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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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說法推擋回來:我們就是要用他來殺人,用他來揭王明的老底。

     胡秉宸的目光從半掩的眼皮下,急速地在“首長”臉上掃過,試圖一瞥那對隐約在眼鏡後面,久已不見廬山真面目的眼睛。

    可他一無所獲,隻瞥見一團稍縱即逝、不分皂白的濁光。

     就在那時,他接上了中斷多年的懷疑。

    人類怎麼會有曆史?鐘情曆史?矢志于曆史的真實?他突然覺得十分好笑,這豈不是糟蹋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難怪有人一旦登上帝王的寶座,就要消滅曆史。

     時隔二十餘年,其間風雲變幻,“運動”疊起,此人卻更加飛黃騰達,不可一世,兼而每在“運動”中呼風喚雨,胡秉宸就越發覺得“大革命”的怪誕。

     不能不說,對人、對事,胡秉宸具備一對火眼金睛。

     經過多年的磨合,胡秉宸“做”得已漸自如,但他知道并非事事都可蒙混,現在終于到了一個不能“做”的關頭,何去何從,必得有個抉擇。

     三思而後,他拒絕了眼前的機會。

    在手中握有“尚方寶劍”的幾個男女蒸蒸日上之時,很有些大風起兮、慷慨就義的意思。

     那個拒絕,何止是對他心智、膽魄、忠誠的考驗?也是對他根基的考驗,對來自他那個家族,那個源遠流長的根基——不苛求目的(天上掉餡餅則另當别論)的放達,榮辱不驚的沉毅的考驗。

     但也不能排除“首長”和他談話時的那副坐相,那種狐假虎威的腔調,讓他覺得深受其辱。

    這種因素于胡秉宸的作用,并不亞于政治上的權衡。

     “情況是這樣,戚本禹同志反映對你的來曆不甚了解,需要清查一下……” 不提戚本禹還好,一提,就想起戚本禹對他拍桌子的事。

    胡秉宸更是鐵了臉,完全不顧“首長”的話裡欲藏不藏地藏着“一箭數雕”,但也可能容他有一隙回旋之地的兇險。

     戚本禹是什麼玩意兒?竟然向他拍桌子! 胡家那浪漫而躁動的血,在他的血管裡不可遏制地奔突起來。

    “首長”一下就明白了“豎子不可救”的忤逆。

    “那麼你承認不承認執行了資産階級反動路線,還散布過許多反對‘文化大革命’的言論?” 他回答說:“我不知道什麼是資産階級反動路線。

    我所有的講話都有錄音,領導可以調審……如果非要說我說了,我也沒辦法。

    ” 胡秉宸聽見“首長”用手指彈了彈手裡的一張紙,還有“嗖”的一聲從指間刮過來的那一窄條陰風。

    随即他被告知開除了黨籍,其因是違抗“中央”的指示,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中央的敵我矛盾。

    “對于中央的這個決定,你個人還有什麼意見?”他直直地站在“首長”面前,說:“對組織的這一決定,我保留意見。

    我不承認我是反動分子,也不同意開除我的黨籍。

    ”說完,他心裡反倒不忐忑了,而是橫下心來考慮,如何度過根本看不到頭的“反革命”生涯,或準備身首兩地。

     可想而知,在那個回合裡也不曾腿軟的胡秉宸,白帆的捉弄是怎樣激怒了他。

    他更加冷蔑地說道:“你這股渾勁兒、固執、暴戾、無知,完全源自你的父親,屬于一種遺傳基因的作用,是無法改變的了。

    你母親一生就這樣地活在你父親的陰影下,你以為我也會這樣生活在你的陰影下?” 白帆當即把帶去的小菜、羹湯摔了一地,鋁制飯盒在光滑的地闆上不識時務地旋轉着,如沒有鉚足勁的手搖老唱機,又逢一個老式膠唱片,奏出了一曲沙啞變調的哀歌。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她伸出十指摳着胡秉宸的眼睛喊道:“我非讓你睜開眼睛看着我不可,我非讓你睜開眼睛看着我不可——”這喊叫在病房了無生氣的走廊裡遊走回蕩,沉悶的内科病房陡然變做生動的精神病房,醫生護士更覺此人暴戾,還說難怪她一進病房,胡秉宸的心電圖就不規則地波動。

     任憑風吹浪打,胡秉宸也沒有睜開眼睛。

     白帆眼瞅那雙合着的眼睑倏忽之間不但不再抽搐反倒淡定地層平,也就是說,她眼瞅着胡秉宸在她面前,瞬間築起了一道比銅牆鐵壁更難以攻克的屏障。

    而她隻能一籌莫展、眼睜睜地看着那工程的實施,無論怎樣也不能阻擋大勢已去的局面了。

     錐心的絕望讓她又狂号出一句極不理智的話:“我就是要氣死你!——” 在她如此敗墜深淵的時刻,吳為卻明目張膽、厚顔無恥地到醫院來和胡秉宸幽會,不是乘人之危又是什麼? 為胡秉宸的遭遇哭哭啼啼、柔腸寸斷的吳為,與癫狂失态的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有如一個精心設計的對比,居心是何等險惡! 如果和胡秉宸一對一地較量,還隻是胡秉宸對她的傷害,而吳為和胡秉宸的幽會,則對她不僅是一個聯手的傷害,還是胡秉宸當着她的仇敵對她毫不吝惜的出賣。

    這出賣把她置于怎樣狼狽的境地,不給她留下絲毫進退的餘地……這種傷害,僅僅是加倍就可以計算出來的嗎? 她的拳腳、詛咒、辱罵、怒吼……難道不是她的正當防衛,不是吳為罪有應得? 誰敢說她殘暴!換了另一個女人也許比她做得還過分。

     而吳為不肯大打出手,那左推右擋的招架,更讓她想到以退為進的佯裝,讓她又失一招地恨意倍增。

     即便她把吳為置于死地又怎樣?她仍然被不言不語的吳為殺了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胡秉宸早替吳為繳了她的械。

     吳為隻能左推右擋。

     她明知自己奪人所愛,而一個奪人所愛的人,不論遭遇什麼,還有什麼可說? 可又不能不奪。

    那時她以為是虎口奪人,很久以後才知道,事情不那麼簡單。

     更何況胡秉宸沉疴在身,任何刺激都可能導緻他轉眼之間一命歸天。

     她有什麼道理像白帆那樣翻江倒海、大有作為? 但白帆的打法着實讓她大開眼界,原來女人也可以如此大打出手。

    在那一瞬間,她居然還能想到葉家女人的無能。

    要是葉蓮子有這十分之一的魄力,也不至于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至于她自己,面對白帆那十八般武藝的全面出擊,也隻會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打人?” 白帆近近地逼着她的臉說:“打的就是你這個婊子,怎麼樣,你敢到派出所去驗傷嗎?” 倉皇中,她扭頭看了看胡秉宸。

    胡秉宸繃着臉,一副無視無聞的樣子。

    她被這兩個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比她經驗豐富、技藝精湛、胸懷大略的人擠在了中間,擠得她無所适從,啞口無言。

     胡秉宸一聲不響地看着吳為在那摧枯拉朽之力的研磨下,掙紮也無可掙紮,逃遁也無可逃遁,一點點地化為齑粉。

    吳為不得不原諒他的一聲不響,因為他生命垂危,無能無力。

     但他至少可以說明一句,她是應他的要求到醫院來的。

     雖然事後胡秉宸解釋道“……當時你默默走開是最好的辦法,否則弄到醫院院部,成為全體病人的笑料傳出去,或到了派出所……派出所一定會找三方機關,那才真會造成以後的被動局面”,吳為也未能全然釋懷。

    考慮如此全面的胡秉宸,對要求她到醫院一見惹來的禍事,為什麼不置一詞? 即便胡秉宸澄清責任,難道白帆就會手軟? 白帆不能不為保衛自己的利益而戰。

    而經過長期、多種戰鬥洗禮的白帆,在解決這類危及切身利益的原則問題上,一派大江東去的浩蕩。

     吳為從來不是白帆的對手,永遠不可能是。

     以後發生的事,将會證明這一點。

     盡管如此,吳為對胡秉宸還是言聽計從—— “你是個小仙女而我是個凡人,多年在行政部門工作中混的老手,相信我處理問題的能力,把處理此事的責任交給我,那實在不是文學家的事。

    ” 胡秉宸的考慮是正确的,就像他常對吳為說的那樣,不論多麼困難的事,隻要堅持,也包括堅忍,就是勝利。

     如果吳為當時不采取忍讓的态度,白帆絕對會像他預料的那樣,以此為由制造非常事件,不僅他和吳為的前途更加渺茫,吳為也會更加迅速地墜人深淵。

     不論重病在身還是病愈之後,胡秉宸都是吳為誓死捍衛的對象。

    “我有病,活不了多久,請給我最後的自由”,更是胡秉宸的軟刀子,與白帆離婚用的這個口實,與吳為離婚時用的也是這個口實,日常也是惟我為是地要挾,——誰讓女人各個看不得她的所愛受苦受難? 吳為不得不替重病在身的胡秉宸承擔來自白帆的反擊,更要承擔來自白帆與胡秉宸的對手們的聯手重擊。

     她的處境是那樣險惡。

     不論情況多麼艱險,這個無謀無略、胡秉宸心目中“永遠的二年級女大學生”,卻堅守決不出賣他的原則。

    隻要交出他的一封信,不但可以從如此兇臉的沼澤中拔出她的腿,甚至因反戈一擊有功,得到如他周圍那些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不是嗎?胡秉宸剛剛提拔為副部長的時候,至今仍然像隐蔽極深,不到關鍵時刻不會出面的情報人員那樣,從來不事張揚的胥德章、常梅夫婦,立刻帶着一瓶好酒前來祝賀。

    看得出那瓶酒存放了好些年頭,更見得開啟它的機緣多麼隆重。

    記得他舉起那杯酒,并向他們夫婦道謝的時候,心中固然得意,可也不無尖酸地想:他們來得是不是太快,惟恐落于人後? 吳為卻說:“這有什麼難?又不是讓我去和人家鬥法。

    這個,隻要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就是。

    ” 吳為的堅守和白帆的倒戈相比,令胡秉宸感慨萬千。

    如果說白帆的反擊尚可理解,那麼她的倒戈,可就是不能原諒的、品格上的不貞了。

     為此他曾對吳為說:“我已經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農村勞改,我就到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長住下來,好在現在自由市場可以買到糧食蔬菜,隻要我的離休工資照發,這些都可以辦到,再訂些雜志買些書,住上幾年也無所謂。

    ” 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慮過沒有,要是鬧到連離休工資也沒有的時候怎麼辦?在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住上幾年自也無妨,但對吳為來說,代人受過、勞改幾年是什麼滋味? 一旦這種局面果然出現,除了退求其次,在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住下,陪吳為度過幾年勞改生涯,不知胡秉宸為什麼沒有考慮挺身而出,坦陳真相,解脫吳為? 至于胡秉宸對要求吳為到醫院一見惹來的禍事未置一詞,不過是因為在這場不亞于你死我活的鬥争中,這樣的事實在太具體、太瑣碎了。

    有誰見過在寸土必争、炮火連天的戰場上:一個指揮官會為一棟在炮彈下消失的房子而感傷,或甯可失去消滅敵人的戰機,而讓他的炮火繞過那棟房子?哪怕那棟房子修建于三個世紀之前。

    那的确隻是文學家的事。

    其實吳為的要求并不高,哪怕胡秉宸說一句“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也行,可是他沒有。

    也許這樣的要求,于一個指揮官是太苛刻了。

    既然胡秉宸已經打算陪她去勞改,又何必糾纏于這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