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鬥之憂

關燈
冷淡的接待,最後更被斷然拒絕,緻使雙方的關系更加惡化。

    雖然在張國維等大臣的再三勸說下,魯王于去年十二月勉強派都察院佥都禦史柯夏卿、禦史曹惟才為使節,帶着書信到福建去談判,得到隆武帝允許浙東保持現有政體不變,以及将來傳位給魯王的許諾,敵對情緒算是有所化解。

    但是在浙東政權内部,意見分歧仍舊很大。

    浙、閩雙方的關系也仍舊十分冷淡,始終存在着重新惡化的危機。

    如果方以智當真投奔福建,去為隆武政權效力,說不定真有可能同浙東這邊的朋友們反目成仇。

     不過,黃宗羲眼下卻顯然沒有心思探讨這個問題,“那麼,還有嗎?”他問,并且做出轉身要走的樣子。

     “哦,自然還有!”張岱趕緊說。

    由于沒想到拿出方以智這樣的寶貝,也仍舊留不住對方,他不禁有點着忙,于是随口又說:“嗯,兄以為、兄以為我們同福建鬧成這個樣子,是應該呢,還是不該?” 這一問,在張岱而言,無非是胡亂找個話題把對方絆住。

    但是,黃宗羲的神情卻一下子變了,腳步也停了下來。

    不過,他也沒有立即說話,沉思了片刻之後,才擡起頭來,緊盯着張岱,反問:“那麼,兄以為是應該還是不該?” “這個……這個……”由于沒有準備,張岱變得支吾起來。

     黃宗羲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大敵當前,合則兩利,分則兩傷。

    此中道理,雖愚者亦能省知。

    何況國事敗壞到這種地步,浙、閩兩地仍舊不思聯手對敵,卻為名分争鬥不休,弄到勢成水火,彼此像防賊似的防着,你說說看,這到底算什麼?” “那麼……” “哎,且聽弟說!”黃宗羲急切地揮了一下手,與此同時,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明亮,口氣也更加堅定,“當此神州陸沉,社稷丘墟之時,天下萬民所矚望于我浙、閩者,是聯袂同仇,盡速把鞑子打回關外去,拯天下于亡喪,解百姓于倒懸。

    此外萬事,俱屬其次!如若不然,那麼試問,莫非一人之名分,較之天下之興亡,萬民之死活,還更要緊麼?啊?還有——我朝三百年基業,之所以敗亡至于如此,實在于君權太重,臣責不明;專任武将,輕棄文臣;科舉取士,堵塞賢路;立法為一姓,而不為天下;以學校為養士之所,而不以之為育才之所。

    此數大端者,俱為取禍之根源,亡國之淵薮,而亟須改弦易轍,棄舊圖新者。

    唯是我浙東立朝至于今,不唯不以崇祯、弘光為鑒,反而盲人瞎馬,一仍舊例,不作一絲一毫之改革。

    試問這中興之業,尚有何望?退一萬步而言,縱使僥幸得成,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百姓又有何安樂可享?我輩又有何盛世可期?” 這麼咬牙切齒地說出心中的積憤之後,黃宗羲就雙手叉着腰,氣哼哼地在江堤下走來走去。

    他沒有看張岱,但是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看來當真把上木城去報到的事忘記了。

     張岱卻聽得目瞪口呆。

    說實在話,直到剛才為止,他支支吾吾地同黃宗羲敷衍,目的也還隻是逗對方說下去,以消磨時光,卻沒想到,竟然引出對方這麼激烈的一番議論。

    他目不轉睛地瞅着大放厥詞的朋友,漸漸地也被激發起心中的思慮。

    等黃宗羲的話音一落,他就把手中握着的折扇一揮,大聲響應說: “說得痛切!故此弟觀完此戰,回去複命之後,就決意再度散發入山,從此撒手不管了!” “啊?” “老實告知兄吧!”張岱左右望了一下,發現江堤下空蕩蕩的,隻有滿坡的青草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卻沒有一個人影,他就湊到黃宗羲跟前,壓低聲音說:“弟此次被方國安催得急了,不得已出山。

    記得是正月十一日,行到唐園嶺下的韓水店,背疽發了,隻得住下将息。

    誰知剛一合眼,就進來一個人。

    你道是誰?原來是祁世培!其實他已經死了,是去年六月鞑子召他去杭州投谒時,在紹興投水死的。

    這我當時也知道——他一坐下,就問我為何出山。

    我說欲輔助魯監國。

    他卻搖搖頭,說:‘天下至此,已不可為矣!’說着就拉弟離座,說是讓弟看天象。

    到了階下,果然看見西南方向大星小星,墜落如雨,而且崩裂有聲。

    祁世培又說:‘天數如此,奈何奈何!’又勸我即速還山,如若不然,哪怕再有本事,最後也隻有走他那條路!說完,就飄然而去。

    我聽見街上的狗叫得很兇,猛然驚醒,才知道是做了一個夢!唯是那街上的狗吠依舊響個不停——嗯,兄說,怪也不怪?” 張岱繪聲繪色地說着。

    黃宗羲卻顯然沒有料到對方竟然還有這麼一個不祥的怪夢,而且結論比自己更加悲觀和消極,一時間反倒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哎,還有呢!”張岱做了個手勢,正要繼續說下去,忽然,江堤上傳來了黃安焦急地呼喊: “大爺,不好了!要開仗了!要開仗了!” 兩個朋友不由得一怔,果然聽見,江堤那一邊已經響起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

    黃宗羲說聲“不好!”,首先猛地跳起來,向堤上奔去。

    張岱起初還在發呆,但随即也回過神來,連忙用雙手提起官袍的下擺,慌裡慌張地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