宸把和她的關系看得過于深沉,不是簡單的“搞”女人,如果“搞”女人很容易,用不着等這麼多年,幾個月、幾天就可以上床。

     當他們确立愛情關系之後,胡秉宸對吳為說:“我們相識十幾年,中間的過程是很複雜的……我不認為有一見鐘情的事,如果有,彳艮可能是一種欲望,一種浮在表面上的誘惑。

    愛情應該是對人格、思想深度、人的尊嚴、才能的了解崇敬,人生态度的一緻,為共同理想的奮鬥,當然也包括正常情欲在内種種因素的綜合結果。

    它是逐步産生的,産生之後就成為強大的力量,比如說,為此可能要作出巨大的犧牲或克服很多挫折。

    我說的愛,是建立在高度人類文化和精神文明基礎上的愛,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這樣做,但應該讓人們懂得有這樣一種愛。

    我有我做人的基本原則,請相信我,你碰到的是一個好人,這個人一旦明确了愛你,他就放棄一切去取得法律上的合法地位,絲毫沒有動搖,雖然用盡各種策略,但态度一直鮮明,一直向前,負責到死,永不相負,難道你從我的法律行為中還看不出嗎?”理論是何等美好啊! 這應該算是墜人愛河的胡秉宸,對以往種種難以理解行為的誠摯說明,也可以說是反省。

    人們也不難看出熱戀中的胡秉宸何等堅貞。

    與這樣的男人戀愛,難道不值得在水裡洗三次,在火裡燒三次,在血裡煮三次嗎? 而那“新紀元”的第一個早晨,讓吳為措手不及的第一件事又是什麼?白帆的電話。

     當時吳為還沒有從昨夜的“情迷”中清醒過來。

     胡秉宸就像一個農村的好把勢,非常熟悉土地上的耕作,一寸寸開墾着手下的那塊荒地;又一寸寸地精耕細作,深思熟慮地支配着每一份精力。

    那每一份經過深思熟慮才付出的精力,被成倍放大,極大地彌補了體力的不足。

     吳為不是沒有和男人上床的經驗,可是隻有在這樣一個好把勢的耕作下,才知道她這塊土地的潛質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開發。

    在這之前,她枉做了女人,而且還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

     她突然解開了對男歡女愛的羞澀,好像天地間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他們并不是躺在黑暗的屋子裡,而是懸浮在杳無人迹的太空。

    胡秉宸正領着她向那極遠極遠、燦爛而不晃人的太陽漂浮。

    她不慌不忙地跟随着他,這個識途老馬樣的男人,一定會領着她準時準點地到達。

     她像那些幸福而知足的人,在入睡前常常舒心地發出一聲歎息那樣,舒心地歎了一口氣。

     而胡秉宸也重溫了瞬間融化的神迷…… 但是,當這農人的犁頭正要進人土地的深層,她也幾乎就要進入說明白卻又不甚明晰的地域時,情況慘變,那耕作的農人猝然倒地,額上沁出力不勝任的汗水,灰白的頭發裡也沾上了田裡的泥土和草棵…… 吳為不忍與胡秉宸對視,隻管埋着頭,一味拂着他的胸膛,似乎這就可以拂去他的尴尬,并且心疼地想:上帝這樣對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實在太殘忍了。

     然而胡秉宸卻沒有絲毫的歉疚,就像一個老練的雜耍藝人突然失了手,很知道如何對觀衆交代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并且會毫不氣餒地繼續可能還會失手的下一輪演出。

     他喘籲籲地說:“你看到了嗎?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 “是,我看到了。

    ”倉促中來不及細想,但吳為對自己說,她一定要這樣回答胡秉宸。

     此時此刻,一個老男人的餘生,就靠她這些話來判決:如果她應對得好,他也許還能支撐下去;如果她應對得不好,可能就會“噗”的一下截斷一個男人的命根。

     “你伸手摸摸,摸到了嗎?” “是,我摸到了。

    ” “真的?”“真的。

    ”她必須努力為他制造一個他所期待并賴以支撐的神話:“親愛的,很好,我的感覺很好。

    真的很好。

    ” 吳為的謊言終于使胡秉宸重整旗鼓,他的眼睛裡不但漸漸有了生氣,還有了類似年富力強男人的陽剛之氣。

     難道他看不出來,那不過都是她說來安慰他的謊話?難道男人就是由女人的這些謊言造就的?跟着,有人興緻勃勃打來一個早電話。

    吳為懶懶接過電話,問道:“請問哪一位?” “我是白帆,叫老胡聽電話。

    ”“請等一等。

    ”她就把電話聽筒遞給了胡秉宸。

     白帆的聲音很響,與胡秉宸同床共枕的吳為想不聽;也不可能。

    她問道:“昨天晚上怎麼樣?身體還行嗎?” 聽起來好像在問:你新納的那個小妾見沒見紅? 胡秉宸好像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個電話,早就準備下他的彙報,“天寒地凍,善自珍攝……”至于說到“昨天晚上”,則請她放心雲雲。

     别的話怎麼說都合情合理,畢竟他們是多年的夫妻,隻是他們關于“昨天晚上”的交流,讓吳為好生難堪,好歹她是他的妻子了,他怎麼能和另一個女人談論他們的“昨天晚上”,而且在那樣的“險情”之後? 5 等到院子裡有了嘭、嘭的聲響,就是兄弟們打排球的時間到了,小姑姑肯定也會出來打排球的。

     他趕快放下青瓷小碗,臉上也難得地有了笑意。

    小姑姑有一張典型的鵝蛋臉,端莊又清秀,雖說已經許了人家,可是還沒過門。

    他猜小姑姑對他也頗有好感,但是他們既然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就很識大體,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球打在石榴樹上或是藤蘿架上,石榴花和藤蘿花就紛紛落下,把他們的眼睛染得一片火紅又一片紫藍;一會兒又掉到金魚缸裡,飛起的水花濺了他們一身一臉,他這才有一綻笑顔的機會,也有了順便、不顯突兀地向小姑姑望一望的機會。

    他覺得小姑姑也看了他一眼,心裡就有了得到交流後的模糊而不明确的快感。

    有時他們也在一起玩玩“升官圖”,從大家堅持按清朝官制玩耍,不難看出他們難以抑制的、對胡家鼎盛時期的留戀。

    對已往的榮耀,胡秉宸雖也留戀,但他的留戀是在心底,何況時代已經大變,他更願意适應社會新潮,總是堅持按民國官制玩耍。

    胡秉宸自少年時代,就顯出對風口浪尖的興趣。

     不論在學校還是在兄弟中間,大家都不由得聽從他的意見,好像天生如此,沒有什麼道理。

     小姑姑不玩“升官圖”,隻在一旁觀戰。

    他對“升官圖”的興趣也不大,可這也是一個接觸小姑姑的機會。

    胡秉宸是性情中人,對于他的行為是否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很在意。

     雖然是遊戲,但在撚撚轉兒轉着的時候,心底也盼着那個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