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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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瞬間,四野突然變得無聲無息,隻見肢體和軍裝的碎片在彈雨中飛揚,如無聲電影中的畫面。

     怎能妄議新兵在戰場上的價值遠不如他們帶來的麻煩?即便骁勇善戰、久經沙場的軍隊、老兵,一旦淪為敗兵,即刻就迷失往日的冷靜和經驗。

     敗兵們在暴雨般密集、猛烈的轟炸掃射下,沒頭沒腦,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地逃竄。

    越是害怕越是擠成一團,忘記了疏散隐蔽的要點,像特地為一顆顆炸彈擺設的木偶玩具,一個炸彈下來,死傷就是一堆。

    從古至今,仗,其實就是這麼打的,以後還可能如此雜亂無章、如此偶然地打下去。

     不管軍事家們寫了多少兵法,不管發明了多少新式武器,自有人類以來,戰争就是這麼一個古老的公式,在進攻與反攻之間,跑來跑去。

     顧秋水又能高明到哪裡去?他隻好指揮士兵,滾人路旁的壕溝隐蔽。

     這時,包天劍旅長也退到山坡底下,和那些敗兵一樣,直愣愣站在公路上,不知何去何從。

    包天劍旅長會殺人、放槍,但是不會打仗,而且也不妨礙他日後當個不會打仗的師長。

     顧秋水不愧學過炮兵,能準确辨知炸彈飛來的方向。

    作為一個下級軍官,他惟一的選擇就是在炸彈過來的時候,撲在包天劍旅長的身上。

     幾年軍糧吃下來,顧秋水知道腦袋不過是子彈暫時托他保管的一個物件,他終于不怕了死。

    尤其當死亡隻是一個瞬間,挺一挺就可以過去的時候。

     但是他怕苦,因為不躲不閃、硬挺着把苦一點點地吃下去,需要具備一種非凡的品格。

     他撲向包天劍,又摟着包天劍就勢一滾,跌落在公路旁的壕溝裡。

    炸彈在緊挨着他們的路面上挖出二個大坑,邊緣正好切過他和包天劍隐身的壕溝。

     除了耳朵有一陣失聽,他們沒有别的損失。

     這是個戰場上的老故事,不管過去或是後來,戰場上有太多這樣的故事。

     雖然是個老故事,包天劍還是感念顧秋水的救命之恩。

    是厚道主子對忠心仆人的那種感念。

     這一枚沒有投中的炸彈,成就了包天劍和顧秋水的一段緣分。

     包天劍旅長從壕溝站起後對顧秋水說:“到石匣,趕緊到石匣去,截住逃兵,收集潰軍。

    ” 顧秋水雙腳啪地一并,舉手敬了軍禮,冒着日軍飛機的轟炸掃射沖了出去,速度之快就像包天劍扣了一下扳機,把他從槍膛裡射了出去。

     這些動作的一招一式,沒有因滾落壕溝而些許走樣,顧秋水原本真能做個好軍人。

     沒有死在炸彈下的顧秋水,很快就享受到這一顆沒有命中的炸彈帶給他的效益。

     兩天之後,中尉顧秋水被調至旅部,在包天劍身邊做一名上尉副官。

     可是包天劍隻賞了顧秋水一張門票,裡面的暗道機關,還須他獨闖三關,一一破解。

     包天劍的衛隊和随行人員,人人騎有一匹好馬。

    顧秋水離開二營的時候,把他的老馬交還了二營營部。

    到旅部報到後,旅部就給他另配了一匹。

     那真是一匹好馬,烈馬,曾是熱河總督的坐騎,總督退役後一直虛騎以待,奔跑起來身影不見,隻覺得一股黑色疾風驟然刮過。

     馬像人一樣有自己的性子,性子不烈的馬,可能也就成不了一匹好馬。

    就像《紅樓夢》裡的晴雯,要是不撕扇子也就不成其為晴雯了。

     顧秋水一騎才知道,那馬不但烈、不但好,更不知道誰使的壞,在馬蹄上釘了個釘子。

    一匹烈馬,蹄子上再釘個釘子,就和瘋馬差不多了。

    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下馬威。

     那些在綠林裡幾經生死才混到這個地步的人,怎麼能信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有人說了:“不就是在地溝裡打了個滾兒嘛!” 不像那些人,顧秋水沒有老關系,隻不過包天劍對他不錯而已。

     在兵營裡,長官的賞識并不一定能讓人有個立錐之地。

    就算你當了老大,說不定也有人在後頭開黑槍,馬蹄上釘個釘子算是客氣。

     也不能說人們欺負他,對一個新來乍到的人,這是兵營的洗禮。

    他寬慰自己,天下哪一處不是營盤?可能還不如兵營的直截了當。

     有人勸他換一匹,新來乍到誰能給他換?也不能找回二營那匹老馬,人家跟着已然當了師長的包天劍一走一溜風,他總不能跟在後面緊迫。

     要想在師裡站住腳,就非馴服這匹馬不可! 可是連騎都很難騎上它,更不要說駕禦它。

    隻要看見他一捋缰繩,它一尥蹶子就跑遠了,怎麼弄也弄不回來。

    偶爾騎了上去,它也是前蹦後跳,非把顧秋水摔下來壓在身子底下才算罷休。

     人們都沒守在一旁看那匹馬如何整治顧秋水,人人也都沒有漏過一個顧秋水馴馬的細節。

     他一邊繞着那馬匹兜圈子,一邊酸楚地想:是男人都喜歡拍胸脯說自己“男子漢大丈夫”,就是你自己不拍别人也要逼着你拍,可“男子漢大丈夫”那麼容易成就? 一九二八年在山西龍泉打閻錫山,顧秋水當時在炮兵連當排長。

     城牆很高,不好攻,戰士們剛爬到一半就被打下來了。

    所以那一仗從頭年十月直打到來年春天,部隊在山上的貓耳洞裡待了将近牛年。

    那時他剛滿二十歲,老兵們本來就看不起他,又日夜在一起混了半年,連最後那點官兵界限也沒有了。

    他們老是問他:“你打過仗嗎?”拒流河平叛郭松齡那一仗,他根本沒趕上最較勁的時候,隻好支支吾吾。

     好在山上有三個排、六門炮,他那兩門炮在防界線後的工事裡藏着。

    還有幾門直彈道、打坦克用的平射炮和幾門山炮。

    平射炮用不着,山炮有時還打幾下。

     他對那兩門炮充滿了兄弟情誼,如果沒有那兩門炮,就成就不了後來的顧秋水。

     每次開炮以後,顧秋水都要站在山頭上,查看一下打中沒有。

    對面閻錫山的部隊看見了,就朝這邊打機關槍。

    他讓兵們趕快進貓耳洞隐蔽,自己殿後。

    子彈在他腿縫裡嗖嗖地鑽,跟用剃刀緊貼着腮幫刮胡子似的,幾乎剃了他的蛋。

    一個連長就是那樣打死的,子彈打在了膀胱上。

    身上還有九十多塊錢,讓随從兵拿走了,顧秋水硬是逼着那個随從兵交出來,還給了連長的家屬。

     他的腿縫,夾着那些子彈,硬撐着自己不要在士兵面前張皇失措,亂了陣腳。

     就是這樣,拿他的命換得了老兵的認可,一步一步走向“男子漢大丈夫”。

     閻錫山一定沒想到,他那幾顆差點兒剃了顧秋水蛋的槍子兒,竟還有成就“男子漢大丈夫”的貢獻。

    那一天又出去馴馬,營房的窗戶後面,立刻閃爍起點點陰火,夜晚走墳地似的。

     顧秋水左手松松地吊着缰繩,不但不捋還耷拉着,和馬兒臉對臉地往後退着走。

    退着退着,不知退了多久,馬兒腦袋一仰一仰的,對着他的臉噗噗噴氣。

    他還是耐着性子退着退着,直把馬兒退得膩煩了,看準馬镫子,冷不防右手一拽缰繩就騙腿兒騎了上去。

    這一回,他就像釘子釘在了它的身上,任它怎麼蹦鞑他也立志跟它同歸于盡了,這才制伏了那匹馬,人們也才服了他。

     後來他又讓獸醫給它拔去了馬蹄上的釘子。

     那馬跑得真是快啊,把那些讪笑過他的人遠遠甩在了後頭。

    那哪兒是人的坐騎,它是造就英雄好漢的一匹神駒啊!顧秋水騎在那匹馬上的英姿,又讓那些草莽英雄生出多少豔羨和不甘哪。

     因為它跑得太快,後來還是出了一回事。

     部隊從霸縣移防,因到中藥鋪為朋友“借”錢耽擱了出發的時間,回來後急着追趕隊伍策馬猛飛,沒看見前方有四個樁子。

    馬兒跑得太快,等顧秋水看見那四個樁子時已來不及躲閃,他的右膝撞在一個樁子上,膝蓋腫得不能打彎,很久很久才好利索。

    那時日日還要行軍,幸虧他的左腿還能上馬,這也算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一個小小的後果。

     從南京報考蔣介石炮兵學校回來,馬死了,人們說它得了肺病,他為這匹馬心情不暢了好幾天。

     而後幾件看似無關宏旨的小事,又為包天劍和顧秋水這段緣分結了幾個死扣。

     一九三四年三月間,蔣介石召集西北、東北軍将領赴江南參觀,顧秋水随包天劍一同前往,他們在南昌住下,然後乘汽車去南豐縣參觀。

    那時南豐縣剛從共産黨手裡奪回,南豐縣臨時修建的機場上,停放着很多轟炸機和準備用來轟炸紅區的五百磅炸彈。

    南豐城外的碉堡更是密如叢林,那是蔣介石的高級謀土楊永泰“碉堡計劃”的一個部分。

    顧秋水對包天劍說:“這個威風哪兒是擺給共産黨看的,明明是擺給咱們看的呀!”讓懵裡懵包天劍頓時開了竅。

     同年六七月間,蔣介石又在廬山成立軍官訓練團,調東北軍和西北軍校官以上軍官前往受訓。

     将官——級先行,顧秋水又随包天劍到了廬山,雖說随從人員住在另處,享受的待遇卻已經很不一般。

    訓練結束後,蔣介石還送了每個将領兩千塊錢。

     顧秋水并不領情,說:“這兩千塊錢就能把欠東北軍的債一筆勾銷?又老把西北、東北軍一塊兒拽着,是什麼意思?” 顧秋水從來就有亂指點江山的毛病,很難說這些話是否到位,但對彼時的包天劍,如同漢劉備遇見了諸葛孔明。

     所以說包天劍能夠聽取顧秋水的建議,脫離東北軍,不能算是貿然從事。

     一九三五年十月,一一二師包天劍受命于“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副總司令張學良,出擊耀縣紅軍。

    顧秋水極力勸阻:“東北軍自到西北後從沒得到休整,什麼‘副總司令’!說是代行蔣介石總司令職權,管帶兵力号稱三十萬。

    胡宗南的軍隊什麼時候和紅軍交過手?還不是把我們東北軍推到摩擦前沿,一箭雙雕消滅雙方的力量;東北軍和紅軍在西北的幾次交手什麼時候得手過?十一月,裝備最精良、作戰最精銳的六十七軍王以哲部出擊陝甘紅軍,在甘泉受到重創,一一0師師長犧牲了。

    騎兵軍軍長何柱國率領的騎三師、六師于吳起再受重創,辎重武器丢失殆盡。

    還有五十七軍的黑水之戰,一零九師全師覆滅……正是在東北軍這三次敗仗後,毛澤東的勢力才得到鞏固,在此之前,光蘇區就有好幾個,哪個蘇區的勢力都比江西蘇區強大,不論張國焘,還是肖克、賀龍,包括陝北的高崗……而東北軍在作戰中的損耗,也從沒得到過補充……我們為什麼要去耀縣送死?” 包天劍立刻讓顧秋水替他寫了個辭呈,借口父親有病,送到西安東門裡金家巷張學良的辦公處。

     顧秋水拿着辭呈到了金家巷,沒見到張學良本人,卻見到了張學良的政治部少将主任應得田。

     當時這兩個人,頭發還都烏黑锃亮,軍服緊緊貼在身上,像兩頭矯健的豹子,沒有一點多餘的贅肉。

    雖然他們多次見面,可仍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很賞識地互相打量。

    一一二師裡,也就是這個顧秋水讓應得田有些注意,不過印象裡有些誇誇其談。

     而顧秋水聽說,應得田是大學學曆,參加東北軍以前在北平一所中學當校長,後來又被張學良送到美國留學,讓顧秋水仰慕不已。

    一個“胡子”拉起來的隊伍,如今也有了如此資曆、敏于思而慎于言的軍人,真是東北軍的希望,難怪張學良對他言聽計從。

     久說張學良有一文一武兩大軍師,這應得田就是那文軍師。

    每遇抉擇時刻,張學良總是親自駕駛那輛吳為在劄記裡寫到的,後來被長江部西北軍大金仲華同志簽字接收的“老福特”,二人到西安遠郊去研讨對策,以避入耳目。

     顧秋水想,不見張學良本人也好,就把辭呈交給了應得田。

    應得田善解人。

    意地一笑,想,這樣一個師長去也就去了。

    能指望這個一天到晚騎着馬、挎着刀,跑來跑去,從沒打過勝仗又沒有多少文化的師長,有什麼建樹或高瞻遠矚? 一一二師也算是蔣介石統領下的軍隊,士兵們倒是穿着國民軍軍服,這個師長卻自行其是、不倫不類地穿着一身美式軍服。

    聽說還很時髦地打着網球,到王府井隆福洋行去買衣服,可還是一個十足的老土。

    應得田親自給顧秋水寫了一個回執,以示對包天劍的尊重。

    那個回執寫得一筆一畫、一絲不苟,非常工整。

    當顧秋水轉身離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他們後來還會相見。

     也不會想到,整整十年後,吳為和葉蓮子也會走進這個院子,正是在金家巷求得張學良姐姐張冠英老夫人的幫助,苟且一段時日,才免于淪落沿街乞讨的窘迫。

     對于金家巷,葉蓮子和吳為可能比當年的顧秋水還熟悉得多。

     他們沒等張學良同意或是不同意,就離開西安回到了北平。

    顧秋水和葉蓮子在北平隻住了幾天小旅館,就在離包家很近的一根電線杆子亡看到“吉房出租,願租者須帶家眷;有小孩、無鋪保者免問”的廣告。

     怕是房東嫌棄無家眷的單身房客酗酒鬧事,或帶不三不四的女人回來有傷風化;又擔心帶家眷的房客有歪毛淘氣、上房揭瓦、雞飛狗跳、打架鬥毆的孩子……他們那時雖還沒有吳為,确是一戶有夫有妻、讓任何一個房主都待見的正經人家,所以很容易就在包家隔壁租到了三間朝北的房子,房主連押金也沒有向他們要。

     如果不是從小而高的後窗上射進一點陽光的話,那三間坐南朝北的房子可以說是終年不見陽光。

    房前也沒有過道和廊子,不過是四合着幾面碎磚頭砌的薄牆,外面有多冷屋子裡就有多冷,外面有多熱屋子裡就有多熱。

    葉蓮子和吳為不久就會在這房子裡備嘗冬日無錢取暖的嚴寒。

     但院子北邊與包天劍師長的宅子隻有一牆之隔,隻要包師長需要,顧秋水可以随叫随到。

     當包天劍和顧秋水自動脫離東北軍的時候,并不知道一個震驚中外并将載人史冊的事件,正在張學良将軍的官邸醞釀。

    一年以後,應得田作為西安事變的主要策劃者之一,參與了活捉蔣介石的一幕。

     西安事變後國共兩黨很快達成協議,并建立起第二次合作關系,形成抗日聯合陣線,可是發動這一事件的主角張學良卻成了階下囚。

    正是這個應得田,為營救張學良四處奔走,不知與東北軍将領開了多少會,說服這個,說服那個……而他本人,說起來也算是為西安事變盡過大力的人,卻進退無門。

     蔣介石既然殺不了張學良,就一定要抓住應得田和在臨潼華清池山坡上活捉他的孫銘九,格殺勿淪。

     應孫二人與東北軍一個團長,帶着一團隊伍打算去陝北投奔共産黨。

     周恩來當時就在西安,擔心影響剛剛建成的統一戰線,左右為難,躊躇再三,最後還是以抗日大局為重,不便收容這兩棵招風的樹。

     不知道留過洋的應得田,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再度出洋那條路? 可能沒有了經濟來源。

    應得田跑回北平隐蔽下來,有時到國立圖書館看看書,以排遣無着無落的時日,可是沒多久,經濟來源就有了問題,不是一般的有問題,而是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他和孫銘九不得不去投奔在汪僞政權任軍政部長的東北軍老關系鮑文嶽。

    孫銘九得到汪僞政權下一個地區專員的職務,應得田得到某省民政廳長的職務。

    這口飯也太大了,可是這個官至張學良前政治部少将主任的人如何安排是好?中國人對官職的敬意古已有之,既然工齡都能累計,就不要說是官齡了。

    沒想到兩三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了,鮑文嶽也沒得好死,他們二人自然以漢奸論處。

     應得田後來非常後悔,他老是想:要是再堅持兩三個月…… 在美國的留洋生涯,并沒有讓應得田徹底改變東北軍的習氣,貧困也使他失去了昔日的遠大目光,他在投奔鮑文嶽的時候,隻想靠東北軍的江湖義氣,找口飯吃。

     不過西安事變那一段昂揚的日子,在後來慘淡的日子裡,一直是他的安慰。

    他老是想:一個人一輩子能有這樣一番經曆,值了。

    一九五二年,顧秋水和應得田在北京街頭相遇,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淪落到穿件老頭樂(現在叫做T恤衫)和一條中式緬裆大褲衩的人;就是當年那個文質彬彬的應得田。

    讓他好一陣感歎世态炎涼、時過境遷。

     應得田雖在西安事變中有過那樣一份貢獻,可是為了一日飯,又在汪僞政權下當過某省民政廳長。

    西安事變後對共産黨主張釋放蔣介石大有意見,手下人還殺了主張釋放蔣介石的東北軍軍長王以哲,這樣一個經曆複雜、大反大正的人,哪個單位敢安排他的工作? 很長一段時間,顧秋水在經濟上給他一些幫助,不過也隻限于混口飯吃。

     後來聽說他找了幾趟周恩來,才得到一個閑職。

    對于這個閑職;他看得很重,也很認真,準時上下班,每個星期天都留在辦公室裡學習《毛選》,總是對顧秋水說:“東北軍搞了多少年也沒搞成功的事,在共産黨的領導下卻搞成功啦。

    ” 那時離全民揮舞紅寶書的日子還有幾年,可見他是真的擁護共産黨。

    顧秋水想起多年前應得田寫給包天劍的那張回執,對包天劍那種人也能一筆一畫寫回執的人,是不會裝假的。

     顧秋水雖然沒有應得田看得那麼遠大,但也有同感,“舊社會很多人沒飯吃,包括我在内。

    誰也解決不了吃飯問題,可是共産黨解決了,所以我擁護共産黨,這叫吃誰向誰,沒共産黨我什麼也不是。

    要是不解放,什麼前途都沒有,解放前夕我鬧到靠賭博為生,反正也不貪大,總能控制住自己,小赢,夠吃飯就行了。

    讓我出苦力、做小買賣,又吃不了苦,不論幹什麼,一吃苦就撒手了。

    所以天生是個當奴才的料子,明知跟着包天劍是當奴才,還是跟下去。

    ” 共産黨卻似乎不太在意他們的擁護,他們的擁護就有了點單相思的意思。

     應得田本來說話就慎重,後來話更少,隻是在六四年上演大歌舞《東方紅》,“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首歌重又流行起來的時候,他的話才多了一點。

    一聽見那首歌,應得田就會對人提起張學良的一些舊事。

     “文化大革命”,顧秋水被驅出北京之前,到應得田家裡告别,才知道他已病人膏盲,孤零零地睡在過道裡的一張小鐵床上,可還不知道是什麼病,當然,那時根本談不到去醫院診治。

    後來結婚的老婆早己和他劃清界限,而顧秋水也得限時限晌離開北京,至于醫院,也未必接受他這樣一個病人。

     他病得幾乎不能動,卻掙紮着爬起來和顧秋水握了握手。

    顧秋水也不能多說什麼,他們隻能相對無言,黯然神傷。

     倒是應得田豁達,“算了,我這個病不看也罷,時候到了,也該走了……到了現在……有那麼兩句話你還記得吧?‘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随天外雲卷雲舒……’你這一走,可能不會再見了,謝謝你多年關照的一番情意。

    風雲無定,多多保重吧……” 顧秋水不是沒有脫離包天劍的機會。

    一九三四年,一一二師駐武漢南湖,包天劍派顧秋水到南京報考蔣介石炮兵學校。

    從漢口上船到南京正好下小雨,那場小雨竟然把一個軍人淋得患了感冒,高燒不退,一到南京就住進了蔣介石的中央醫院。

    醫院環境舒适,服務設備優良,所以南京之行留給他的印象是中央軍得天獨厚,到底和雜牌軍不同。

     報考炮兵學校的計劃自然告吹。

     如果他不感冒,以顧秋水的實戰經驗和在講武堂學過的理論,考上那個炮兵學校不成問題。

    那他就會離開包天劍,成為蔣介石的一名優秀炮兵指揮官,更可能混上一個什麼資格,而不會有以後的下場,但也就此成為國民黨反動派。

     一九四九年以後,國民黨反動派是什麼下場? 但是他病了。

     一切都是機遇,機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包天劍得知他病倒南京後,立刻給他寄了一百塊錢。

     那-百塊錢對包天劍來說算不了什麼,即便對顧秋水也不算很大一筆款項。

    但在病倒他鄉的時候,區區一百塊錢,就此把他和包天劍更緊地拴在了一起。

     病好之後,顧秋水甚至沒有在那繁華之地久留,隻逛了一回夫子廟,就趕回武漢。

     那一天,他沿秦淮河款款而行,六朝金粉繁麗糜爛的氣息仍然濃郁得使人窒息,而三步一酒肆五步一茶樓的浮華,使他想起許多婉約的詞句…… 和胡秉宸不同,顧秋水對月牙形的泮月池、文德橋等沒有興趣,也欣賞不了小橋流水的婉約以及女人才有興味的地方小食,諸如蓮子羹、老鹵幹等等,隻在夫子廟的關鍵部位大成殿裡流連忘返,那時候,大成殿還沒有毀于日本人的一把賊火。

     在大成殿裡表達了一個木匠兒子對文化的仰慕,隻是仰慕而已。

    又到烏衣巷憑吊、尋覓江左人物王導、謝安兩族舊迹。

    那些與六朝曆史共存亡的名字,他早就默誦于心,私下裡做着好高骛遠的攀比……到了九月,沒有考成炮兵學校的顧秋水又得到包天劍的提升。

    他雖欣賞王羲之的“素無廊廟志”,可也不妨礙對加官晉爵的興趣。

    不過他也就此滿足,沒有太大的野心。

     窮人家的孩子是感恩知報的。

     感念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有誰像他那樣,竟然為此将自己的前程做了回報? 他的文化價值觀念就是這樣,江湖義氣,忠臣不事二主。

    便很輕率地、義無反顧地丢棄了他在東北軍裡的前程。

     特别是東北軍的炮兵和空軍,可以說是全國務系軍閥勢力之冠。

    三十年代初,東北軍的奉天兵工廠就年産大炮一百五十餘門、步槍六萬枝、機關槍千挺以上,追擊炮更強。

    至九一八事變時,東北軍空軍擁有飛機百餘架,是當時中國力量最雄厚的一支新式空軍,恐怕連蔣介石的空軍也望塵莫及。

    可惜讓蔣介石一個不抵抗命令,在日軍轟炸下全部覆滅。

    可以想見,顧秋水這個炮兵連長(尤其擅長指揮迫擊炮)如果不離開軍隊,即便東北軍全軍覆滅,作為一個技術兵種也會有前途的。

    和他一起在奉天炮兵傳習班學習的班長,一九四九年解放後就任職于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司令部,後來又轉到軍事研究院。

    顧秋水要是在炮兵連待下去,至少會和這位班長一樣。

     當然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也許會像在臨潼華清池山坡上活捉蔣介石的應得田或孫銘九那樣,上不上、下不下地成為一個燙手的土豆? 或許成為精通麻将、酗酒、煙槍、窯子、戲子,卻不精通打仗的軍官? 二十世紀上半葉,是沒有出路的時期。

    從以後的發展曆史來看,即便沒有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東北軍難道就有出路嗎? 何談顧秋水這個小小的軍官! 說起來,包天劍又給了他多少恩惠? 顧秋水為他的道德、信念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不但付出了他的一生,也付出了葉蓮子以及吳為的一生。

    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是上了大當。

     跟着包天劍離開東北軍,是他一生的轉折,也是他一生的失敗之始,這一步走錯了,就錯了一輩子。

    人的一生禍福,實在不過一念之差。

     正像葉蓮子的父親不讓葉蓮子嫁給顧秋水,而她非嫁不可。

     正像吳為不是在二十六歲那年有了一個私生子,也會有另一種人生。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結,能超越它,也許就是另一種人生;不能超越它,這輩子就從那裡開始走下坡路。

     可吳為不像别人,人家一生有一個結就夠了,就能記取那個結子的教訓。

    她那大起大落、充滿戲劇性的一生,不是咎由自取又怎麼解釋?情況很快有了變化。

    這變化可以說非常之藐小,連顧秋水自己也不曾察覺,就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

    他發現自己學會了乖巧。

    開始他也沒有察覺到這乖巧有什麼不妥,以為不過是一種皆大歡喜的應景之舉,更不知道和乖巧一起付出去的是什麼。

     以顧秋水這樣一個人,竟學會了乖巧! 從此他們家開始了為奴的曆史,顧秋水是他們家的第一個奴才,不久之後葉蓮子也當了奴才。

     吳為不得不是兩個奴才的女兒,這和使用奴才人家的兒子胡秉宸有天淵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