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上更是常到那裡吃個小館,逛逛商店。

     脫下了軍服的顧秋水,急需幾件長衫和棉袍。

     葉蓮子也說:“結婚時候做的衣服都太漂亮了,平時不好穿,不如做幾件一般的布衣服。

    ” 他們就在東四牌樓的東升祥綢布店,買些素花布或印度綢,就手在商号裡加工,也不必另找裁縫。

    頭天訂貨,第二天就能交活兒。

     舊曆年到來之前,顧秋水還給葉蓮子做了一件駝色的厚呢大衣。

     葉蓮子常對吳為提起那件大衣:“我在北平的時候,你爸爸給我做過一件大衣……駱駝毛的。

    ”有時又說成是安哥拉毛的。

    不論駱駝毛或安哥拉毛,都很不确切。

    這件大衣後來丢失在香港。

    丢失的過程,顧秋水和葉蓮子的說法不一。

    葉蓮子穿着這件大衣,和顧秋水一起度過了他們最後一個舊曆年,也可以說是葉蓮子一生中最後一個舊曆年。

    以後的幾十個舊曆年,除白帆的兒子楊白泉打上門的那一年為她略添氣氛之外,其餘皆窮苦孤零,乏趣可陳。

    那是大年初一的早晨,雞鴨魚肉,葉蓮子一樣不落地置辦齊全。

    雖然她們誰也沒有那樣大的胃口,而且還,買了蠟燭。

    能張羅這樣一個像樣的年節,是為難得。

    幾十年啦,好不容易熬到吳為當了作家,有了稿費,可以置辦年貨的日子,從前她就是想張羅也沒錢哪。

    她殺了雞鴨,洗淨,用塑料口袋裝好,吊在廚房窗外凍了起來。

    魚剖了,水控幹,煎了出來。

    餃子餡也剁了出來,忙活得像是人丁興旺,一大家子人在等着似的。

    又蒸了一籠屜豆包,用剪刀在豆包上剪出毛刺,還用兩顆紅小豆按在捏出的尖嘴上方,活脫一個小刺猬,接着又做了小耗子、小兔子……“姥姥,您做得真像。

    ” “你說吧,你還想要個什麼?” “乒!——乓!——”又一個二踢腳在她們的窗前炸開了。

    禅月捂住耳朵,“哎呀,吓死人啦!” 葉蓮子往窗外看看,一院子小孩在放炮,“别出去啁,淨放炮仗,看崩你的眼睛。

    ” 走廊裡是迎來送往的嘈雜聲,“給您拜年了,嘿,過年好!” “好,好,大家好!” 有人敲門,葉蓮子覺得奇怪,誰能給她們拜年? 開門一看,門外站着一個年輕、孔武、面色烈戾的男人。

    她顫顫地問道:“請問,您找誰?” 楊白泉把她往旁邊一扒拉,對着閃開的大門問道:“吳為在不在家?” 吳為一聽找她,趕緊迎了出來。

    一看是張沒有見過而又不善的臉,就先害了怕。

    因為不自量力地參與了為胡秉宸讨說法一案,早就聽說有人要來硒她的家,先就矬了幾截,忙問:“請問您是哪個單位的?” 他沒有回答吳為的問話,隻是站在門外厲聲說道:“找的就是你。

    我警告你,你要是鬧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讓你們家吃不了兜着走!”他拿眼睛掃了掃吳為和葉蓮子,還有在吳為身後探頭探腦的撣月,算是向她們老少三代女人一一分發了告示。

     不論吳為,還是葉蓮子,還是禅月,即刻明白了來人的身份。

    公寓樓梯上川流不息,來往拜年走親戚的人等也停下了腳步,等着給那年節再添一份熱鬧,何況吳為本就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

     葉蓮子一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就明白了這是楊白泉精心設計的時間和地點,趕忙在吓得失去血色的臉上推出一個微笑,勸讓着:“請進,請進。

    ” 可是楊白泉橫立門口,睨了她一眼,完全沒有挪動的意思,兩隻眼睛如兩把剛剛磨好的快刀,剁肉似的剁着吳為。

     葉蓮子希望盡快躲開這個毫無隐私可言的門戶大敞之地,就去攙扶楊白泉的胳膊,“有話請進來說。

    ” 楊白泉把胳膊橫裡一掄,就把葉蓮子掄了個趔趄。

    她那老邁的身軀哪兒禁得住這種胳膊,身子由不得向右側一傾,斜倒在右側的牆上。

    幸虧有牆接着,不然非被這一胳膊掄倒在地不可。

     禅月趕緊走出大門,攙扶起葉蓮子。

     楊白泉好像沽了一手髒土,拍了拍手,從容穿過圍觀人群,揚長而去。

     葉蓮子一關上大門,眼淚就下來了。

     撣月說:“他這是欺負咱們家沒人,我要是個男孩子,非給他一嘴巴子不可……胡秉宸要是個男人,就該站出來承擔責任。

    他既不出來承擔責任又拖着你不放,是什麼意思?這種男人就是跪在腳底下求我,我也會把他一腳踢開。

    他應該找自己父親算賬,問問他父親:‘你為什麼在對吳為進行一番道德教育之後,又去追求她?’對他父親說:‘你要是重新把人家老少三代推進火坑,毀了人家-一家三代的前程,我就把你那虛僞的面具公布于衆!’憑什麼找咱們鬧騰!” 葉蓮子覺得一下子又跌回社會的底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央告吳為:“吳為,吳為,你願意愛誰,媽從不管。

    可這一次媽求你了,看在禅月的分兒上,别再和胡秉宸來往。

    為你過去的錯兒咱們受了多少年歧視,現在好不容易才成了受人尊敬的作家……這個身翻得多麼不易。

    現在又一個跟頭栽在胡秉宸身上……禅月是個好孩子,她不該再跟着你受世人的白眼兒。

    媽給你跪下了,磕頭了,行不行?” 她花白的頭顱,在水泥地上磕得噔噔響。

    禅月忙去拉她,“姥姥,姥姥!”可是此時此刻葉蓮子力大無窮,像要瘋了的樣子,一急之下,兩眼立刻蒙上一層白霧。

    白霧蓋住了她的黑白眼球,那雙眼睛立刻變成了兩個灰色沒有哇命的空洞。

    她又一把拖禅月跪下,“來,跟姥姥一起給你媽磕頭,讓她為你想想:” 吳為也趕緊撲通一聲跪下,禅月抱住葉蓮子,“姥姥!——姥姥!——”她們三個人就這樣跪在地上,哭成一團。

    “媽,我不是不聽您的話,他現在的處境太難、太難,真是四面楚歌。

    白帆雖是為了整我,可她聯合的都是與胡秉宸政見不同的,還有那些因為各種矛盾和他糾纏不清的人,動用的是當今最有殺傷力的關系……想從我這裡打開缺口,目标沖着胡秉宸。

    他又病成這個樣子,命都難保,怎麼反手?……這種情況下,不要說把他交出去解脫自己,就是離開他,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即便這種時刻,吳為還喪盡天良地想:楊白泉的背影,多麼像胡秉宸啊!為此她真想再看那個楊白泉-眼。

     葉蓮子一聽白帆的後台那樣偉大,更害怕了,“聽媽的話,放手吧,他都頂不住那些壓力,你一個平頭老百姓就能頂住?你也不想想,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媽媽年老體衰,禅月還沒成人,丢下我們一老一小,誰又能來管我們呢?”吳為無言以對。

    她何嘗不曉得厲害。

    面前是一台巨大的天平,一頭是一家老小的前途,另一頭是胡秉宸,她必得決定取舍,必得毀去一頭,沒有調和可言。

    若選擇胡秉宸,禅月和母親又得重新落人任人輕蔑的低賤生活。

     對她是活該,因為她愛胡秉宸。

    可是年邁的母親和剛綻開兩瓣芽苞的禅月為什麼要為他受苦?要是棄他而去……他總是說:“你不能跳出去,你要是跳出去,我就要死了。

    ” 禅月一跺腳,把她們兩人來來回回看了一會兒,說:“姥姥,媽媽,瞧瞧你們愛的都是什麼人!哼,咱們家的這個咒,到我這兒非翻過來不可!” 她說到做到,葉家兩代女人的命運,後來正是從她而始才徹底翻個兒。

     葉蓮子說:“既然他們的目标不是你,你為什麼要替他做這個擋箭牌呢?” “要是顧秋水遇到這樣的麻煩,您肯定也會奮不顧身的。

    ” “不是媽媽見死不救,當初你要是聽媽媽的話,何至陷得這麼深……我說話你别不高興,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不信就走着瞧。

    ”吳為并不知道葉蓮子有一雙很“毒”的眼睛。

    吳為和胡秉宸的愛戀伊始,葉蓮子就看出吳為大難将至,但是吳為走火人魔,根本聽不進她的規勸。

    吳為問:“您為什麼反對?您倒是說出個道理。

    ” “說不清……不光是道德不道德的問題。

    總之是不行,不行。

    你要是不了斷和他的關系,這輩子就要毀了。

    ” 直到葉蓮子故世、胡秉宸和她離婚之後,吳為才悟到葉蓮子果然眼力非凡,才悟出葉蓮子為什麼不顧一切讓她了斷與胡秉宸的關系。

     可是當初,有多少次她們母女為胡秉宸吵得天翻地覆、反目成仇,逼得葉蓮子幾乎離家出走。

     吳為明知她無處可去,卻狠心地說:“走就走,别拿這個威脅我!” 為了那個胡秉宸,吳為把含辛茹苦将她拉巴大的葉蓮子逼人了絕境,也把自己逼人了絕境。

    對胡秉宸和對葉蓮子的愛,如五馬分屍,将她的心、她的身首,撕成了碎片。

    眼見吳為瀕臨滅亡的深淵,作為母親,葉蓮子怎能不拼力阻攔?不得已轉求胡秉宸。

     她不敢求見胡秉宸,隻能給他打個電話。

    “求求您,可憐可憐我們一家老小,放過我的女兒吧,這件事不會有好下場。

    您是老幹部了,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求求您啦……” 應該說胡秉宸是個心地善良,從來談不上歹毒的人,隻是他做慣了大家的少爺,做慣了人上人。

     沒到解放區之前是上等人,到了解放區以後是上層人,可以說是一輩子居高臨下,惟我獨尊。

    如今一個退休的小學教師也來對他說三道四,實在讓他哽噎難咽。

    要不看她是吳為的母親,胡秉宸當場就讓她好看。

     可是恃才傲物的胡秉宸,又該藏着多少鄙薄、刻薄他人的技藝? 加上黨内幾十年對偶、對仗、對局、對應的經驗,隻需點滴小技,就将一生忍氣吞聲、笨嘴拙舌的葉蓮子,捉弄于股掌之上。

     不要說退休的小學教師葉蓮子,就是他那個比葉蓮子有身價的老丈人——白帆的父親,他又何曾放在眼裡? 有一次他非常不屑地對吳為說:“白帆的父親是個舊法院的書記官,又是‘中統’,也就是特務,北平大學國文系的畢業生,年輕時還是賭棍。

    分家時候給了他一棟房子,大概值二百塊光洋,他一個晚上就輸掉了一百七十塊,一棟房子沒了。

    後來隻好住在一個大戶人家後園的一間小屋裡,還在床底下挖了個坑養雞,他睡床上,雞睡床下。

    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因為穿着西裝很神氣,他一慌,養的雞就從窗戶裡飛了出去,他就跑出去攆雞……我當天晚上就乘火車走了。

    解放以後我去看他,給他留錢他不要,一定要我寄給他,因為彙款單上可以看到寄款人姓名和寄款地址:某某部、某某人,他可以拿去給人看,對人家說:‘看看,我女婿是個部長,每個月還寄我一百塊錢,我女兒沒有白嫁一個部長。

    ”他雖不會長久記着他人的冒犯,可也不會忘記葉蓮子的不識擡舉,竟然拒絕了他這個賞賜,讓從未遭遇過拒絕的他,遭到了平生第一個回絕。

     特别是把吳為娶到手之後,葉蓮子與他的對壘更以一敗塗地而告終。

     這難道不是吳為對在苦難中掙紮-生,與她相依為命的葉蓮子的徹底背叛? 胡秉宸得意之時,卻忽略了或是說根本不可能了解,葉蓮子在他那裡受到多少委屈,吳為和他就有多少不能消解的死結。

     雖然葉蓮子從未對吳為說過胡秉宸對她的鄙薄、刻薄,但不論是葉蓮子或是胡秉宸都不知道,吳為有一種感知葉蓮子的天分,否則她就不會在十個月大的時候,哪怕自己又饞又餓,董家大哥給她一個饅頭也會先讓葉蓮子吃。

     十個月! 平心而論,胡秉宸沒有盼着葉蓮子死或是高興她死,但她一死,他卻禁不住想,今後吳為将完全歸他所有。

    可是他錯了,葉蓮子一死,他反倒徹底失去了吳為。

     葉蓮子,和他曾經給予葉蓮子的鄙薄、刻薄,永遠地站在了他和吳為的中間。

     特别是葉蓮子“七七”沒過,他就急着和吳為做愛。

     剛剛喪母的吳為,強忍悲痛,積極配合,希望為他補上多日不曾盡歡的一課。

    她一面懇求葉蓮子的在天之靈原宥,一面不停地淌着眼淚。

    吳為的眼淚順着面頰流下,打濕了胡秉宸襯在吳為頸下的胳膊,可他佯作不知,繼續奮鬥。

    不能怪他求歡心切,以他對性愛的理解,世上哪有禁得住性愛誘惑的人?他以為通過他的努力,總會使在悲傷中不能自拔的吳為高興起來。

    沒想到他越是努力吳為哭得越是厲害,原本不出聲的淌淚,變成了可聞的抽泣,他不能繼續佯裝不知,隻好悻悻作罷,跳下床去,吼道:“我作為一個男人的一生,全讓你毀啦!”然後抱起被子,到芙蓉房間睡去了。

     如果一個承歡男人的受體,在男人暢享床第之樂的當兒,竟是這種競技狀态,對那進入“狀态”的男人,無疑是當頭一記惡棒,所以就不應對胡秉宸的憤懑表示非議。

    此後不久,吳為患了輸卵管結核,他們的做愛,就變成了科學實驗室裡嚴謹的科學實驗,或是外科手術室裡的手術。

     到了他們婚姻的後期,除了逃離胡秉宸的前,吳為不得不苟且地與他有過最後一次不成功的做愛之外,他們根本就不做愛。

     胡秉宸不是沒有機會彌補葉蓮子去世後在做愛這個問題上給予吳為的傷害,可是這個機會,卻讓一個也許是偶然的失誤,徹底毀滅。

    吳為已經非常不習慣當着胡秉宸裸體,那一天她在卧室換衣服的時候,要求胡秉宸出去,胡秉宸不肯。

    她想想,也對,一個女人怎麼能對自己丈夫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她背着臉換她的衣服,并不知道胡秉宸用怎樣嫌棄、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軀體。

    事情至此也就罷了,可是胡秉宸突然說道:“想不到你身上的肌膚,已經松弛下垂得這樣厲害。

    ” 也許這隻是一種心情的流露,完全沒有侮辱她的意思。

    她和他之間因為年齡造成的各個方面的差距,現在已經拉近,或不過是他企盼已經拉近。

    随着這些差距的拉近,他的心理障礙也一步步消解。

    雖然吳為從不在意這些差距,可是他一直心存暗鬼。

     在吳為聽來,卻是滿懷興狂的惡意。

     也許談不上惡意,胡秉宸隻是看不得比他少了二十多個年輪那個軀體上的肌膚還緊繃着,還閃現着健康的亮澤,還富有彈性,讓他又是妒忌又是渴望。

    是啊,她身上的肌膚,至少還有二十多年才會淪落到他現在的狀況。

     所以他從不放過摧毀這個差距的機會。

     這摧毀是這樣地行之有效,特别是這一次,簡直可以和一九四五年美國人扔在廣島上的那顆著名的炸彈相提并論,讓負隅頑抗的日本人終于摳掉了那面膏藥旗上的膏藥心。

    從十九世紀末就硬貼在環太平洋區域上的那顆毒太陽,終于沉沒太平洋底。

     胡秉宸可能不知道,這種不能算是不美好的願望,不隻摧毀着他和吳為之間的差距,也摧毀了吳為對性别的興趣,那才真是徹底摧毀了吳為作為女人的一生,同時也就連帶着摧毀了他們之間的性愛。

     也就難怪胡秉宸和她離婚後,有朋友看她像個孤鬼似的飄來蕩去,好言相勸道:“不談愛情,哪怕找個伴兒來陪陪你也好。

    ” 她怪怪地看着那位好心的朋友,陰陰地說:“你覺着兩挂老肉,力不從心地在床上糾纏不已,有什麼觀賞價值嗎?”讓不明就裡的朋友,心裡一堵。

     吳為本就不願在胡秉宸面前裸露,更想不到被一個男人這樣地打量、評判,簡直像評判一頭牲口,哪塊肉可以用來烤牛排,哪塊肉可以用來紅燒,哪塊肉可以用來熬湯……不,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行。

    她刷地轉過身來,什麼也沒說,隻是非常不對勁地看着胡秉宸。

     多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胡秉宸全身的肌膚就已松垂。

    那松垂的肌膚,嚴重到使他看上去簡直不像個男人而像個女人,而且是非常老邁的女人。

    可是她從不在意,他的軀體對她并不重要,她要的是他這個人和他的愛。

     想不到他倒先嫌棄起她來。

     她那不對勁的神态後面,洶湧着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哪怕說出一宗,也會讓胡秉宸難以自容。

    可是她不說,一個字也不肯說。

     也許她還愛他。

    不要說對一個還在愛着的人,哪怕對一個不相幹的真有必要做一番自省的人,她也不能說一句:“請看一看你自己。

    ” 因為他真的上了年紀。

    對于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旦提醒他,他才是應該得到這種評判的人,他該多麼傷心。

     年齡的差距,尤其在性愛問題上,結婚初始就決定了他們地位的尊卑。

    她始終把他那上了年紀的男性自尊,看得比她這個女性的自尊更為重要。

    不論胡秉宸怎樣傷害她,她也不願在這種可能要一個老男人命的問題上,對他以牙還牙。

     如果他比她年輕,或哪怕僅僅比她大幾歲,她才不會有如此的雅量。

     所以胡秉宸也就根本不能懂得,吳為這個不對勁的神态,決斷了他們之間的什麼。

     當他再想和她做愛的時候,她就想方設法,左推右擋。

    這使胡秉宸非常惱恨,多少次無情地說:“白帆從來不敢對我這個樣子。

    ” “那你為什麼跟她離婚?” “因為她不讓我操了。

    ” 吳為不介意這個“操”字,畢竟他是延安出來的,何況她自己就常常出言不遜;即便胡秉宸常常使用這一類的字眼,可是一穿上外衣、走出家門,特别見到知識女性,還是一個英國紳士。

     她介意的是她在胡秉宸心目中的地位。

    如此說來,她的地位又比白帆好到哪兒去?“你——你——那就是說,你不過是想找個可以操的女人,對不對?” 可他明明愛過她,并且愛得死去活來呀! 胡秉宸沒有回答。

    他說的雖然是氣話,但也不能算錯。

    認真說起來,當初他和白帆結合,不就是要找一個挨操的女人嗎?不然以他的風流倜傥,怎麼會輪到白帆? 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那兩個舊曆年,作為經典,在葉蓮子心中永存。

    從臘月二十三他們就開始籌辦年貨。

    顧秋水還給葉蓮子買了一些雜拌兒、幹果。

    要是一小在北平城裡長大的男人,過年想到給老婆買點雜拌兒幹果也不為奇,可顧秋水是條東北漢子。

    當男人還待見一個女人的時候,在寵愛女人的問題上,真有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可以創造出多少讓女人永志難忘的效益啊! 他們在東四牌樓的每一個席棚裡浏覽,賣年畫的一邊翻着大摞年畫,一邊唱着年畫裡的故事。

    按照顧秋水的意思,他們選了比較素雅的《西湖十景》,沒有選那些戲出兒或是胖娃娃,或是花鳥魚蟲。

     葉蓮子按老家的習慣,包了酸菜豬肉餡餃子,配着豆腐乳、韭菜花的作料。

    酸菜是她自己腌的,還煮了一鍋五花白肉酸菜粉絲湯,給顧秋水弄了四小碟酒菜。

     剛拿起筷子,大門外頭就喊上了:“送财神爺來啦!” 對屋的楊大哥和楊大嫂就喜喜興興地出去接财神爺,少不了多給那些送财神的窮孩子幾個錢。

    楊嫂對他們說:“大過年的,大家讨個吉利吧。

    您二位吃年夜飯哪?” 葉蓮子說:“正要吃呢。

    ” 吃完年夜飯,葉蓮子穿上那件駝色大衣,和顧秋水到街上看放花。

    又空又深的大街胡同瞎了眼、似的,隻有店鋪外面的燈,在雪地裡冰花似的眨巴着。

    猛然蹿出一枝花,像誰冷丁甩出一條帶閃的鞭子,往黑夜上抽了一下。

     沒有親朋他們也守歲到了五更,吃完黍米年糕,葉蓮子說:“怪冷清的。

    ”顧秋水拍拍葉蓮子的肚子,說,“還有他和咱們一塊兒守歲呢!” 沒等睡下,爆竹就響起來了。

    當第一聲迎新的爆竹,緊咬着辭舊最後那聲爆竹響起來的時候,葉蓮子感到吳為在肚子裡踢了一腳。

     她愣了一下,但沒有對顧秋水說。

    吳為這一腳有什麼意思?也許有,也許沒有。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很平常,但在叔叔嬸嬸那個底版的襯托下,以及後來幾十年孤燈夜雨、長夜難眠的日子裡,就顯得格外絢麗,讓葉蓮子受寵若驚,難以忘懷。

     除了禅月,葉家上兩代女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對溫度的感覺通常不大正常。

     吳為實在不該為葉蓮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說氣餒,她對葉蓮子的愛,不過是下一代對上一代的愛,這就注定這種愛,不可能像上一代對下一代那樣,在所有細節上綿密周到、竭盡全力,更何談頂替男女歡愛的甜蜜? 正如後來定居美國的黎巴嫩作家紀伯倫所說:“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生命的箭,借你而射向前方。

    ” 吳為不過是借葉蓮子而射向前方的箭。

    箭與弓怎能同日而語?箭是無法回頭看那把借以向前的弓的,而弓卻永遠盯視着那借它而射向前方的箭。

     像十月革命阿芙樂爾巡洋艦上的那聲炮響似的,這日子終于在一九三六年底,被西安事變的一聲槍響打碎。

    那天早晨,顧秋水看到張學良将軍被扣南京的報道後,沒等去上軍訓課就趕到包天劍家裡,痛哭流涕地拍着手裡的報紙說:“完了,全完了,我們再也回不了東北啦!” 他完什麼完?回得了回不了東北和他又有什麼關系?顧秋水在東北既沒有一兩銀子也沒有一寸地。

    到了這時,他在東北軍中更無一官半職。

     可他也不是瞎起勁。

     他的寄托雖然遙遠,總還算是有所寄托——有張學良,就有東北軍的前程;有東北軍的前程,就有包天劍的前程。

    而他這個腦袋一熱,辭去軍中職務淪為清客的人,也就有了前程。

    打回東北去,是五十萬白山黑水男兒的千秋家園夢。

     至于沒離開東北、進關以前是怎麼回事?忘了。

    打回去以後又能怎麼樣?那是以後的事。

     顧秋水同樣該有此一劫。

    一九三三年保衛熱河一戰,被彼時的公子哥兒将軍張學良,視為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的翻身仗,以報國恨家仇,一洗“不抵抗将軍”的惡名。

     其時,他身為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代理委員長,不但可以全權指揮東北軍,還可以蔣介石名義,指揮華北以及馮玉祥、閻錫山各部。

    剛才還與奉軍兵戎相見,對委員長蔣介石尚且離心離德的各系軍閥,怎能聽從一個代理委員長張學良的指揮? 在戰前各有關将領讨論兵力部署、各部任務、協調作戰的計劃會議上,空頭代理委員長張學良,飽嘗所謂由他全權指揮的各有關将領不受軍命,當場頂撞、駁回的恥辱。

     不說作為一個指揮官,就是作為一個男人,何嘗不是奇恥大辱!但他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隻求一勝,守住熱河。

     熱河一戰,是張學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自戕”以明志的悲壯之舉。

     勉強拼湊的兩個集團軍尚未出兵,就因第二集團軍湯玉麟軍團屬下一個旅的投敵,幾處城關陷落。

    湯司令調轉指揮刀,不曾迎戰日軍便向京、津撤退。

    負責第二集團軍的總司令,竟然找不到軍團指揮湯玉麟受命;而閻錫山應派的兩個騎兵旅一騎未發;孫殿英軍團也在赤峰觀望不前,隻剩下集團軍光杆總司令坐守承德。

     這個号稱兩個軍團、二十萬兵力的戰役,投入的實際上隻有東北軍一支孤旅。

     日軍僅以一百二十八騎便占領了承德,熱河相繼失守。

    張學良滿懷雪恥希望的一戰,不但沒有為他洗去“不抵抗将軍”的恥辱,反倒使蔣介石如願以償,并以此為口實,逼他下野。

     下野後出行歐洲回來的張學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之變,這裡不再贅述。

     第二集團軍包天劍旅,正是在沒有左右翼協同、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受命向古北口挺進。

     二營中尉顧秋水,在包天劍指揮下參加了古北口毫無勝利希望的一戰。

     敗兵如決堤之水四處漫流,團長和顧秋水以及團裡的一個營長,不得不左攔右截。

    顧秋水舉着槍橫在大路上喊道:“給我往前沖,往前沖。

    不許退,不許退,誰再退我就打死誰!”日機的飛行高度很低,簡直就在機槍的射程之内。

    顧秋水恨恨地甩着手裡的槍,痛惜它不是一挺機槍,讓他坐失戰機。

    繼而左顧右盼,好像莊稼地裡即刻能長出一挺機槍。

     日機嚣張地擦着人們頭頂來回飛旋,不要說瞄準,就是閉着眼睛瞎打也能命中。

     炸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