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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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們,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葉子包起來.實在饞得受不了,才打開白菜葉子啃一口。

    白菜葉子并不能使千硬的漫頭有所改觀,饅頭仍然千得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縮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會剩下,而她正是如此莊嚴地為那饅頭完成了一年一度的儀式。

    成年以後,吳為不但到了城裡還到過西方很多國家,到了中國以外的花花世界,難免會想,生在一貧如洗的鄉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禮儀熏陶的母親,怎麼言談舉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卻有大家風範?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個未曾謀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為,在那樣一場大鬧之後,三舅和老姨什麼也不會吃。

    誰知他們和大家一樣,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雖然一直皺着眉頭。

     秀春就想,這個彎子如何轉的?一定把他們難為壞了。

     吃完土豆粉條,奶奶從大襟裡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白菜葉子,大大方方把白菜葉子攤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條一寸寬、二寸長泮寸厚的豆腐,還有那兩個比枞樹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葉子裡,又輕手輕腳地把它們包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包,随後站起身來,這喪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東張張、西望望,看見了躲在牆角後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過來。

    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葉子包着的小包,放進她的手心,又轉眼看了看兩個緊湊過來,饞得眼睛裡幾乎長出一對鈎子的孫子。

     可是她得把這個白菜葉子包着的小包給秀春,這是秀春她媽給她掙的,誰也不該拿了去。

     以後,這樣的事就不會再有了。

     秀春擡起小臉,呆呆地望着奶奶。

    現在,她隻剩下這個無窮無盡地折磨媽媽,無論誰勸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媽媽燒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沒有淚的小臉,看上去比淚流滿面還讓人傷情。

     可是奶奶并沒有為此生出些許的歉疚或是懊悔。

    她不懊悔也不歉疚,無論是對墨荷的折磨,還是一把火把墨荷燒了個灰飛煙滅。

     她隻是想,從現在起,她又得多照顧一個孩子。

    在幾個差不多大小的孫子中,她并不最疼秀春,隻是秀春沒了娘。

    白菜葉裡的豆腐和豆面丸子,還有點溫手呢。

    秀舂吸了吸鼻子,嗅見了它們的香味,這就是媽媽和她最後的牽連了,也是媽媽最後留給她的、他人不可奪的一份特權。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裡,又把目光轉向三舅和老姨。

    她等着,也許三舅和老姨會走過來跟她說幾句話,可是沒有。

    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說什麼,也沒想着看她一眼,沉着臉子走了。

     從前她不懂,也沒有過這樣的等待,現在她很想有人對她說些話,不論說什麼都行;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做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窮親戚們一片豔羨的目光中,二姑父開始套他高頭大馬的馬車。

     二姑一面搓着她冰涼的小手,一面悄聲悄語地說:“我走了,過兩天我來接你。

    ” 這是媽媽死後,秀春聽到的最疼她的話。

     馬車套好了,二姑上了車。

    二姑父把車前頭的棉布簾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還沒滿月呢,可别着了風。

     奶奶、嬸子、小姑都說:“瞧她的命多好,嫁了個男人不打不罵,有飽飯吃,還這麼疼她。

    ” 秀春傻傻地看着二姑父趕着馬車走遠了,也傻傻地等着二姑來接她。

     二姑坐在馬車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對二姑父說:“你說怪不怪,秀春她媽走的那個時辰,我正似夢似醒的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見秀春她媽從後窗進來了。

    這和她平時的斯文很不一樣,我覺着挺奇怪,問她:‘嫂子,你怎麼不走前門呢?’秀春她媽哀哀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家大門口有狗啊……我來不為别的,我要走了,拜托你好好照顧我的秀春吧。

    ’家裡的人,倒是我們姐兒倆的關系最好。

    我覺着是個夢,可是一會兒就有人采報喪,秀春她媽果真去了……” 二姑父說:“既是這樣,咱們就盡力照顧那孩子吧。

    ” 他們沒有辜負墨荷的囑托,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

    二姑父還到地裡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裡燒給秀春吃,或是下到河裡抓些魚,給秀春燒着吃。

     二姑父不大家莊稼人,莊稼男人是不顧孩子的,何況秀春還不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沒等二姑父來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隻大黑狗讓叔叔給勒死了。

    她是太傷心、太傷心了,自從媽媽死了以後,她還沒有這樣哭過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鍋裡,下上蔥、下上姜、下上醬油,鹵了出來放在房頂上凍着,吃一塊切一塊,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着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麼就這麼狠,這麼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們多少年? 小鋪裡丢了東西,怎麼找回來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裡,誰回家報的信兒?是誰咬死了老到雞窩裡叼雞的黃鼠狼?……他們怎麼就下得了嘴吃它! 從今以後,誰還能在媽媽的小墳頭前陪着她?天色晚了,誰還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嬸嬸叔叔、堂兄弟們的打罵,誰還能到後菜園子的草棚裡找她,拿爪子撓撓她?春天風多,把門刮得咣當咣當響,叔叔就說門是她摔的,揚起拳頭就揍她。

     一家子人,數她進出門的次數多,一會兒她得喂豬,一會兒她得喂雞,一會兒她得去撿莊稼,再不就得去撿柴火……幹活回來,又累、又渴、又餓,沒有吃的,喝口涼水也好。

    可是一刮風她就吓得不敢進家,不管風多大,隻能蹲在背風的牆腳下挨着……那時,還有誰能卧在她的腿跟前來暖和暖和她? 她餓,她餓極了。

     自從媽媽死後,除了叔叔嬸嬸、堂兄弟們吃剩下的稀湯,從沒給過她一頓幹飯哪。

    就是老趙家,農忙的時候還給長工吃頓幹的哪。

     叔叔嬸嬸說:“你知不知道報恩?小小年紀就會苦着臉兒給我們看,我們夠對得起你了。

    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銀行的錢,警察局到咱家來抓人,讓東鄰西舍說三道四現不現眼!他倒好,一跑了事。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爺爺,還有我們都得替他頂債。

    要不是你爺爺東借西挪地給他還債,警察局指不定把我們都得抓了去!說是爺爺借的債,我們還不是都得跟着受窮……” 秀春就覺得,銀行的錢是她偷的,他們的話,一句一句,巴掌樣地打在她的臉上。

     對于父親,她似乎都說不清楚他的鼻梁是高還是低,眼睛是大還是小。

    她總共見過他多少面?想不起來了。

     是啊,她還不該喝稀湯! 堂兄弟們還把高梁米粥上凝的那層皮卷了鹹菜,一面對她吧唧嘴,一面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

    那東西真是好吃,媽媽活着的時候她吃過。

    一旦成為回憶,就更加好吃了。

     可現在,她就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會瞧它一眼,更别想讓她開口向他們讨。

     即便媽媽活着的時候也沒教過她,對孩子的教養,墨,荷還沒有那樣的高瞻遠矚。

     秀春是個天生要臉面的孩子,就像湊巧長在房檐下的小草,不過是湊巧長在了房檐下,便躲過了一點風、一點雨、一點雪的粗暴…… 再說父親……她哪兒還有臉對人說她餓? 就是稀湯,也不能順順當當喝下去。

    她剛端起碗,嬸嬸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趕快刷碗去廠她一面喝湯,叔叔和嬸嬸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甯肯餓着肚子把稀湯放下去刷碗。

    刷碗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躲過他們的白眼。

     她踮着腳跟,夠着竈台,身子探進大鐵鍋,隻剩下兩條小腿搭在鍋台外面,好像要一猛子紮進鍋裡遊泳去。

     還沒刷完碗,嬸嬸又說:“快,喂豬去!” 喂完了豬,嬸嬸說走了嘴:“做飯去!” 叔叔說:“這她怕是幹不了的。

    ” 嬸嬸一拍腦門兒,說:“哦……她媽那些活兒,早晚她得接過手去。

    ”心裡就算汁着,墨荷留下的活計,秀春什麼時候才能都幹上。

     幹活有什麼難?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臘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兩次到外頭放雞或是趕雞上架,凍得渾身僵直,回到屋裡兩條腿好半天打不過彎、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

    她最難過的是,堂兄弟們拿着棍棒追打她的時候,奶奶因為害怕嬸嬸,不敢幹涉。

    不敢幹涉也就算了,反倒攔着左右奔突、踉跄逃遁的她,說:“讓他們打幾下,就讓他們打幾下吧!” 這是為什麼?! 她不能說,也不能問。

    從六歲開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争辯。

    漸漸地,不要說是争辯,就是有理也說不出、說不清了。

     後來的後來,顧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張口結舌的樣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無忌憚地酷虐她,“瞧她那個窩囊樣兒,看了就惹氣,就讓人想給她倆嘴巴……”顧秋水如是說。

     隻有夜裡,當她偎在奶奶身邊,聽着奶奶一聲聲萬難也擋不住的呼噜時才會想:為什麼沒娘的孩子這麼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來,繼續張口結舌地挨叔叔嬸嬸的打罵、白眼,往大鐵鍋裡紮猛子,兩條腿凍得打不過彎、爬不上炕,被堂兄弟們迫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夠躺在炕上這麼想一想,自己也就安慰自己了。

     這個紮條小辮,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老是拖着一個比她還高的耙子,或是老挎個破籃子,不是割豬草;挖野蘋。

    就是撿柴火,喂豬、喂雞……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裡貓冬丫,還常常看見她獨自個兒,空心穿身破棉褲、破棉襖,或拖個耙子或挎個破籃子;走在村裡村外的小道上,棉襖的袖子、棉褲的褲腿,又窄又短,露着手腕子和腳腕子。

    那手腕和腳腕凍得青紫,看上上像是兩條無淪如何與手腕子、腳腕子也搭不上關系的朽木棒子。

    村裡的大娘、嬸子,一看見這個因為老是餓肚子,長的又幹又癟的女孩就歎息:“可憐的孩子,媽媽死了,爸爸又在外邊,無依無靠沒人疼。

    ”奇怪的是她的小辮卻很粗,那一頭豐滿、青皂卻又泛着褐金色的頭發,在從不悭吝的陽光下,泛着何等耀眼的光澤,尤其在破衣爛衫的襯托下,非常醒目。

     可這一頭亮麗的頭發,很快就會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着剔下來的筋筋腦腦的狗肉說:“給你肉你還不吃,不吃就餓着。

     她就餓着。

    除了爺爺偷偷塞給她的那塊土豆,連稀湯也喝不着了,可她再餓也是不能吃大黑狗啊! 這一回,她隻好不等二姑父來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讨口。

    她跑咽,跑啊,穿山過河的。

     她餓得眼花腿軟,凍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響……覺着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頭栽倒在野地裡。

    山風從她的褲腿底下鑽進去,穿過她空心穿着的小棉襖和小棉褲,拍打着她的前胸、後背,然後再從領子那兒蹿出去。

     她的棉襖和棉褲硬得像是做鞋底的鋪襯,風一掀也好,手一動也好,它們就咔叭咔叭地響。

     那也叫棉襖棉褲?裡面絮的棉花,何曾連成過片?一疙瘩、一疙瘩的,隻有指甲蓋那麼大,每逢家裡人吃飯,她躲在一邊候等剩飯殘湯的時候,棉襖裡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着她。

    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裡,一面用手掌摩挲着那些貼心的棉花疙瘩。

    那些棉花疙瘩于她來說,就像那些有福氣的人,一旦感到孤獨跟前就會有的那個貼心人。

    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個疙瘩中間的窟窿有多大。

    她能指望這些像她一樣沒依沒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哈口氣就成冰的大東北,給她擋風又驅寒嗎? 二姑父家雖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個大家,秀春件長了,兄弟妯娌們難免沒有意見,拐彎抹角地編派二姑……為秀春,二姑聽了不少閑言碎語,待秀春長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讓二姑為難,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别愛上了到山裡摟柴火的活計。

     樹林子裡有的是野菜、蘑菇、軟棗、野山梨、山裡紅,還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雞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雞心差不多,又紅又白的,但是太少見了。

    “黃米團子”蘑菇最多,義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個一個接着往嘴裡塞。

    榛子蘑長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黃慘慘的,像她一樣地不頂勁兒……還有榛子,她跟媽媽不一樣,榛子對她隻能是充饑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這個、野那個……地吃得很匆忙,不等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進去了,她……她還得向家裡交代她幹的活計呢。

     因此,山裡的景色,讓她一輩子回想起來,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鄉的小山岡,是她最愛的、最愛的。

    特别是秋天,樹葉子染盡了顔色……可是過了秋天,山裡還有什麼可吃?冬天餓得就更狠了。

     二姑見她瘦得可憐,厚着臉皮,忍着家裡人的閑言碎語.又把地接過來、隻有在二姑父家,秀春還能吃口飽飯。

     多年以後,二姑父被劃為地主,他沒有禁受住貧下中農的鬥争,在馬廄裡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馬上就要易主,還是把它們,飲好了,喂飽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細,豆料放得格外多,還特别拍着那匹老給他駕轅的紅鬃大馬的脖子說:“夥汁,對不住啦!” 他沒有對家人暗示什麼,也沒有在馬廄裡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場,他死得平平常常,無驚無炸,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鋤頭到地裡去種莊稼。

     隻是他在把繩子套進脖子前,扭頭看了看那些牲門,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頭,是二生修來的福氣,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沒有什麼需要交代。

     他連自己的子嗣都沒有想,更不會想起,曾經有一個讓他格外憐愛的,叫做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後三年,已經當了人民教師的葉蓮子,特地回到家鄉看望二姑和二姑父。

    比之她還是秀春的時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親戚、子侄。

    要是那時他們當中能有兩三個認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會為她擔待那麼多閑言碎語了。

    葉蓮子是省吃儉用的,不過一個小學教師即便省吃儉用,又能攢下多少錢?這些翻翻出來的親戚,這個三塊、那個五塊,卻無一疏漏。

    物是人非,江山依舊。

    她最想報答于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卻不在了。

     那一年,她還不懂得繃緊階級鬥争那根弦,還沒有受到“幹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教育。

    要是再過幾年,她很可能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千裡迢迢回去看望連爹娘也不是、已經劃歸階級敵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

    世上多少恩德舊情,就是這樣地風吹雲散,一筆勾銷。

     六歲的秀春,就這樣打着遊擊混飯吃,到二姑家住幾天,在奶奶家住幾天,卻偏偏沒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對秀春說:“你姥姥可壞了。

    ” 奶奶和姥姥這一輩子見過幾面呢?也就是一兩面吧。

    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給姥姥做的這個結論。

     真是的,要是不壞,她這樣悲慘地餓着肚子,姥姥為什麼不來接地?秀春的姥姥想沒想過女兒留下的這一根獨苗?有時也想過。

    可秀春姓葉,是葉家的人。

    她管得了嗎?自己嫁出去的女兒還是潑出去的水呢,她能怎麼樣?不也是在葉家死受?何況隔着——代的又是一個女兒家。

     反過來說,秀春餓極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麼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紀初就成為中學教員的三舅,該是何等有學有識?連老姨的兒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後還要北平渎大學,秀春也将會在北平與讀大學的表哥相會,表哥還實心實意地想要幫助地改變生活。

     秀春是錯過了外祖父那樣一個有産、有業、有知識的家族了。

    但事情也很難說,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麼再過三十多年,她肯定會因為外祖父家的高牆大院、雞飛狗叫、雇着長工的日子吃盡另一種苦頭,鬧不好還得眼看着外祖父家的什麼人,像二姑父那樣上吊。

    苦海無邊。

    人反正得受罪,不受這種罪,就得受那種罪。

     秀春沒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鄉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較長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誰會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麼是痛苦,隻是寡言少語,像是丢了什麼東西。

    老找、老找,找得凄凄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麼。

    一個人一旦成為孤兒,同時也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或是說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裡的包裹。

    因為轉手又轉手,誰也不記得那包裹的主人了,想到有一天也許有人來認領,隻好很無奈地收存着。

     孩子們不再找她玩耍,好像她一下子跌了身價。

     她也不再找他們玩耍,更不願到别人家裡去,免得看見人家有個媽媽。

     她總是獨自一人,來來往往。

    她感到孤零。

     孤獨于一個沒有長大成人的人,真是不好對付。

     秀春還得等上很久,一直要等到老年,曆經殘酷的磨砺和适應,才能坦然承受它。

     人到了能夠承受孤獨的時候,差不多也就修成正果了,可也到了應該回到來處的時刻。

     趁着出來幹活的時候,秀春順腳就會拐到西河沿。

     她不去西河沿又去哪兒? 那少有人迹、埋着媽媽骨灰的西河沿,才是她的家。

     除了秀春,再也沒有人來照看過墨荷的小墳頭,連葉志清也沒有,這也算不上對她特别的冷落。

     時不時拔拔墳頭上的野草,時不時用小手捧起一捧捧黑土,一下下拍在媽媽的墳頭上。

    墳頭上倒是黑土常新,可就那麼薄薄的一層,小風一刮,又刮走了。

     風霜雨雪很快就把墨荷的小墳頭消化了,那樣小的墳頭是不禁消化的,何況西河沿的風霜雨雪比村裡的更加兇猛。

     墳頭上的墓牌也歪斜了,秀春隻能把它扶扶正,再撿塊石頭把它頂住。

     墓牌上的字迹也漸漸模糊了,秀春也不懂得讓爺爺把牌上的字重新描一描。

    .再不,就翻出媽媽給她做的那些鞋,看了又看,試了又試,悄聲歎息着說:“給我做了那麼多鞋。

    ”然後再一雙雙仔細包好,收起。

     媽媽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為什麼給她做了那麼多鞋,一雙比一雙大一點,讓她在媽媽死後還穿了很多年。

     特别在舊曆年節,秀春總要換上一雙媽媽給她做的新鞋。

    那雙新鞋,點綴着她方方面面寒碜得無法與人言說的日子。

     她那張小臉上,寫滿了無頭無緒的憂傷。

    可那畢竟還是一張孩子的臉,在無頭無緒的憂傷中,又有一種矛盾的錯綜。

    好比爺爺給大家分發那半塊豆腐乳的時候,她就會對着爺爺一笑,臉上飛閃過一個難得的燦爛。

    那一笑,特别為着爺爺待她和待他人的一樣。

     等到叔叔嬸嬸把餃子一碗碗讓堂兄弟們吃個夠,然後才輪到她那一小碗的時候,她總是端起飯碗轉身躲到爐竈後頭,剛夾起一個餃子,眼淚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攢在心裡的苦楚,全讓那個餃子招呼出來了。

     可她随即又想,過年可真好,連人都一起變好了,連嬸嬸都給了她一碗餃子呢。

    看看筷子裡夾着的那個餃子,秀春一轉眼又笑了,一臉苦澀的皺紋也立刻回到原處——不是忘卻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處。

     倒騰媽媽給她做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媽媽的小墳頭……秀春就從這裡開始,尋找對付孤獨之道。

     7 墨荷還是回來了,但她沒有鬧事,她隻是放心不下秀春。

     給媽媽辦完喪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爺爺的中間,她想念媽媽也害怕媽媽,人一死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而是鬼了。

     從爺爺奶奶往下排,應該是父親、母親,——如果母親還活着,父親不去長春學買賣的話。

    再往下是叔叔嬸嬸,要是她有個哥哥,結婚以後就排在叔叔嬸嬸的後面,所有的炕,就這麼一輩、一輩,一個對子、一個對子地往下排。

    要是哪個人睡死了覺,一個糊裡糊塗的翻身,很可能翻到另外一側,組成另一個對子,多少故事,就是從這個隊列裡陰差陽錯地排列出來的。

    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時候,秀春總是看見母親從後窗進來,她在夢中直着嗓子大叫“媽媽,媽媽廠全家老少一齊被她驚醒。

    她還看見媽媽拿起她地上的鞋,說:“唉,還能穿多久?”媽媽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着她的頭頂。

     她說:“媽,我餓,我冷。

    ” 媽媽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除了她,全家人誰也看不見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裡暗想,這是墨荷恨我把她燒了呢。

     還有一個人最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

    叔叔和嬸嬸說:“找個跳大神的來鎮一鎮,施施法就好了。

    ”請來一個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壞。

    大門上也貼了鎮符,可是秀春照舊看見媽媽回來,相安無事地看看秀春,并未加害于誰。

     叔叔嬸嬸也就不再請跳大神的。

    不論墨荷回家,還是到二姑姐那裡去托孤,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