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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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和吳為住過的房子裡,新人、舊人地換來換去,難免不招緻左鄰右舍的議論。

     吳為的不肯人彀、不肯提供方便,讓急于離婚又不肯承擔責任的胡秉宸惱恨在心又不便直說,隻好加緊制造離婚借口。

    他相信,逼到吳為受不了的時候,自然就會先張開嘴。

    所以他在制造離婚借口時,難免摻雜着洩恨、報複的殘忍。

    但也不能因此指責他對吳為心太狠,哪個急于離婚的人受得了無窮無盡的等待?想當初,胡秉宸不也為了吳為,這樣對待過白帆?這叫一報還一報,吳為沒什麼可說的? 到了後來,吳為總算明白他們這一場婚姻到了頭,町她還是說:“你和白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就是搬到一起住,我也是一個沒看見,但是離婚沒門兒!”吳為不同意離婚,并非完全出于對胡秉宸的愛戀,而是明白,一旦同意離婚,她就會因為比胡秉宸年輕、有錢,因為那道德敗壞的“前科”,掉人一個已經設計好的陷阱。

    隻有她掉人那個陷阱,胡秉宸和白帆才可以從容地面對社會輿論。

     當然,她最後還是讓一生中樁樁件件都能如願以償的胡秉宸,如願以償地和她離了婚,根據已往的經驗,如果不聽從胡秉宸的旨意修改文件名,他準會生發出一個讓她明天不能按時啟程的主意。

    好比那年去國外領取一個文學獎,他就假裝生病發燒,使她幾乎不能成行。

     吳為對胡秉宸的坑害隻好佯作不解,繼續推托,“我實在太忙了,能不能讓芙蓉替你打?她那裡還有一台電腦。

    ”“不,這對芙蓉太危險了。

    ”胡秉宸不容分說地拒絕了她的請求。

     多少次她都想沖口而出:“難道對我就沒有危險?”可她必須隐忍。

    再說,她怎麼好意思和自己的丈夫“刺刀見紅”? 何況這還談不上危險。

    要是真有危險,不要說在她和芙蓉之間做個抉擇,就是在她和他之間做個抉擇,恐怕也得先把她推出去賣了。

    做了多年“宰相門中的媳婦和二晶侍郎夫人”的吳為,仍然是俗人一個,這種時刻,更是不能,免俗地算計起來——當年為使胡秉宸免于對手的傾軋,為他擔待了多少罪名,遭受了多少迫害? 難道這就是他的回報? 她直挺挺地坐在電腦前,卻眼睜睜地看着另有一個吳為,捂着心口在地闆上疼痛難忍地翻滾。

     “時間不多了,你趕快把文件名換了,繼續打。

    ”吳為隻得拾起掉在地上的心,把它塞蹲破了膛的胸口,又把裂開的胸口往…‘起拽了拽,掖了掖,撐起脊梁,換一個文件名,繼續往下打。

     胡秉宸一‘看新換的文件名,又不高興了,“你怎麼把文件名換成了‘西門慶’?這也太不鄭重了。

    ” “‘西門慶’有什麼不好,是一種非常安全的顔色對不對?”她隐忍着心痛、驚悚,悄聲分辯道。

     直到深夜,那份工作才告結束,當她把一個備份軟盤遞給胡秉宸的時候,他卻不急着接手,說:“等一等。

    ”她不懂,十萬火急的他,怎麼又不急了?原來他去找來一雙手套,把那手套戴上後,才來接她手裡的軟盤。

    原來他是怕軟盤上留下他的指紋! 吳為不可遏制、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你真是沒有白幹多年的地下工作!”胡秉宸申斥說:“别笑了,别笑’了。

    現在夜深人靜,人家聽見會奇怪的。

    ” 她看看自己赤裸的雙手,越發不怕别人聽見地高聲說道:“你怎麼沒想到讓我戴上一雙手套?你怎麼沒想到讓我戴上一雙手套?”當夜,胡秉宸還不失時機地和吳為做了一次愛。

     這是他們幾十年關系中,具有非常意義,更應載人史冊的最後一次做愛。

     雖然他們各自心懷鬼胎。

     彼時,胡秉宸和白帆已如願以償地把他和吳為住過的這套房子換了一套新房子,已經非常具體地在和白帆醞釀如何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芙蓉也正在為他何時、以什麼借口,向吳為發動離婚獻計獻策。

     而他卻無法揮去對吳為的一絲留戀。

    說一絲也許不夠,還應該說不少。

    他對和吳為的離婚也不是沒有猶豫,雖然在芙蓉奚落、鄙夷他的猶豫時,從不肯承認這-點。

     他還想到,當吳為回來的的侯情況就會大變,他們再不會有肌膚相親、睡在一張床上的可能了。

    胡秉宸難免心生惜别之情,而且這也算是和吳為的一種告别。

     這次做愛,更是他這一生和女人關系的徹底了結。

    他思忖着,和白帆重修舊好以後,他們的關系結構不可能像和吳為這樣松散,他是再不可能有機會親近别的女人了。

     過河卒子吳為,終于在“舍車馬保将帥”的戰略上,不但明白了她與芙蓉的地位,也明白了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又在體味了明目張膽、無須遮攔,故而連“自私”這個詞彙都不足以說明其殘酷程度的“手套”事件後,緊接下來的這個做愛項目,将要她付出多大的努力和堅忍。

     到了現在,她對胡秉宸的所謂“愛”,是不是應該很清楚了? 不過她還有一個借口,可以作為推辭的理由:“醫院不是說我患有輸卵管結核嗎?我擔心會把結核傳染給你。

    ” 既然胡秉宸如此看重這最後一次做愛,凡事又那樣胸有成竹,這種理由怎能攔得住他? “我戴避孕套就是了。

    ” 吳為再次掙紮了一下,“可能戴避孕套也不行。

    ” “那我就戴兩層。

    ” 這個遠離口腹傳染渠道的輸卵管結核,不但使胡秉宸吃飯時要與她分用碗筷,就連分用的碗筷,使用後也要煮上幾十分鐘消毒。

     記得她住傳染病醫院期間,他到醫院看望,詫挲着兩隻手站在病房地當間兒,哪兒也不敢沾,生怕傳染上結核,更不要說在她的病床前坐一會兒。

    那樣揸着手站着,對一個生活舒适的人,真是很累、很累,也難怪他隻站了十多分鐘就匆匆離去。

     但她還是相當滿意,想想當初,在那漫長、空守一腔情愛等待他的日子裡,多少次生病住院,他還不能到醫院來探望她呢。

    同病房的人懷疑地問:“這是你丈夫嗎?” “是呀。

    ” “他吓成這個樣子,還怎麼照顧你啊?” “有小保姆呢。

    ”但是為了做愛,胡秉宸卻不怕犧牲。

    當然他也不會貿然從事。

    他懷疑吳為的汗液也可能帶有結核菌,便與她身體盡量減少接觸,再加上雙層避孕套的防護,可謂萬無一失。

    所以在吳為得了輸卵管結核之後,他們做愛,就像在科學實驗室進行嚴格的科學實驗,或在手術室進行外科手術。

    自吳為和胡秉宸結婚伊始,就停留在一部歌劇的序曲而無法進入正劇的做愛狀态,到了那時,就徹底失去了進入正劇的希望。

    看到胡秉宸低着頭搗鼓着他的避孕套,吳為放了心,猜想自己可能躲過這一關。

    果然,還沒等他戴上第二個避孕套,形勢即刻大頹。

     但是每一接觸吳為的身體,胡秉宸還是禁不住發出一聲久早逢甘霖的喟歎,但也不失時地閃過一些盤算。

    随着和白帆以及舊日生活的修複,與吳為熱戀時被他糞土過的一切,也被他一一拾回。

    與吳為的結合,到了此時,已被他重新定位為對自己幾十年修煉以及他那個階層的背叛。

    難道他不應該盡興品味一下這具胴體,并使這個品味發揮到極至,否則豈不辜負了那個不惜血本的背叛? 而吳為又何嘗沒有背叛胡秉宸,背叛自己的諾言? 婚後,胡秉宸從未得到過他期待于她的纏綿,她的舉案齊眉隻能說是一種優質服務。

    她以為自己的絕對忠誠就:能夠等同、頂替女人對男人的情愛、性愛,就足以說明她是個信守婚姻合同的人(她甚至因此而自豪),就有資格讓胡秉宸萬無一失地候在一旁?很像是一種報複。

    胡秉宸不明白他壯烈犧牲、費盡周折弄到手的,卻是白帆老年時代一個相似的拷貝,至少青年時代的白帆還是知情知趣,淋漓盡歡。

     吳為在床上的表現也越來越顯得居心叵測,雖然盡職盡責得無可挑剔,卻難以讓胡秉宸盡性盡歡。

    她陰冷地眯着眼睛,像一部X光機,無師自通地透射着、剖析着、觀察着忙于行動的胡秉宸,反反複複回放着與胡秉宸那部關系長達二十多年的影帶,并得出那樣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隻有在這個時候,胡秉宸才是屬于她的,專心的(而不是忠誠的)、癡迷的、沒有間隙的、可知的…… 不知可否推及所有的男人,隻有在這個時刻,他們才屬于和他們做愛的那個女人? 等這個過程了結之後,胡秉宸馬上就會變得拒人千裡、無法溝通、無法把握,重新成為一個面具,一個屬于任何女人而偏偏不是屬于她的男人。

    隐約中她冷酷地、不光明地想到,在與胡秉宸的關系中,她也有勝利的時刻,比如此時,至少她能揭下他的一層面具,明白他的盤算,永久地占有了别人不可知的、這種類似他“初夜”的時刻。

    因為,沒有哪個女人在與他做愛的時候,會成為這樣一部X光機。

     這樣恐怖的做愛氣氛,除非在三級恐怖片裡,恐怕舉世難尋。

    而吳為就像那片中的女鬼。

     胡秉宸果然是男中豪傑,除他,試問天下男人,誰敢和這樣的女人做愛? 說到面具,吳為自己就不戴嗎?她和胡秉宸的差别,不過是多少、優劣之分,并沒有原則上的分野。

    每當胡秉宸的老戰友議論吳為嫁給他是為了錢時,胡秉宸卻從不向他們解釋,他根本沒有将他的工資交給過吳為,他們的生活開銷也大部分靠她的稿費和工資;可吳為又不願開誠布公地和胡秉宸談一談她對這種虛僞、算計的輕蔑和不甘,生怕一談錢就毀了她的清高,又擔心這樣赤裸地談錢就等于打了胡秉宸的臉,他們的婚姻就不僅是風雨飄搖,而是龍卷風橫掃……她像夾在鉗子裡的一枚胡桃,在面具和切實利益的選擇中掙紮得很苦。

    在這個掙紮中,她不但顯得十分惡俗,而且瑣碎、低劣、小家子氣。

    不像有些人,即便算計,也算計得黃鐘大呂,如此,她有什麼資格對胡秉宸的面具說三道四? 面對詭訛多端的各類群體,面具又該是何等的必須,她又有什麼理由對胡秉宸的面具說三道四。

     何況有一次胡秉宸還是很給她面子,當着芙蓉的面,看也不看,順手把他的工資往她面前一推。

    冥冥中好像有人指點,她當時的反應可說是發揮超常,居然置老戰友們的議論于不顧,毅然接了過來。

    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一個道具,讓她可以在芙蓉面前證明或是扮演她還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

    雖然芙蓉走後,她又不着形迹地把工資還給了胡秉宸,但還是非常感謝他給她的這個機會,甚至有個鏡頭在想像中活靈活現地出現:身後靠着一張桌子,右腳在左小腿前繞過,腳尖點地,微微仰着頭,悠悠地吸着一支煙,另一隻手閑散地撐在後面的桌子上,而不是抱在胸前。

    抱在胸前身體就會前傾,那種形态通常用于琢磨而不是優越,而且是一種不過分的優越。

     一上飛機,她就把胡秉宸讓她帶出的軟盤掰碎,扔進了飛機上供嘔吐用的紙袋。

    她甚至不曾為她浪費的時間感到些許惋惜。

     幾十年青春都白白消耗了,這一點時間又算得了什麼? 再說,期秉宸那裡不是還存有一個備份軟盤?他隻是無法借她女婿之手,在國外替他出版那本書了。

     雖然胡秉宸那裡還存着一個備份軟盤,吳為還是下手太狠。

    她掰碎的何止是那個軟盤?她掰碎的是胡秉宸幾十年思想結晶啊。

    聽着軟盤“嘎巴、嘎巴”的脆裂,吳為高興得真想跳起來在機艙裡尖叫,真想擁抱機艙裡的每一個乘客……可她極力控制着自己,雙肘緊抱,雙腿上蜷,将身體縮成一團,反反複複對自己說:“我不能那樣做,我不能那樣做,否則别人就會以為我是瘋子。

    可是我不是瘋子,我很正常,很正常。

    ”同時心裡又卑瑣地想:胡秉宸,胡秉宸,你就接着慢慢抄錄那些報刊、書籍吧。

     她笑了起來,這難道不是對坑害他人的人一個最好的回答?現在,胡秉宸是鞭長莫及,再也不能強制她幹這檔子事,也不能讓她不能按時啟程了。

    她解放了。

    解放了。

     解放了—— 她不停地笑着,左右鄰座奇怪地打量着她,可她還是止不住地笑。

     她扭過身去,把腦袋攮進舷窗和靠椅間的那個死犄角,更加暢快地笑着。

    好久、好久她都沒有這樣笑了。

    她笑啊、笑啊,不知笑了多久,突然腦袋往座椅的靠背上一仰,立刻睡着了,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一直沒有醒來。

     2 葉蓮子的眼底,永久性地拷貝下顧秋水那個雙膝跪地的形象,特别是他眼睛裡的一泡淚水,也保留着乍聽這句話時那蝕骨銷魂的感覺。

    這感覺支撐着她日後望穿秋水的日子,也使她在回首往事時,不斷确認婚後那兩年多,是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日子。

    當她晚年不止一次說到這段幸福生活時,讓吳為非常氣餒。

     吳為一輩子都以為,惟有她和葉蓮子,才是這個險象環生的世界中相依為命、須臾不可分離的至愛。

    她雖然沒和葉蓮子正式讨論過這樣的問題,但她認為葉蓮子肯定也是這樣想的。

     這一生吳為經曆過多少“最後隻剩下自己”的時刻,隻因為有葉蓮子的相伴才闖了過來,沒想到在她們今生情緣将盡的時候,葉蓮子卻這樣說。

     每每聽到這些,吳為就像是被最後抛棄,并被這抛棄擊垮似的,顯出一蹶不振的樣子。

     3 将吳為出生伊始,就睜着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對葉蓮子許下的那個願——“媽,我是為你才到這個世界上來走一遭的”,完全說成是義無反顧,也不盡然。

    誰能說她的義無反顧不是對既成事實的铤而走險? 誰知道她是否盤算過,她将為對葉蓮子許下的這個願付出什麼…… 從她生下一個多月就來了一次幾乎緻命的無名高燒,就可以看出她的不甘。

    直到成年以後,她總是無端生病,無名高燒,像她那些沒有成活的舅舅或姨媽那樣,總在伺機以動,時刻準備回到來處,讓身陷困境的葉蓮子更是難熬。

    不論吳為是義無反顧還是铤而走險,葉蓮子都沒能解讀,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兒,為什麼大喊一嗓子之後,就不再像别的嬰兒那樣隻管一味閉着眼睛啼哭,而是一住嘴就睜開眼睛,并且定定地望着她,好像一出生就認出她們本是舊時相識。

     4 然而吳為出生的那個早晨,卻有一種透明的質地。

     那時候,他們住在北平東四七條後面的一條胡同裡,三間朝北的房子。

    吳為就是在盡裡頭那間房子裡出生的。

    不論如何,盡西邊靠裡的那間屋子,在這個不該被如此簡化處理的生産過程中,可能會給首當其沖的人一點安全之感。

     顧秋水沒有把葉蓮子送到醫院去分娩,而是把助産士請到家裡接生。

    倒讓吳為在幾十年後舊地重遊,更多一番欷欺。

     半個多世紀過去,胡同早已易名,而胡同裡的房舍也像住在這胡同裡的人一樣,老子、死了、搬走了,更有新人不斷出生。

     偏偏她出生在那兒的一溜房子,舊貌換新顔地翻蓋成機制瓦房。

    但院子裡那棵槐樹還在。

     世事變化再大,那塊地界下,也一定滲着葉蓮子的血。

    院子裡的槐樹也好,雜草也好,難道不會因此更加繁茂? 5 顧秋水很快捧了一捧紫藤回來,插在一個玻璃瓶子而不是花瓶裡。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花瓶。

     貧窮而又不甘簡陋的人,差不多都有因陋就簡營造氣氛的能力。

    系藤是從一牆之隔的包天劍師長家折來的。

    包家的院子像北平有錢人家的院子一樣,自然少不了花廳、金魚缸、假山石;藤蘿……卻沒有書香門第或傳家已久的大戶人家的氣派——比如說胡家的格局和韻緻——比較地脫離不了暴發的一覽無餘。

    自公元一一五三年(貞元元年),金代海陵王遷都燕京,使這個城市成為一代王朝之都以來,虜經元、明、清,幾百年帝王之都的修煉,一個出身于外省“胡子”的人,很難在這裡展開手腳,更難以融人這個城市拿腔拿調、大氣悠閑、欲擒故縱、有根有基、有恃無恐、伸縮自如、榮辱不驚、旁若無人、沒有目的或不必有所目的的内底。

     不論在大街上或是小胡同裡,碰見一個走路輕飄、眼神灑脫、哼兩口京韻、提溜一個鳥籠子的人,恐怕都比這位包将軍有來曆,有學問,有講究,見過場面。

    見過場面倒也算不了什麼,難的是不論什麼場面,都能應對得讓人挑不出禮兒來。

     更别看他一身落魄,沒有正當職業的樣子,家裡喂雞的食槽可能都是缺了蓋的、大内宮女們冬天焐手的手爐子。

    一根綠豆芽也得掐頭去尾,隻吃中段…… 這樣一個曆盡滄桑、自尊自貴的城市,已經刀槍不入。

    不論外省人如何奮發、進取,恐怕還要經過幾代“換血”的努力,才能融人這個城市。

     顧秋水和葉蓮子住的那個院子沒有紫藤,隻有一棵北平哪怕最簡陋的四合院裡都可能有的槐樹。

    夏天的傍晚,他們像所有的北平住家戶那樣,在槐樹下喝過小米綠豆粥、乘過涼、搖過蒲扇或羽扇,和以賣小線為生的房東楊大哥楊大嫂聊過天……在葉蓮子懷孕的初期,還在那棵槐樹下喝過從沿街叫賣挑子上打回來的豆汁兒。

    女人在妊娠期間的口味奇特而無由。

    葉蓮子這個東北女人,卻喜歡上這道典型的北平風味小吃。

     顧秋水得空也陪她到隆福寺去逛逛,或在小攤上喝碗豆汁兒。

    顧秋水不喝豆汁兒這種東西,甯可買些下酒的小菜帶回家,他有東北男兒的大刀闊斧。

    把葉蓮子安排在豆汁兒攤前的小凳子上坐好,就到别處轉轉,讓葉蓮子慢慢享用。

    他不煩不躁,得意地感受着一個男人能給女人制造歡喜的自信。

     在如何對待、寵愛女人的問題上,胡秉宸和顧秋水都是惜墨如金。

    他們深知,迷戀中的女人多有一兩撥千斤的能力,并天生具有文學創作的潛質,自己就會往下編撰更多的情節。

     可不是,想着丈夫就守在不遠的地方,沉靜如葉蓮子者也不可遏制地張揚起來。

     被硬毛刷子刷得戗着白茬的矮桌,賞心悅目。

    豆汁兒上冒着又酸又甜的熱氣,就着新烙的殼脆裡熱的芝麻燒餅,咬一口就露出像是摞着一二十層綿紙那麼松軟的餅心。

    燒餅裡夾着酥脆、一咬就成粉末的焦圈,還有小醬瓜、涼拌芹菜等佐吃小菜……她最喜歡的是切得粉絲那麼細、滴着幾滴小磨香油的腌苤藍絲,真比山珍海味還讓她中意。

     在顧秋水的陪伴下,葉蓮子隆福寺喝豆汁兒這一節,多少是出自喜好,多少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描寫? 後來吳為到南城專營北京風味小吃的飯館喝豆汁兒,想要繼承母親念念不忘的這一嗜好,也不知是沒有了彼時的手藝,還是她的口味異于葉蓮子,根本無從體會豆汁兒的妙趣、吳為沒有出生之前,他們也常去北海公園,走累了就在雙虹榭、濠濮澗那些茶座吃吃茶,所費不多,又很時尚。

     不大的方桌上鋪着雪白的桌布,擺四碟幹果。

    葉蓮子悄悄掀起桌布,下面不過是一張藤制的桌子,可是鋪上一塊白布,立刻就不同凡響。

    從此她認定了桌布,哪怕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比如說在零孤村,她也會在破桌子上鋪塊白布。

    白布雖破,卻洗得千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那是一種品位。

    品位不那麼勢力,有錢可以講,沒錢也可以講。

     “您二位晶點兒什麼茶?”“香片兒吧。

    ”顧秋水說。

    自然是香片。

    龍井什麼的是胡秉宸那種人家喝的。

     也就是在北海的茶座上,他們才偶爾喝點茶。

    平時家裡來了客人,葉蓮子就到茶葉鋪那櫃台前腼腆地一站,買一兩“高末兒”。

    店夥計也不因為買的是“高末兒”就有什麼不悅,“您用點兒什麼?”或是“沒合适的?沒合适的您就先随便瞧瞧!”照舊前後迎送。

    那一兩“高末兒”買回來之後,能用很久。

     “高末兒”像是葉家的“看家菜”,日後吳為獨自撫養禅月的日子裡,也是一兩“高末兒”接待來客。

    直到她有了稿費收入,才把“高末兒”改為茶葉。

     夥計把沏好的茶端上,順手把包茶葉的、上面印有綠色商标的小紙,疊了個三角,往壺嘴上一套,“您二位來點兒什麼點心?” 顧秋水問葉蓮子:“你喜歡什麼?” 葉蓮子羞澀地笑了,從小習慣的是他人的白眼而不是他人的殷勤。

    那日子雖已遠去但尚有餘悸在心,而且她不在意吃什麼,隻要跟顧秋水一起,在風景如畫的北海公園坐坐就是完美。

     她說:“随便。

    ”顧秋水點了仿膳的栗子面小窩頭、肉末馬蹄燒餅和漪瀾堂的雞絲湯面。

     禅月小的時候,葉蓮子如果帶她上公園,必定是北海公園,最後還要在茶座上坐一坐,才算盡興。

    即便到頤和園,也忘不了茶座那個節目。

     不論吳為或是撣月,都不能理解葉蓮子對北海公園、對公園茶座這份非同尋常的眷戀。

     他們吃着、喝着,或是聽蟬,或是觀景,就是沒有話說。

     逆來順受的童年,扼殺了葉蓮子表述的能力,年深日久之後,她甚至中了逆來順受的毒.把表述等同了花言巧語。

     不善言笑,更不要說調笑,早早就為她的失寵埋下了伏筆。

    隻讀過小學的葉蓮子怎麼也不明白,曾說過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便矢志不再娶的頤秋水,有一天竟會那樣說:“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愛你這個瓷美人兒。

    ” 其實顧秋水日後的女人,哪個和他也沒有共同語言。

    葉蓮子隻是沒有表述能力而已,而他後來的女人,簡直就是肚子裡沒貨。

     所以顧秋水,或是說男人,果真需要一個有共同語言的女人做妻子嗎?從胡秉宸後來的實踐也很難得出這樣的結論。

    可能正是因為他和吳為之間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反倒讓他不好受用。

    除了做愛的時刻人們希望身上的遮蓋越少越好,而在其他時間,最好還是有所包裝。

     不過顧秋水在三四十年代,就能使用這樣一個相當領先、超前的理由與一個女人分手,胡秉宸則是到了七八十年代,才以此作為與白帆分手的緣由。

     秋天傍晚,估摸着顧秋水快下班的時候,葉蓮子就到幹果店去,像那個時代的女學生一樣規矩地站在店汀口,瞅着店夥計揮舞着平鏟在大鐵鍋裡翻炒栗子。

    鐵鏟和栗子在粗沙裡刷刷地響着,直炒到一個個栗子通體紅紫發亮。

    等夥計過了篩,她就稱上半斤剛出鍋、熱呼呼的栗子捧回家,掖在被窩裡焐着,靜等顧秋水回來一起享用。

    或是到附近隆福寺廟會上買點通縣張記鐵蠶豆。

    老張家的鐵蠶豆又香又酥,那馱貨的小驢毛色黑亮,腦門兒上還墜着一朵綢子紮的大紅花。

     小毛驢通人性似的,見到她就搖頭晃腦地噴幾個響鼻兒。

     已經從東北軍退役的顧秋水,又在東北大學兼起一份軍訓主任教官的職務。

    這樣一個職務落到他的頭上,是因為蔣介石派往各大學的軍訓主任多半是特務,張學良當時是東北大學的名譽校長,有權從東北軍指派軍官擔任東北大學的軍訓教官,以抵制蔣介石的控制。

     東北大學那裡有九十塊錢薪水,每個月包天劍還給他五十塊錢津貼,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下班回家路過東安市場,有時會花一塊錢買四個鹵雞翅膀,回到家裡和葉蓮子一起下小酒。

    那時候錢還不毛,一塊錢能換四百個銅闆,買一盒大嬰孩香煙才二十個銅闆,也就是五分錢。

    面粉四五塊錢一袋,一桌說得過去的酒席也不過六塊錢,檔次再高一點的八塊或十二塊。

     那麼這一塊錢四個的雞翅膀,該算是精品了。

     到家之後,先到包天劍師長家裡打個照面,看看有什麼事情要辦。

     常常是沒事可幹。

     包師長不是到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家裡打麻将,就是和東北軍騎兵軍王副軍長到東單舞場跳舞去了:那時他們誰也不知道,這個舞步極佳、風流倜傥、後來犧牲在重慶渣滓洞裡的王副軍長是共産黨。

    誰知那夜夜笙歌、钗光鬓影、滿場飛舞不是個伏筆?反正包天劍在解甲歸田脫離東北軍後,又于一九三七年帶着顧秋水奔赴延安,王副軍長功不可沒。

     既然包天劍那裡沒事,又住得離東四牌樓很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