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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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耳鬓厮磨、相擁人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跳法,自一九四九年後,至“大款”這種人物登上曆史舞台之前,在大陸中國幾近絕迹。

     她在胡秉宸的舞步裡,聽到一個遙遠的回聲,在他往事之湖的深潭裡,肯定沉人過對一個女人的記憶,那女人也肯定不是白帆。

     那個跳舞的胡秉宸可能很有故事。

     吳為隻是對他的佯裝不以為然。

     其三,一九四五年下半年,抗戰剛剛結束,國共雙方還處在第二次合作的虛情假愛之中。

     一方面,蔣介石想縮編部隊。

    抗戰八年,損失慘重,通貨膨脹,民不聊生;繼續給養四百萬軍隊,财政上負擔不起,并可以此為由,要求共産黨同時裁軍,以穩定國家财政,同時達到削弱共産黨的目的。

    另一方面,蔣介石不想與共産黨和談。

    他認為日本投降後,所有用于抗戰的軍隊、裝備,都可以轉向圍剿共産黨,所以極力破壞國共合作,制造口實,以圖消滅共産黨。

     共産黨軍隊卻不足一百萬,在如此懸殊的條件下,亟須時間積蓄力量,不能打、不想打,提出開始“和平民主新階段”、成立聯合政府,從而滲入國民黨内部,出的是“和平演變”這張牌。

    決定打是後來的事情。

     在毛澤東與蔣介石談判裁軍問題之前,中央希望在這個問題上全黨能夠統一認識。

     林伯渠老在周公館召集大家讨論并分别征求意見,胡秉宸自然在列。

     抱負的落實需要機遇,沒有機遇,任何偉大的抱負隻能是“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機遇對胡秉宸似乎格外關照。

     當時周公館周圍至少有四十多個特務,連汽車都進不去的江邊,還有胡同口小飯館裡的跑堂兒都是特務,專門用來監視周公館的活動。

     可是他們從未抓到過胡秉宸。

    當然也不好抓,總算國共兩黨合作時期,隻能繼續跟蹤,掌握更多線索,一旦需要,立即收網。

     胡秉宸的本事就是什麼尾巴都能甩掉。

    他在周公館對面租了個小院,院子後面就是山,每每從周公館出來,直進對面的院子,穿院子,出後門,進山。

    這種辦法算不得希奇,甚至可以說水準不高。

    特務們卻始終不知道他是一個比較重要、經驗非常豐富的情報交通。

     因為住在周公館外,進去述職也很不容易,談晚了就留下吃飯、過夜也是常有的事,不但多次有機會和董必武老、林彪一起吃飯,甚至還和周恩來吃過一次飯。

    有一次董老還邀他一起喝酒,一瓶茅台全喝光了,直喝得二人似醉非醉,進入微醺的最佳狀态。

    關于這次對酌,他認為董老也有寂寞的時候。

    從“寂寞”的不能消亡,說明徹底丢棄某種教化是非常不容易的。

     毛澤東重慶談判時,初始與赫爾利同住歌樂山蔣公館,二人各據半壁江山;如到城裡公辦,則下榻張自忠的桂園。

    周公館的人很不放心,認為蔣介石随時可能做個手腳,比如說來個軟禁或是在食物中下毒,連周公館給毛澤東送點什麼東西,還要通過蔣介石的警衛檢驗。

    大家建議毛澤東搬到周公館。

    周恩來說:“大家的建議很好,我負責問毛澤東反映。

    ”毛澤東聽取群衆意見搬進了周公館,住在二樓右手最後一間。

     毛澤東人住周公館後,黨内首腦人物雲集,五行相生,陰陽相協。

    可人畜兩旺、相安無事的周公館,突然着了兩次火。

    可見哪位也壓不過真龍,毛澤東合該是那真龍天子的命。

    一次是辦事處招待所的幾間草房燒了起來,辦事處所有的人都跑去救火了,隻有毛澤東手裡捏着一支香煙在二樓走廊上“勝似閑庭信步”,邊走邊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茅草房燒了正好可以蓋洋樓。

    ” 二次是某天上午九十點鐘,三樓機要員燒毀密電碼時,沒等火爐完全熄滅就離開,紙灰餘燼又燃燒起來。

    正好胡秉宸到周公館接受任務,一頭鑽進熊熊烈火,第一個沖上三樓機要處,搶救心肝寶貝機要文件箱……他的頭發、眉毛都燒焦了,所幸臉上沒有留下傷疤。

    事後,胡秉宸對着鏡子一面撫摩自己的臉龐一面想,不如留下一些無傷大雅的傷疤。

     當他奮起搶救機要文件箱時,并不知道毛澤東在一旁冷眼相看。

    胡秉宸自诩天降大任于斯,在可能獻身的事業上一往直前,從未懷揣“作秀”的動機。

    多年後,人們還記得胡秉宸在煙火中橫沖直撞的樣子,一旁冷眼相看的毛澤東卻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唐宗宋祖“略輸文采”,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僅僅一個奮不顧身的胡秉宸,怎能讓毛澤東略作顧盼?——即便幾年之後,這個年輕人為尋找他的兒子幾乎喪命。

     但其他領導卻對此留下深刻印象。

    可想而知,林伯渠老征求胡秉宸的意見,該是水到渠成。

     那一陣子胡秉宸是歡欣的,覺着終于可以了卻工業救國的夙願,又暗自揣度,他的所長也可趁此嶄露頭角,更有中央的政策為依據……一切似乎萬無一失。

     他慷慨激昂,侃侃而談,甚至誇誇其談:“我贊成建立南北朝,我們可以據北大力發展工業,勢力強大之後,自然能通過和平演變的方式把國民黨吃掉;南方不打自滅,也可避免解放中國一戰的重大犧牲。

    “……還可以利用國民黨的技術力量,他們雖然集中力量擴張軍隊,但也注意工業建設,成立了資源委員會,其中大部分成員是留美學生,很有水平,并且傾向我們。

    抗日期間還成立經濟部,日本投降後也由資源委員會接管。

    還有一個兵工署,都是德國留學生……如果讓資源委員會搞建設,可能比我們搞得好,因為他們懂行,在技術方面和世界各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信息也比我們快捷,和西方的技術交流就不會斷檔,和聯合國以及西方國家的關系也不會中斷,政治上有個互相的監督……隻要我們好好幹,肯定幹得過國民黨。

    ” 雖然他為那一次談話認真考慮了許久,做了很多準備,然而事後推敲起來,還是相當幼稚,尤其“政治上有個互相的監督”之說。

    就在他侃侃而談的時候,情況突變。

    面對國民黨發動的全面内戰,共産黨不得不打,中央不得不放棄開始“和平民主新階段”以及成立聯合政府的計劃。

     胡秉宸也不可避免地從依靠對象成為批判對象。

    和後來的“反右”鬥争相比,倒也算不得“引蛇出洞”,但他此後不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并不等于真認為自己有錯。

    胡秉宸一生從未認過錯,不管國.事、大事、家事,還是情事……即便暫時失利抽身隐退,一遇風吹草動也會秋後算賬;即便不能明算,也會私下算個沒完。

    所以他一直記得那棟土木結構的小樓,那不也是一種意義上的榮耀?這三兩個教訓不算是多,但基本上涵蓋了為人處世的方方面面。

    對胡秉宸日後改弦更張如何做人,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回顧這些經曆,他總是心領神會地一笑,——“做人”、“做人”,人可不就是“做”出來的! 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

    倒也有了明銳後的輕薄。

     這一笑之後的胡秉宸,與從前就日漸地不同。

     雖然胡秉宸常常收斂着自己,并且非常過分,幾近病态,甚至失于矯飾,骨子裡卻恃才傲物。

     既有恃才的潇灑,也有傲物的虛浮,難免有失從容和内斂——與一字之差的“收斂”可就失之千裡——像一張努得太強的弓,很容易折斷,傷害着自己也傷害着周邊的人。

     誰若侵犯了他的尊嚴,他能六親不認,至死不悔。

     “文化大革命”初期,一個兇多吉少的晚上,領導“大革命”的一位“首長”,把胡秉宸召到了釣魚台。

    根據他在“大革命”裡的表現,他知道這個“召見”意味着什麼,心中不免忐忑。

     雖然開談之前,“首長”還和他拉了兩句“家常”:“你過去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回答說:“很長一段時間在社會部。

    ” “首長”似乎沉思片刻,再開口就有些熟絡:“也算是我的老部下了。

    ” 誰說他們不需要人才! 他又怎能不知道胡秉宸的曆史?“大革命”的開場小鑼一響,他對胡秉宸就作了一番調查,檔案資料說明,由于他的精明強幹,完成過很多艱難的使命,難怪得到周恩來的器重。

    所以呼風喚雨之始,便指派胡秉宸擔任一項重要工作,沒想到他是如此的不聽招呼,連陽奉陰違都不是,簡直是和他背道而馳。

    自延安得勢以來,什麼時候容下過這樣的不從! 胡秉宸聽出話裡的微妙。

    在黨裡做了幾十年,他明白微妙之間就是一個人的沉浮乃至生死存亡。

    以他那時對“做”人的領悟,趁勢說些無傷大雅卻不失原則的話,諸如“我水平不高,請老領導多多批評幫助”之類,情況可能就會是另一種樣子。

     而且這麼說也能沾上一點邊,這位“首長”的确是個老“克格勃”的頭頭。

     盡管心中忐忑,可他偏偏不說,繃着臉,梗着脖子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原因是遠在延安時期,胡秉宸就對這位“首長”有了懷疑,雖然不甚明确。

    首先起始于“首長”的講話。

     胡秉宸是挑剔的。

    從他少年時自己走不好正步,從而讨厭了軍訓課、捉弄軍訓教師,就能看出他的挑剔近乎偏執。

    他覺得這位“首長”說起話來中不中、西不西,還以假洋鬼子的洋腔洋調自得。

    一個革命家,有什麼必要賣弄這些?而一個喜歡賣弄的人,難免不讓人懷疑另有所圖。

    一作報告就是托洛茨基,說來說去就是托派主張由日本人來占領中國,很沒意思。

    中國的托派不過二十八個半,有什麼值得這樣虛張聲勢、大書特書? 一個人要是老把什麼挂在嘴上,那要麼就是他的心病,要麼就是除了那個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本在王明極盛時期追随王明,長駐蘇聯的人,曾幾何時,是今何等忠心、膝下承歡的佞臣,在共産國際的會議上甚至高呼“王明萬歲!” 胡秉宸親眼看到過他和王明在延安城外,惬意地騎着馬兒閑遛。

    馬兒踩着細碎的小步,兩人在馬上有說有笑。

    他們的歡聲笑語,讓馬兒的小步颠簸得起起伏伏,跳躍着逸豫的韻緻。

    那是一個星期天,他從駐地鹽店子到延安去買點日用品。

    野外沒有他人,騎在馬上的這兩個,在貧瘠的黃土地上,在清心寡欲的革命環境中,在對革命生涯磕頭點地的赤誠中,是那樣招搖,那樣帶有背叛革命群氓的意味,讓他不滿地頻頻回頭。

     三十年風水輪轉,這位與王明策馬同遊的人,一九四二年整風伊始,便審時度勢,很快靠了過來,轉眼成了批王明的得力幹将。

     那時胡秉宸已遠去重慶,沒能眼見那份赤裸的精彩。

     “整風”于一九四三年轉入“搶救運動”,近兩萬名千裡迢迢、到延安投奔革命的幹部,幾乎全部收審關押,成了特務。

    他用這些人的政治生命乃至他們的機體,維持了他那個中央社會調查部部長的位置。

    有人反映此人陰險奸詐、心狠手辣、陷害忠良,據說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