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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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就像老百姓說的,即便老虎打盹兒,也還睜着一隻眼。

     那麼張學良被各種政治勢力“各取所需”,不是很正常嗎? 好比日後已經澄清,九一八事變那天晚上,張學良沒有和電影明星胡蝶跳舞,且有堵多當事人的證明資料見諸文字,可直到現在不是還有人這樣說?在這種區區小事上,還要用張學良來開開心,更不要說到别的-有多少人會對事實較真并為他人的名譽負責?顧秋水說:“張學良真不如他爹,他幹的這些事他爹絕一不會千。

    一定不會放蔣介石而是把他殺了,就是不殺也不會送他回南京,更不會聽蔣介石那一套,‘九一八’讓他不抵抗他就不抵抗,白白丢丁東北的地盤,落下個‘不抵抗将軍’的惡名……張作霖不過土匪出身,比沒什麼文化,可是很有手段,東北那麼多土匪全讓他搞過來了,其中三股土匪比他勢力還強。

     “日本人在東北那麼整他,他也沒有屈服。

    是啊,你說得對,他是和日本人訂了好多條約.修鐵路什麼的,但都是口頭上的事,實際上什麼也不做。

    在北平自封安國軍人元帥,讓孫傳芳打敗以後想回東北,可是日本人不讓他回,讓他在北平撐着,甯肯給他錢,绐他軍隊和武器,必要時候還答應出兵。

    他看出日本人想讓他在北平搞南北分裂,因為南方是美國人支持的蔣介石……哪個軍閥沒有圍際勢力做後台?他不幹,日本人拿他沒辦法,才把他暗殺了。

    ” 胡秉宸說:“美國也不是不想把蔣介石搞下去,另外扶植一支符合美國利益的政治勢力,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四大家族裡也沒有。

    ” “李濟深也有替代蔣介石的野心,當時很有實力,和東北軍的關系相當密切,反正大家都反蔣介石嘛。

    一九四三年我們都在桂林,他曾委派我到北平、天津,聯絡北方的軍閥勢力,通過封鎖線的時候,真是危險極了……還想拉攏閻錫山反蔣,可是閻錫山很狡猾,是個兩面派,西巡事變前他表示支持張學良,事到臨頭就變了。

    ”“這些王八蛋沒有一個好東西!”胡秉宸突然不着邊際地罵了一句。

     “想想真好笑。

    一九四四年,我跟随鄒可仁從重慶輾轉潛入北平、天津敵僞區活動,把吳為和她母親也扔在了寶雞……”胡秉宸剜了顧秋水一眼,幾乎把他的骨頭剜了出來。

     顧秋水怎能感覺不到這一剜之痛?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在一個勝利者面前曆數自己的火敗。

    不管現在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胡秉宸隻能是一個志得意滿的勝利者。

     許許多多的往事,沒有,-件堪以自慰。

     要是知道幾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何必離開寶雞,何必折騰,又何必把葉蓮子母女扔在陝西?他們這個家也許就會保留下來。

    雖然二十多年後他在農村接受勞動改造時,葉蓮子給他寫過一封信,說她早巳原諒了他。

    但想起過往的一切,還是不能無動于衷,要是葉蓮子日後榮華富貴倒也罷了。

    她怎麼就不能再嫁……個富有的人? 想到這裡他又有點恨她,她這不是成心讓他把十字架背到底嗎? 葉蓮子不但原諒了他,還讓吳為以獨生子女為由,把勞改後留在外省的顧秋水弄回條件較好的北京,被吳為一句惡毒的“讓他在那裡慢慢受用吧!”頂撞回來。

    奇怪的是,當吳為把顧秋水用過的一個茶杯,放在叫‘蓮子骨灰盒前的時候,那杯子卻無緣無故自己從桌子上跌了下來,喀嚓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能說鄒可仁抗日愛國之說全是空話。

    九一八事變後,如他這種家世的人.确為抗日獻出廠極大的人力、财力,甚至為此冒過極大的風險,但這并不是全部。

    他們最後的目的,則是恢複在東北的家族勢力。

    潛入内地,開展抗日地下活動雲雲,亦然如是。

    有點像是東北人常說的“舍不下孩子套不住狼”。

     不過這也不值得胡秉宸那樣犀利地剜顧秋水一眼,試看當時天下各派政治勢力舉出的旗幟,哪一面不是光輝燦爛?而那麼多光輝燦爛的旗幟下,又有多少不便寫在旗幟上的目的……正在撰寫一部大書的胡秉宸,對此本應了然于心。

     政治市場本就不易把握,與股票市場似有觸類旁通之處。

    又加動蕩時代的激活,景況更是撲朔迷離。

    連偉大長征都難免帶有偶然的意味,更不要說這樣一批舊式人物,如何能針對時局,制定出一套雄謀大略? “騎驢看唱本兒”,于他們是最貼切不過的說法。

     所以他們自重慶出發後,走一路也沒詳細研究過未來的目的和所謂開展抗日活動的計劃。

    對于頤秋水的妻室,鄒可仁說到了寶雞之後是否可以安排還不知道,如果安排不了.隻好跟着去天津。

     離開寶雞之前,鄒可仁為顧秋水引見了陸先生。

     陸先生是“工合”創始人之一,東北同鄉,和張學良的關系也不錯,陸家兄弟在西安事變中還起過一些作用,算是“同志”了吧。

    他答應幫忙,說是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會有葉蓮子和吳為的一口飯吃。

     其實陸先生還不如說他負不了這個責任,還是請葉蓮子跟着丈夫走人。

     陸先生答應幫忙,也不過是口頭上的一句話,靠得住嗎?後來證明,這個應承是靠不住的。

     就是靠不住,顧秋水也不往深裡想了,不往深裡想就等于不存在。

    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的良心——陸先生答應幫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不自欺欺人又能怎樣?即便他留在寶雞不走,他們的生活也沒有保障,他現在是既沒本事又沒工作。

    誰讓他放棄了炮兵連長的前程,當了包天劍的清客,最後又遭包天劍的遺棄? 這種被遺棄的創痛與女人被遺棄的創痛,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也深刻得多。

     他就要扔下家室跟着鄒可仁走了,鄒可仁卻連句人話也沒說,比如:“我把你帶走了。

    給你家留些錢吧。

    ”鄒可仁覺得他的朋友陸先生答應,幫忙,已經很對得住顧秋水一家了。

     而他又不能對鄒可仁說:“你不給我家留錢我不去了。

    ”鄒可仁完全可以一腳踢開他,說:“你不走拉倒。

    ”或是客氣一點,“你不去華北算了,就留在寶雞吧,你需要錢我也幫不上忙。

    ”他就更沒辦法了。

    同樣,一九三七年包天劍把他從北平帶走的時候,對他的妻室也沒有個安排,他同樣不能提出什麼要求。

    如果當時他說“你得給我家留三兩年或至少一年的安家費,否則我不去了”,那麼包天劍也會說“你不去就不去,留在北平吧,我走亍”。

     西安事變後,東北大學成了“孤兒”,在鄒可仁的支持下,才又堅持了一年。

    七七事變後,東北大學被蔣介石接收,顧秋水不可能留在那裡繼續當教官,不但一個月九十塊錢的薪水沒了,包天劍一走,連他每個月給顧秋水的五十塊錢津貼也沒了。

     一九四四年的寶雞之别和一九三七年的北平之别一樣,顧秋水沒有給葉蓮子留幾個錢。

    不但沒留錢,比起三七年的别離,連知情知意的話也沒有了。

     葉蓮子明白,事已至此,顧秋水是非走不可了。

    日本人還占領着北平、天津,此時顧秋水又算是個抗日名人,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皖南事變還寫過文章表示支持共産黨……顧秋水的生死安危真讓她揪心,而她也将被徹底抛棄。

    這一點她知道得清清亮亮,但她忍着不說。

    顧秋水何嘗不是那苦命之人?那一夜除了哭泣,她什麼也不說了。

    寶雞之别的前夜,真像那首老歌裡唱的—— 紅燭将殘, 瓶酒已幹, 相對無言無言…… 風波何懼, 昂首闊步走向前。

    與君一夕話, 明日各天涯, 縱然惜别終須别…… 關山隔, 夢魂牽, 無翅難翔、難翔, 遙望雲天思念故人淚沾衫。

     願君多勉力, 願君常歡顔, 隻要心心永銘記, 相隔兩地又何妨? 不過最後兩句,與他們的情況并不十分吻合。

     顧秋水忽然發現房間裡沒了聲音,擡頭一看,時間已經不早,他該告辭了,對于這次交流,最後隻能戚然地說:“現在想想,這樣跑來跑去、打來打去有什麼意思,還不是為軍閥混戰賣命?——你們當然比我們強,你們是為理想而奮鬥。

    ” “嘿——嘿——”胡秉宸陰陽怪氣地笑着。

    他想,自己這輩子将生死置之度外地跑來跑去,一點不比顧秋水跑得少,難道不也用得着顧秋水這個“現在想想”?他也好,這個老兵痞也好,究竟跑出了什麼結果?不要說他們兩個人,中國人兩千多年來不也是這樣跑來跑去、死來死去,也沒有看到跑出或死出一個什麼了不起的結果:胡家那個開辟湘鄂西根據地的元勳,當年被根據地中央代表夏曦下令亂棍打死的烈士,誰還記得? 他們這兩條交叉線,到了現在,是不是也可以說是“殊途同歸”了? 如今塵埃落定,當時不便說明的,左右那些曆史事件的因由也大多露出水面。

    可是從他們如今的回顧總結來看,即便張學良當時把何去何從的決定權交給顧秋水或是胡秉宸,照樣不會有一個顧及全面的方案。

     張學良是錯生了時代。

     而鄒可仁等一千人,所謂營救張學良将軍的計劃,也禁不起更多的推敲。

     如果張将軍再度出山,說好聽的是一面旗幟,說不好聽的,是一枚棋子。

     所以說,張将軍能夠安于囹圄,修身養性,不再出山,應該說是到了大徹大悟、一覽衆山小的境界。

    一句“不,我這個人一輩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正大光明”,多麼漂亮! 可顧秋水直到現在還遺恨深深,“其實共産黨有好幾次機會可以營救張學良,一次是全國解放前夕,解放軍南渡長江、解放南京之前,國共兩黨談判了多少次?但都沒能解決張學良的問題;二是在重慶成立舊政協的時候;三是利用國際輿論……我們倒是通過一些關系找過羅斯福,還買通了飛機駕駛員,加上看守張學良的衛隊……看守他的人除了副官是個特務,那一連人都可以做工作,我們還真和張學良聯系上了,但是他說:‘不,我這個人一輩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正大光明。

    ’” 胡秉宸說:“想想他也有道理,救出來怎麼辦?送紅區?不送紅區往哪兒送?到了紅區又怎麼安排?他是除蔣介石之外的陸海空軍副司令,到了共産黨這邊,至少該在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論如何,總得給他一個子起平坐的位置。

    就算共産黨好好利用你說的那些營救機會,可是蔣介石能放嗎?他對張學良可謂深仇大恨——共産黨要錢給錢,要物資給物資,要武器給武器:張學良第一次到延安,看到那裡很窮,後來親自駕飛機到延安,偷偷給延安送來兩萬兆洋,林祖含接過那兩萬光洋的時候都掉淚了。

    最後,張學良還以西安事變逼蔣抗日:所以說蔣介石關他幾十年,沒有殺他算是客氣,當然他也不好殺……他出來又能有什麼前途呢?他是注定要為這個國家犧牲了。

    可能不出來繼續在裡面關着,是張學良最好的出路——蔣介石欠他的,共産黨也覺得欠他的,老百姓、國際輿論也都說他是英雄,永遠的英雄。

    ” 顧秋水不能不佩服胡秉宸的全面深刻,高瞻遠矚,“是啊,如果他出來,在戰争中被打死了也說不定,軍人的生死誰能把握?就是打不死,也得讓日後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整死吧……張學良被押後,東北軍又起内讧,蔣介石趁勢把東北軍分散或放在前線消耗掉了。

    抗戰結束時,頂多殘餘兩個師,解放沈陽時,這兩個師又被派去固守沈陽、長春,被人民解放軍全部殲滅。

    一代東北男兒就這樣地完啦!真是:‘白山黑水幾英雄,張郎已去霸圖空,五十萬人齊解甲,竟無一人是男兒。

    江左斯人難是解,遼東有鳥呼不丁。

    ’我是說江左的蔣介石,對付日本人哪有謝安的才幹?東晉偏安江左,北方五胡亂華,苻堅率兵百萬南下攻晉。

    東晉隻有三萬多兵力,情況相當危急,苻堅甚至說,我等擁兵百萬,投鞭人江可斷長江之流:前朝宰相謝安,其時因受朝廷排斥,退隐東山,東晉于危難之時隻好又請他出山,謝安令侄兒謝玄領兵三萬,于淝水背水一戰,打得苻堅望風而逃,潰不成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 舊學底子很深的胡秉宸笑了:說到謝安,還用得着頤秋水指點?不過,是啊,東北軍一垮,他們這些人還有什麼個人前途可言? 一遼東有鳥呼不丁’一句,說的是遼東有個丁靈威出家學道,學成後化為白鶴回到遼東,停落在牆頭,有此小孩兒拿彈弓打他:他說:‘丁靈威,丁靈威,一去千作化鶴歸,江山依舊人民非。

    莫彈我,彈我複何為?’即便張學良回來,也會像丁靈威化鶴歸來那樣:”顧秋水傷感地說。

     “兩字憑人呼不肖,一生誤我是聰明……’張學良這兩句詩,對他倒也貼切。

    ”胡秉宸絕對沒有褒貶的意思、不過随口而出。

    顧秋水平時倒也不見得不這麼想,可是輪到他人這樣說到張學良,他就覺得很不受用。

     談到這裡,他們算是崩了,剛才那一番心算是白交了,重新回複到見面初始的冷眼相對。

     顧秋水不遜地打量着胡秉宸那張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早早失去血色的臉,想這種人也算參加過戰争?他會殺、會剮、會騎馬、會射箭嗎? 顧秋水對政治的延續——戰争的理解,是太淺薄了。

     胡秉宸對革命的貢獻,不但顧秋水,就是革命營壘内部,又有誰能了解并記得一二? 僅就胡秉宸在一九四0年十月前後,國民黨二次反共高潮前夕,把國民黨“軍統”機關在重慶電台的位置、技術裝備摸了個一清二楚這一件事,貢獻就無法估量……何談為林彪找父親,為毛澤東找兒子那等傳奇的貢獻和經曆? 對這個老兵痞,胡秉宸自然也是以牙還牙。

    不過他的以牙還牙,是不動聲色的。

    他的不必動以聲色,顯示了他和顧秋水方方面面的距離。

     胡秉宸在以牙還牙的同時,更有作為一個執政黨人,對那走投無路、不得不臣服腳下的人施舍殘羹剩飯的快意。

    其實胡秉宸是相當開明的,就在決定和吳為離婚前,還物盡其用地讓吳為将他那部巨著,在電腦上打字成文。

     正像在開篇中說到的,出于對曆史的愛好,胡秉宸常常把縱橫上下幾十年的經曆,做一個宏闊的題目來溫習,尤其指出實行政治改革對社會進步非同小可的意義。

    書中對所有參與推進本世紀進程的政治力量,都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可是面對一個有血有肉而不是文字上的“各民主黨派”,卻不能與他巨著中的立論合二而一。

     對于胡秉宸的這部巨著,吳為不是很以為然。

    在她看來,那些文字不過是許多研究者已然發表的論文彙集,并無新意。

     自他投入這部巨著以來,家裡堆滿了剪報和各種書刊,胡秉宸整日在那些紙堆裡,廢寝忘食地,尋覓。

    胡秉宸一邊掐着表,一邊盯着她打字的速度,“你能不能再快一點兒?”說着,他往電腦顯示屏上看了一眼,突然大動肝火—— “你怎麼能把設立的文件名叫做‘胡秉宸’?不行,你得立刻把這個文件名給我改掉,絕對不能讓人知道這部書是我寫的。

    ” 吳為覺得,他把這些算不了什麼事的文字太當回事了,“是你寫的又有什麼關系?我不認為這裡面有什麼值得特别注意的東西。

    這些論點,早就散見于各處報刊、書籍,不信傍晚出去走走,地攤兒上有的是這種書賣……即便追究也追究不到你的頭上。

    ”她把下巴颏兒向書房裡橫七豎八堆放着‘的報刊、書籍擺了一擺。

     他昔日的睿智、才華哪裡去了? 也許他真的老了,空有一番雄心,卻舊景難再。

     尤其到了二十世紀末,世界已然變得如此開放,還勢必變得更加開放的時候,再把這些他人研.究過的問題放在嘴裡嚼來嚼去,究竟還能嚼出多少滋味? 吳為如此看待胡秉宸的著作,的确沒有曆史的眼光。

    也許現在看來,這些文字都是别人嚼剩的東西,可是,胡秉宸起始在心中反複研磨、追索它們的時候,相信那時沒有幾個人能具備他這樣的遠見卓識。

    回顧胡秉宸的革命生涯,可以說是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達目的,絕不息止。

    如果不是這樣,當年也不可能得到以嚴律著稱的周恩來的賞識。

    也許還有一點對功名的渴求? 不要以為還在媽媽懷裡抱着的他,沒有聽懂馬倌對媽媽說的那句話:“小少爺至少是二晶頂戴花翎的前程。

    ”他也沒有白白站在那個老四合院的中式客廳裡,對着那幅“太上立德,次為立功,再次立言”的中堂出神;也沒有白翻那本裝在紫檀木盒子裡,用素絹裱得精緻講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譜,——在從少年直到青年,那最影響人生走向的年齡段。

    .不能說胡秉宸要求更改文件名就是膽怯、委瑣。

    他一生謹慎,正是因為這謹慎,許多看起來毫無希望的事,最終還是被他一一解決。

     也許他早該着手。

    不過除了謹慎還要等待時機,隻可惜這個時機來得太晚,而且他還不能肯定自己果真沒有錯誤估計形勢。

    即便現在他還得留意,不要在這人生最後一搏中折進去。

    他一直沒有忘記四十年代他那個關于“南北朝”的發言。

     反過來說,搶先爆炸很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結果還是不能成事。

    就像那個反對經院哲學的布魯諾,還不是被宗教裁判所燒死了事,誰又能為他證明對錯?綜觀天下,能掌握恰當其時這個火候的有幾位?大部分是殺頭的下場。

     隻是,有過多少這樣的先例,謹慎的結果是錯失良機,是的過境遷,最後隻落得痛惜幾十年或一生心血白白流失。

    而胡秉宸自己也需要一個“過程”。

     胡秉宸在經曆過一生的驚濤駭浪之後,晚年卻感到了極度的迷茫。

     特别在和不受那些曆史成見束縛的吳為糾纏在…-起之後。

    那個不曾有過土地、資産、破産、新舊官職以及那些曆史偏見束縛的吳為,思維方式随意而飄忽。

    不經意中,或有石破天驚之語,擊中他那多年的疑惑。

    她的思維方式,裹挾着她的愛情,台風一樣沖擊着他的過去,沖擊着他的猶豫、彷徨和計較……難怪他的老戰友們說,他受了吳為修正主義、資産階級思想的影響、毒害,從政治到思想感情全面堕落,沒有保持住晚節。

     但也不必為胡秉宸惋惜和歎息,堕落與脫胎換骨有本質上的區别,除女人失節(特别是他們那個階層外的女人)絕對不可饒恕外,對其他一時難免的堕落,隻要知過而改,老戰友們的态度,還是相當放達的。

     此外,他決心成書的時間,也不是不值得研究。

    也許是“無巧不成書”,這時間恰恰是在一場因他技藝稍嫌稚嫩,以及為堅持一定操守而不得不遭人暗算之後。

    包括他和吳為的關系,從調情轉向愛情,也發生在此之後。

     ——般說來,大徹大悟,常常發生在徹底的失落之後,可以看做一種物極必反的現象” 也許還有另一個求證的途徑。

    比如他在得知朋友于一九四三年被“搶救運動”的一粒槍子兒送±黃泉之路以後,随即對跟随他多年的一個地下工作人員說:“雖然我很了解你,但如果組織上說你是特務,我也會馬上槍斃你,絕不手軟廠——當然,這也不妨看做是對一種理想的忠誠。

     吳為竟然這樣評價他的書!特别是她把下巴往那些報刊書籍上的輕浮——擺,擺出了多少不屑?這不屑怎樣地侮辱了他!不僅侮辱了他,還侮辱了他幾輩子攢下來的自信、自尊、自傲,還有他的德操。

     他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 有時還算善解人意的吳為,怎麼就不能懂得他這一番掂量? 他研磨、追索了多年也折磨了他多年的心事,就被吳為這樣不負責任地做了了斷,這和否定他的一生有什麼區别? 她下手怎麼下得這麼狠? 此時此刻,胡秉宸無限懷戀地想起白帆對他五條件的崇拜,可是白帆的崇拜又崇拜不出什麼名堂,也就等于沒有崇拜。

    吳為倒是能崇拜出名堂,他卻越來越難讓她發出一聲贊歎。

    甚至幾年前最後一次報告的立論,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推翻,曆是由她捉刀,才換來最後一聲喝彩。

    面對聽力(熱烈的喝彩,難免不興奮地颔首、揮手、微笑……可是他突然僵在那裡,這喝彩是屬于他的嗎?不,那是吳為的。

    他頭一次不自信地想,他是誰?他的位置在哪兒?他想起那個娶了穆桂英的楊宗保。

     不過吳為的話又不無道理……難道就此罷手? 他不甘,他真的不甘。

     他恨吳為不再像從前那樣為他“時刻準備着”,急他所急,難他所難。

    隻要他…‘聲令卞,巴不得為他赴湯蹈火。

     瞧她那無關痛癢的樣子! 而過去,哪怕他的一聲咳嗽也會讓她坐卧不安,吃條魚也得把魚刺替他一根根先挑出來;臨睡之前把急救藥剝好放在床頭櫃上,生怕他的心髒不适,措手不及……更不要說這等至關重要的大事。

    難道這就是那個像叭兒狗一樣,總是用一雙巴巴的、望着主人的目光望着他的女人嗎? 哪怕她來個晴變,也不會讓他這般心痛入骨。

    這個看上去毫克心計的女人,原來這樣沒有人心! 胡秉宸實在不該這樣痛恨吳為。

    他的問題是到現在還不想接受這樣一個現實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處在巅峰狀态,總有不能那麼從心、不能那麼所向披靡的一天。

    對波瀾壯闊了一生的他來說,這真是一個很難處置的轉折,很難将息的時刻。

     “不行,你非得給我改過來不可。

    ”他堅持道。

    既然胡秉宸這樣多慮,對她也肯定戒備有加,她又何必多事地替他承擔這份重任?便推托道:“明天我就要上飛機了,行李還沒收拾呢。

    ” “我就是要趕在你走之前把它打好,帶到國外。

    用你那個洋女婿的名義——千萬不要用你女兒的名義,不然有關部門一查還會查到我的頭上——想辦法把這部書出版,再讓他發回國内。

    那樣,誰也不會想到這部書是我寫的了。

    ” 吳為驚悚地停下打字,這個算盤打得實在太精,也太無情無義了。

     即便禅月已經不是中國國籍,即便胡秉宸認定這部書肩負着重大的曆史使命,胡秉宸也不能這樣坑害她的家人。

    她心中暗暗對女婿說:親愛的,親愛的,你萬萬不會想到,在遙遠的中國,有一個你永遠不可能一見的男人,就這樣地打上了你的主意。

    也不能說胡秉宸是坑害她的家人,她難道不是他親愛的妻嗎?她的家人不也就是他的家人?她的女婿不也是他的女婿?他們共同的家人、女婿,怎麼就不該為嶽父肩負的重大曆史使命貢獻自己呢? 正在她憂心忡忡,不知如何為女婿逃過這個暗算的時候,她想起了茹風的諄諄教導:無論胡秉宸怎樣打磨、修理她,在飛機起飛、遠走他鄉之前,都必須隐忍,否則就無法逃出他蓄意制造的離婚謀略。

     胡秉宸早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和白帆“梅開二度”。

    小保姆說她常常聽見胡秉宸和白帆在電話裡讨論如何另外申請一套房子,準備搬家。

    吳為不信,說:“你怎麼知道他是給白帆打電話?” 小保姆說:“她的電話号碼裡肯定有三個挨着的‘1’,那三個‘1’撥起來聲音很短,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不信你查查她的電話号碼。

    ” 她一查,果然有三個挨着的“1”。

     胡秉宸常常對吳為說:“我這一生有過多少千鈞一發、獨人虎穴的時刻,可都沒有被國民黨抓住,原因是嚴格。

    ” 她對小保姆的智商大為驚訝,又暗笑胡秉宸這個資深的“老克格勃”,卻讓一個小保姆輕而易舉地破譯。

     如果不是小保姆的智商讓人驚訝,就是胡秉宸對吳為已經到了簡直不必隐晦、正大光明地拿她不當事的地步了。

    就是這樣,很長時間内吳為也沒有開竅,還高興地說:“可能他們為芙蓉申請房子,準備她結婚用吧。

    ” 芙蓉一直在等一個有婦之夫,雖然從二十歲等到四十多歲,如果有情人終成眷屬也還是可喜可賀。

    小保姆的判斷是正确的,胡秉宸和白帆不願住在胡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