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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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則令人錯愕地隻剩下半截斧痕累累的樹樁;至于一向受到李十娘百般愛護、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用清水洗刷的十來竿翠竹,也全都失去了蹤影,同樣隻留下一排參差紮煞的竹根。

    不僅如此,從敞軒大開着的門望進去,裡面竟然像是空蕩蕩的,過去那些古色古香的精巧擺設全沒有了,而且連桌椅幾榻似乎也全都搬了個空…… “你、你們這是怎麼了?”由于眼前的變化實在過于駭人,餘懷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向着跟進來的十娘姐妹,瞪大眼睛追問,“莫非遭了什麼禍事不成?” 也許早就估計到客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李十娘倒是顯得很平靜。

    “沒有什麼,都砍掉了,是奴家着人砍的。

    ”她說。

     “可是,因何緣故要砍掉它?” “因為沒有燒的,天氣又太冷,總不成一家子活活凍死。

    ” “沒有燒的,就去買啊!怎麼能把它們砍了?”由于痛惜那些美麗的樹木被毀滅,更由于沒想到竟是出于如此用場,餘懷不禁既吃驚,又生氣。

     “奴家初時也是去買,可後來眼看着錢快沒有了,隻好先顧着幾張嘴再說。

    公子或許不知,眼下城中這米,可實在是太貴了!” 李十娘說這話時,雖然聲音低沉,而且沒有擡起眼睛,但是餘懷卻像冷不防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

    不錯,當十娘姐妹幾次三番派人催請時,他也曾推測過對方的用意,但總是估計無非是因為自己多時不上門,媚姐想念心切而已,卻萬萬沒有想到才幾個月工夫,這兩位紅極一時的名妓,已經窮困拮據到連鍋都快揭不開的地步!那麼她們之所以急如星火地催促自己過來,看來确實是出于迫不得已;相反,自己一拖再拖,倒顯得過于冷漠薄情了…… “原來是這樣!”他擡起頭,不勝歉疚地望着對方,“我實在一點都不知道。

    可你們也該早點兒說明白,再怎麼着,我也不至于眼睜睜看着不管,你們也不至于鬧得如此狼狽!” 停了停,看見李十娘低下頭,沒有作聲,他便把手一揮,爽快地說:“這樣吧,我馬上讓阿為回去,先送十兩銀子過來;至于其他,再從長計議!” “多謝公子美意,”李十娘側着身子,把雙袖交疊在腰間,行着禮說,“隻是奴家如今已經不需要銀子了!” “啊?不需要——為什麼?” “因為、因為奴家已經決意從良嫁人了!” 李十娘說這話時聲音仍舊不高。

    可是餘懷心中卻不由得一抖,再度呆住了。

    不錯,直到目前為止,他同對方雖然感情不錯,卻始終隻限于文酒之交,并沒有更深一層的瓜葛,因此對方最終選擇怎樣的歸宿,對于他來說,本來談不上有什麼切膚之痛。

    不過,盡管如此,當想到曾經以她們的麗色和才情,為秦淮河增添了無限風姿和聲價的這些女子,終于一個接一個地離去,餘懷仍舊止不住心神激蕩,有一種惘然若失之感。

     “這——從良嫁人,自然是好。

    隻不知能消受此無雙豔福的夫婿是誰?”半晌,他才勉強地裝出笑臉,問。

     李十娘搖搖頭:“這一層,公子不問也罷!總之,他不是公子這樣的人,而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們那樣的人。

    ” “噢,那麼必定是個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過……” “公子!”李十娘蓦地擡起頭,一張蒼白的長圓臉因為氣急變得通紅,“求求你别再問了!求求你,好嗎?” 這麼尖聲地說了之後,她似乎自知失态,苦笑着轉過身去,望着那株被砍去的老梅樹所剩下的斷根,低聲說:“請公子見恕,适才奴家冒犯了!其實,國破家亡,兵荒馬亂,像奴家這樣的人,還能指望有什麼可心的歸宿?” 她仍舊沒有說那個準備娶她的是什麼人,不過餘懷已經明白,這必定是一樁極其無奈、很不匹配的婚嫁。

    于是他不再追問,不過内心深處,卻分明感到一種尖銳的刺痛,一種眼見着自己所珍愛的美好事物歸于毀滅,卻沒有能力加以保護和搭救的刺痛。

    也許因為這緣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于是長長籲了一口氣,說: “要是找得着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這等田地,必定會娶了你去。

    隻可惜他當日走得實在匆遽狼狽,聞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粵東。

    也不知是真是假,唉!” 李十娘擡起頭,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動了一下,做出一個凄然的微笑,說:“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

    奴家早就想過,就算方老爺還在留都,他也不會答應奴家跟他的。

    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這般的苦……”說着,她那颀長的身子就像風中的柳條那樣可憐地抖動起來。

    盡管使勁用手帕掩住嘴巴,但是卻怎樣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