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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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窗進屋,可見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到底不一樣了。

     8 何止這些?連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

     墨荷很少帶秀春回娘家,所以秀春的印象格外深刻,更不要說四歲那年的初冬。

     媽媽、舅媽或是小姨們都跟着外祖母在上房學繡花,她一個人躺在東廂房的炕上和狗狗玩耍。

     隻見狗狗一個騰躍下了炕,然後地當間兒那個銅盆猛地一聲響,吓得她大聲喊道:“媽媽,媽媽!” 媽媽和小姨們趕了過來,一看,銅盆裡有個槍子兒,拿起來攥攥,還熱着呢。

     她們拿着槍子兒來到上房,外祖母一驚,說:“喲,還是熱的呢!”就問秀春,“哪兒來的?” 秀春也說不清楚。

    女人們面面相觑,覺得那槍子兒來得個怪。

     不一會兒,獵人們就把外祖父擡回來了。

    四個漢子費力地捌騰着腳步,頻繁地調換着肩膀上的杠子。

     外祖父的皮背心敞着,肚子裡的黃油都流出來了,還有那麼多血。

    秀春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血,她的眼睛好像就是為了看着親人的血如何流盡面生的。

    不到兩年以後,她又親曆親見媽媽由于失血過多而亡故。

     獵人們說,下山的時候外祖父走在前頭,突然聽到一聲槍響,他們急忙往前趕,一到下面就看見外祖父2經倒在地上。

    趕緊把獵到的山雞破了膛,糊到外祖父的傷口上,可是不管事。

    離家又遠,山路又陡……擡到半路外祖父就咽氣了。

    有個獵人後來想起,外祖父下山的時候,是拖着獵槍往下走的,槍口正對着他的後腰。

    這在一個獵人是萬萬不可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沒想到獵槍果然走了火。

     明知是禁忌,又絕對沒有自暴自棄傾向的外祖父,為什麼還要那樣做?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麼? 外祖母傷心是傷心,可她又說,外祖父爺最愛打獵,他是死在自己最愛的事情上了。

    這麼一想,也就不那麼傷心了。

     外祖父的喪事很鋪排,家裡大發送,閨女、姑爺都回去了,放了“七七”,喇叭奏樂,老道誦經,院子裡整天都是敲木魚的聲音。

    秀春原是跟着媽媽走娘家,沒想到變成了給外祖父出殡。

    小小的年紀,就跟着媽媽上了席面。

    外祖父的喪宴,于她是最為豪華奢侈的一次經曆,以後再沒有見過這樣的排場,——不論是跟了顧秋水還是當了作家的吳為。

     吊唁的人來人往,靈堂裡燈火輝煌,四周挂滿白色的幔帳。

    右邊跪着女眷,左邊跪着男眷。

     燒紙燒香,殺豬宰羊,靈堂裡哭靈,靈堂外談笑。

     各種聲響充填、響徹在那一片山谷的上空。

    又在燒炕的煙筒旁撒上細灰,等着外祖父回來“望鄉”。

     人們在煙筒旁守了幾天,也沒守到外祖父回來“望鄉”,隻好歇的歇、幹事的幹事去了? 偏偏秀春在炕上玩“抓子兒”的那一會兒工夫,細灰上就有了牛腳印子。

     不是耗子的腳印,也不是兔子的腳印,就是牛腳印子。

    外祖父的屬相可不就是牛! 于是家裡人就怪怪地看着秀春,說:“哎呀,墨荷呀,你這個閨女可是有點兒怪。

    你說那槍子兒……” 媽媽就說:“咱家跟前不是有個廟嗎?準是那廟裡的仙姑把槍子兒送回來了,再不就是狐仙送的信兒。

    ” “是這麼回事嗎?可那‘望鄉’的腳印子怎麼說?” “趕巧了吧。

    ”媽媽嘴裡這樣分辯着,眼睛卻不知是得意、是好奇、是憂慮、是神秘地看着秀春。

     9 葉志清很快又說了媳婦。

    這和移情别無戀關。

    誰也不應該指責他那麼快就忘記了墨荷,那樣的指責既不人道,也很嬌情,總不能要求一個對“性”相當務實的男人,去效仿“抱柱”那一類矢志不移,類似(天方夜潭)的神活。

    賈寶玉和林黛玉也不過是個故事,閑時讀着解悶倒是好的;對情窦初開的人,不失為一個層次較高的範本;一些酸鹽假醋的文人,尤其可以照葫蘆畫瓢,來一段東施效颦。

     沒有人告訴秀春,但是一看小姑姑和奶奶掃房、起豬圈,滿院子抓雞,抓得掀房揭瓦過年們的,她就知道要有繼母了。

     “家裡有地,城裡有錢莊買賣……”叔叔像是清點自家的錢櫃。

     “這親事才叫門當産對。

    ”奶奶說,好像葉家突然發了财。

    說罷又朝秀春看了看,秀舂就内慚形穢地縮了縮脖子,好像她已經不配做葉家的人。

     “也在旗。

    ” “您老說‘也’在旗是什麼意思?好像咱家在旗似的。

    ”小姑姑投有好氣地頂撞着奶奶。

     “那是。

    ”奶奶說。

     “那是什麼!咱家不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嗎?我大哥真會吹,不知怎麼騙上手的。

    ” “你别這麼說,你大哥現在是張大帥隊伍上的人啦。

    ”“您還有臉說這個!”小姑姑把拔了一半毛的雞往熱水盆裡一摔,混着雞毛和雞屎臭的水濺了滿鍋台,“他要不是因為嫖窯子拿了人家櫃上的錢,讓人家告到衙門,才不會跑去當兵呢。

    哼,這個窮日子還不是他造的,他把我們大夥兒的家當全折進去了,我憑什麼給他媳婦拔雞毛,我不,我偏不廠一直對小姑姐懷恨在心的嬸嬸,發現她們之間竟還有同一種仇恨,便對她有了好感,使人想起“共同的仇恨比共同的利益更容易使人結成牢固同盟”之類的名言。

     小姑姐不拔雞毛就下拔,再說她有病,而且還是治不好的病。

    嬸嬸撿起小姑姐扔在鍋台上的雞,幾乎帶着一些愛心,接下這個沒幹完的活計。

     到了迎娶的時候,陪送的娘家人,套用了葉志清當年往秀春外祖父家送聘禮的老手法,每個人手裡都捧了一個紅包,吹吹打打非常熱鬧。

     看熱鬧的人都說:“瞧瞧,老葉家又娶了個闊媳婦。

    ” 所謂陪嫁,其實都是葉志清買的。

    他故态複萌,為這次婚娶又挪用了公款。

    但是作案手法已經大有長進,否則他也不可能在這裡體體面面地做新郎。

     馬車上、地面上,鋪着清一色的紅氈子,說是新娘子的腳不能沾地。

    新娘子一下車,就像從馬車上落下一片紅光,非常晃眼。

     在這一片紅光裡,秀春知道一個和媽媽截然不同、可以降住父親的女人來了。

     有人說:“瞧瞧,腰上還挂了個照妖鏡呢,那是沖着秀春她媽來的。

    ” 秀春往她腰上一看,果然挂着一個銅盆那麼大的照妖鏡。

     地往前一邁步,就看出比葉志清高出半個腦袋,要不是羅鍋,就得高過一個腦袋。

     她的羅鍋實在厲害,在腰跟那裡生生地窩了一個拐脖。

     場面鬧得挺大,有人在門檻上放了一個馬鞍子,鞍子上放着銅錢,新娘子從上面跨了過去,說是讨個吉利。

     秀春不知道,葉家迎娶自己母親的時候是否也這樣的熱鬧?希望不是。

     可是一揭蓋頭,人人吓了一跳,大家實在明白不過,這樣的女人還能嫁出去,真是她的運氣。

     一張臉不但像馬臉那樣長,還長着——口馬牙。

    眼睛極大,兩個黑跟珠卻各有半個藏在鼻粱裡不肯出來。

    這張臉上撲着極厚的粉,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匹馬剛從面缸裡鑽了出來,真是驚天動地。

     這樣的陣勢,一下就把新郎淹沒得沒了蹤影,等人們見到他的時候,總以為他是出其不意地從那匹馬的胳肢窩或是馬屁股後頭鑽出來的。

     到了繼母盤腿住挂着紅幔賬的炕上一坐、開始坐帳,離吃子孫餃子還有一兩個時辰的時候,秀春就看出了問題,就知道這兩個人吃不成子孫餃子。

     吃子孫餃子的時候,餃子果然掉在了地上。

     雖然秀春知道他們吃不成子孫餃子,一旦成真,反倒讓她驚詫得不能相信。

    她望着掉在地上的餃子,對自己這種預知事物的能力着實感到驚愕。

    周圍的人群和喧嘩的人聲似乎立刻隐去,隻有她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地當間兒,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兇是吉。

     正像秀春預見的那樣,繼母一個孩子也沒有生育。

    新娘子像是沒有在意,從容梳洗,換下禮狽,穿上娘家陪送的旗人大褂,梳上燕尾大頭,下地給客人點煙、倒茶,在老爺們兒的葷話玩笑面前,倒有一份遇事不驚的笃定安詳。

     嬸嬸撇擻嘴對小姑姐說:“她是旗人?我可不信,别看她梳了個燕尾大頭。

    ” 小姑姑說:“你想我大哥什麼時候說過實在的話?” 家裡人很快就知道,新進門的媳婦和葉志清,是一副配伍應用得相當得體的方子。

     第二天父親起得挺早,身穿東北軍軍裝,披一件灰色鬥篷,戴一頂大檐帽,很神氣,很威風地在自家的院子裡走來走去。

     父親這次回家辦喜事,很有點衣錦還鄉的意思。

    他又帶了錢,還清了爺爺替他頂的債。

     秀春不明白,他怎麼又成了好人?其實人一有了錢勢,大半就會被人當做好人。

    小姑姑句嬸嬸為這個鬥篷争淪了很久。

     嬸嬸說:“是他的。

    ”小姑姑說:“借的。

    ”嬸嬸說:“這麼好的東西,淮肯往外借?再:不就是租的,你看他老守着,怕賠本兒似的。

    ” 正在給雞切食的秀春一擡頭,葉志清看到了她腦門兒上的皺紋,像個小老太太。

     他原該有個健壯的孩子來證明家裡的富足,他擔心秀春會在新媳婦面前丢葉家的臉,就吩咐道:“去,到那邊幹活兒去。

    ” 因為蹲的時間太長,秀春一站起來就兩眼發黑,她扶靠着牆,搖搖晃晃向父親指定的地點走去。

     補過很多補丁的棉襖和棉褲上,沾滿牆上和地上的塵土,像一隻極聽話的在土窩裡打過滾的小髒狗。

    偏偏這時候繼母從屋裡走了出來。

    父親說:“快叫媽。

    ” 她覺得繼母的那張臉和媽媽的臉差得太遠,怎麼也重合不到一起。

     迎娶時繼母挂在腰上的照妖鏡早巳取下,感覺上卻是媽媽的臉和繼母的臉,同時在那鏡子裡漂浮着,像在河裡遊泳似的,而自己也好像跟着一起晃來晃去。

    她揉揉眼睛,想把就要被她叫做媽的那張臉看看清楚。

     “快叫啊!”父親催促着。

     她不是不叫,她得先把腳跟站穩。

    她像是站在河裡,河水流得又很急,幾乎把她沖倒。

     “人家不愛叫,你幹嗎非讓人家叫?我還當不起這個媽呢!” 真是的,怎麼一上來就讓她當媽?昨天以前她自己還是個黃花閨女呢。

    而且她覺得這個孩子陰郁、畏瑟得誰看了都覺得自己虧心有錯,不招人歡喜。

    一旦下了這樣的結論,就馬上把她從腦子裡打發出去,“我得給老太太請安去。

    ”父親扭頭瞅了瞅太陽,都快晌午了,“今天就免了吧,我跟老太太說了,你身上不舒服。

    ” 她想起自己确實不舒服。

    夜裡炕燒得不好,冷一陣熱一陣的。

    飯食更不好,清湯寡水的,不但讓嘴裡得不着什麼,連肚子裡也得不着什麼。

    說得天花亂墜,嫁過來一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小姑姐、妯娌叔叔、婆婆全像合計好了,一緻對她千好萬好,反倒讓地覺得藏着什麼陰謀。

     院子裡東一堆糞、西一堆柴火,也寡薄得不成陣勢。

    這草房呢,還漏頂,以後勢必下雨漏雨,刮風漏風,指不定還得從房梁上往下掉老鼠、長蟲。

     這時候她看見了小姑姐,就勢往丈夫身上一斜,“哎喲喲——” “怎麼了?” 葉志清趕緊攙着她的腰。

     “胃不舒服,咱們還是進屋去吧。

    ”葉志清把她扶進屋,攙上炕,她便嬌嬌滴滴伸出一雙大腳。

    葉志清二把抓住一隻,她尖聲地顫笑起來,“哎喲,癢死啦……”眼前的女人醜是醜的,但葉志清很滿足。

    秀春她媽從來就不這樣笑,連笑也很少。

     他的手不同得順着腳往上挪,又伸進了褲腿,再往上就遊走不動了。

    他把手退了出來,從褲腰上往下摸。

    “大白天的……”女人說。

     他不理,沒聽見似的,閉着眼睛喘粗氣。

     10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還是不“毒”,如果到此尚存疑問,那麼從另一件事也許可以了悟。

     兩年之後,村裡傷寒大流行。

    鄉下人,又窮,哪裡懂得找大夫吃藥?即便有錢找大夫,傷寒在那個時代也是難以治愈的病症。

     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死了,早上還在擡人的人,下午就讓人給擡走了。

    有點錢的人家,請來跳大神的。

    可是跳大神的昨天還在給别人驅瘟,今天就橫倒了。

     繼母馬上回了娘家,她當然不會帶上秀春,連秀春自己的外祖母,也沒說接秀春去躲一躲,怎能那樣要求一個繼母? 繼母從來沒有打過、罵過秀春。

    秀春餓也好、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她自己叔叔嬸子葉家人幹的,和她有什麼關系? 這樣一個繼母,應該說是很好的繼母了。

     秀春勢必染上傷寒。

    一個先是喝着高梁米醭子,然後又是喝着稀湯往大裡長的孩子,不染上傷。

    寒才叫怪。

     開始,奶奶每天還用小勺喂她點涼開水,——所幸還有涼開水。

     奶奶一邊給她喂涼開水,一面對她,也是對自己說:“别怪奶奶不給你找大夫,奶奶哪兒有錢呢?撞吧,撞大運吧,秀春,全靠你自己了,撞吧……” 奶奶心裡也暗存僥幸,姐妹兄弟中惟獨秀春活了下來,不是她的命大又是什麼?或許命大的秀春也能闖過這一關。

     秀春躺在炕上,涼水喝了一碗又一碗。

    十幾天過去,還是昏昏沉沉,高燒不退。

     到了最後一天,也像墨荷那樣昏迷過去,奶奶怎麼叫也叫不醒了。

    當然,也不可能指望奶奶叫她像她在墨荷昏迷時那樣叫墨荷。

     叔叔摸了摸她的脈,說:“看樣子她是熬不過去了。

    ” 奶奶搖搖頭,歎着氣說:“是啊,她命再大也闖不過去這一關了。

    我早就看出來,墨荷留。

    小孩子。

    也好,不如讓這孩子找她媽去吧。

    ” 嬸嬸說:“到時候了,找件囫囵衣服給她換上吧。

    ”然後也就把她忘了。

     她什麼時候有過囫囵的衣服?奶奶把秀春的破棉褲、破棉襖翻出來,拆洗幹淨,給她準備裝囊了。

     墨荷過世後。

    頭一次有人绐秀春拆洗棉褲和棉襖。

     就在秀春昏迷的時候,空中有人對她說:“回來吧。

    ”上哪兒?她沒問就搖搖頭,說:“不。

    ” 就好像不用問,她也知道“回來吧”是什麼意思。

     那聲音又說道:“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 什麼日子? 她忽然看見浮沉于九霄之下的自己,不過是一挂形銷骨立、血氣失盡的皮肉,踽踽獨行在愁雲慘霧之中。

    她從不知自己是如此的絕望慘淡,便為自己那一挂皮肉哭了起來。

     “這就讓你痛哭流涕了?你還沒有苦到頭兒呢。

    下面這些話,你可要一字一句聽仔細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熱、槍林彈雨、戰亂流離、貧困失所、寄人籬下、慘遭遺棄……” 當她還愣怔地想像着凡此種種的慘烈時,有人拉起她就往前走。

    所到之處,無不一片明亮。

    最後來到一條河邊,河水似乎蒸騰着燙人的熱氣,但那人還是拉着她繼續往河裡走。

     這時,秀春聽到了樂聲。

    不是她在村裡聽慣的那些樂聲,而是來自老趙家那話匣子的樂聲。

    從她第一次聽到那話匣子裡的樂聲起,就覺得那樂聲填補了她無望的生活,好像一個渺茫的依托。

     相比之下,這些隻具修辭意義、不具物質形态的警戒,可不就太費一個孩子的心思? 不,她不能随着那人下到那條河裡去。

    她得留在岸上,岸上還有一個她舍不下的依托,——雖然渺茫,雖然無名。

     于是她蹲在地上死掙活掙,再不肯向前走一步。

     那抓在她衣領上的手,還是用力拽着她向前。

    她聽見咝啦一聲,她的小襖就從頭頂上褪了出去,那小襖随着抓在衣領上的手繼續往前、往前,她卻留在了岸上。

     對于她那固執于“生”的願望,這本是一個難得的警告,也是一個幡悟的機會,她本該像她那些兄弟姐妹們一樣就此去了,可她就是不肯回頭,不肯覺悟。

    秀春失去了這個最後的機會。

     然後她轉身往回跑,直到跌了一跤,醒了過來。

    這回真是醒來了。

    偶爾,她也會模模糊糊地想起這些事,總覺得那不過是病中的幻覺。

    人們說地果然命大,村裡凡是染上傷寒的人都死了,隻有她是惟一的例外。

    靠的什麼,一碗又一碗的涼開水? 不!秀春也以為自己果真命大,卻不知從,此以後,她得、一步一步,将那一字一句都得聽仔細的話,一字一句、一個不落地實現。

    從炕上起來後,秀春連路都不會走了。

     她那亮麗的頭發,掉得一根也不剩,後來雖又長出一些,但已不能和過去相比。

     奶奶把她放到南牆根,“曬曬太陽,暖和暖和吧。

    ” 她就曬着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又一覺。

     人說“不死掉層皮”,在太陽底下睡醒以後,她就敞開小棉襖揭自己身上的皮,一揭一大張,一揭一大張。

    舊皮又黑又皴,新皮幹幹淨淨,白白嫩嫩。

    她覺得那些舊皮,就是拽着她的衣服領子,要她跟着下河的人從她頭頂褪去的小襖。

     奶奶還給她做了一碗酸菜白面疙瘩湯。

    除了在外祖父的喪宴上,那是她自出生以來也沒吃過的美食。

    她甚至想,就為這碗面疙瘩湯,甯願再出生人死地病一場。

     11 現在就可以明白,葉蓮子後來一次又一次地錯過那些可能改變她命運的機遇,可以說是對她那“生”的固執的懲罰。

    二十世紀已然翻過;女人的生存花樣不斷翻新,遺憾的是本質依舊。

    所謂流行的尚,不過是周而複始地抖摟箱子底。

    二十世紀初的女人與現時女人相比,這一個天地未必更窄,那一個天地未必更寬。

     秀春雖不能像有些女人那樣幸運,參加選美、上大學、辦女報……盡數時代風流,電不能做秘書、招待、工人、演員、二奶、作家等等地自謀生路,更沒有可能嘗試跳舞、唱歌、騎馬、遊泳、演講、玩票等等,書寫一段上層仕女人生享樂圖。

    但機會總是有的。

     秀春聽了奶奶的勸告,跟着父親和繼母到了錦州。

     臨走前.她到小山岡上去了。

    站在山岡上,看着山腳下的家,不能相信裝着她許多委屈的茅草房,轉眼就要看不見了。

     她和小鳥說;了話,也跟楓樹說了話,它們無…不用耐心的傾聽撫慰過她,也跟蘑菇、野菜。

    山梨、山裡紅、野葡萄們說了話,它們無一不支撐過她饑餓難熬的日子。

     又來到豬圈雞圈,對她的夥伴豬和雞們說:“我走了,誰給你們割豬草,誰來喂你們、放你們呢?……” 地也舍不得爺爺,過年時節,爺爺從沒忘記過她那半塊與别人同等待遇的豆腐乳。

     還有那片莊稼地和村東村北的小河。

    每當莊稼收割後,地都在那地裡撿過莊稼和毛豆……這麼小的一個人,一撿就是一大擔,供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堂兄弟們吃了不少日子,叔叔也因此少打她好幾頓……她還在村東村北的小河裡抓過小魚和青蛙,用火燒了吃,夏天和村裡的姑娘媳婦們在河裡洗過澡,冬天在冰凍的河面上打過冰出溜…… 最後來到西河沿,跪在媽媽的小墳頭前,燒了紙又燒了香:“媽,我走了,以後,淮還能來給你燒把紙,上炷香呢?” 什麼事到了她這裡,部變得得太容易。

     到錦州以後,地上了小學;并在一個女同學的啟發下,開始列教堂做禮拜,那不也是逃避嫌棄的好去處? 她十指交叉跪在主的面前,管風琴的聲音,為她制造了許多記憶裡并沒有多少儲存的母愛。

    那愛如和暖的風,從教堂的拱頂吹拂下來,于是她有了皈依宗教、發願當修女的打算。

    如果她能如願以償,那真是她這一生最好的出路。

     就在她和那位閨中好友商定,第二天去教堂發願當修女的時候,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她們甚至沒有來得及重新五十萬東北軍一起,在蔣介石不得抵抗的命令下退駐關内,彙人中國人曆時十多年的大逃亡苦旅。

     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侵華戰争開始,多少中國人被拖出可能擁有的、一份安分守己的人生,被逐上往蹇來連的人生苦旅?這種禍害,可能比日本人燒殺擄掠的罪行還要深重得多。

     在日後諸多日本侵華戰争的回憶錄中,人們大多記錄了日本在中國燒殺擄掠的罪行,卻不曾有人清算他們在這方面的罪惡,怕是深重到罄竹難書的地步? 離開錦州時,葉蓮子曾回首眺望教堂那一處鶴立雞群的高地。

    教堂的尖頂上有一抹黑雲斷續飄移,如一縷不祥的黑紗,又像在天空中畫下的一串,尚未了結的删節号。

     從錦州逃到北平後,葉蓮子繼續讀着小學,上學的路上,曾被一名“星探”看中。

    葉志清可以嫖窯子,但是絕對不能容忍女兒當戲子。

     從那以後,她知道了自己還有“美麗”這麼一筆财富。

    當顧秋水将她和吳為置于無以為生的境地之後,她滿可以用這筆财富,為她和吳為換取一個足以溫飽的生活,但是她的價值觀念過于落後,從未加以開發利用。

     所以她們陷落無以為生的境地,不能完全歸罪于顧秋水的不仁不義。

     以後,葉蓮子還将多次面臨與機遇失之交臂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