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費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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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明亡而清興,乃是天經地義、不容抗拒之理了?唯是以吳某看來,卻是未必!” 洪承疇看了對方一眼,沒有立即說話。

    今天帶到行轅來談話的這幾個人,都是死硬分子,絕不會輕易就範,這一點他是清楚的。

    但自己費了半天唇舌,隻換回對方這麼一聲冷笑和一句反駁,卻使他多少感到有點洩氣。

    當然,對方從一言不發,到終于開口,又說明自己的一番話畢竟發生了效用……這麼掂量了之後,他就把态度放得更加謙和,微微一笑,客氣地問:“噢?願聞其詳。

    ” 這當兒,吳應箕的目光已經移到屋梁上。

    隻見他的臉上現出深思的神色,自言自語說:“大明已矣,雖有複興者,或者也難;唯是清國之興,卻似築沙成塔,壘冰為屋,終是枉然!” “噢——此話怎講?” “怎講麼?”吳應箕把視線移回洪承疇的臉上,嘲諷地說,“須知中國之與夷狄相敵,有如人與虎狼相搏。

    虎狼或可食人于一時,卻無法勝人于長久。

    此乃萬古不易之理!否則,今日吳某也不會同洪大人在這高堂華屋之中,品茗焚香,‘切磋學問’,而隻能伏于荊榛草莽之中,作狐兔之嗥鳴了!” 把崛起于關外的清人,說成是兇惡的虎狼,算不得人類,這是堅持反清立場的中國士人們一種普遍的看法,也是他們目前借以号召民衆的一種頗為有效的手段。

    無疑,那些來自蠻荒之地的征服者,未經中原教化,不善耕織,生計簡樸,一味崇尚武力,不谙文治之道,固然是事實;但是,以洪承疇本人投降清朝之後這幾年來的經曆見聞來看,中低層的官員民衆且不論,若是說到上層的王公貴胄,包括順治皇帝和攝政王多爾衮在内,對于中國的文明教化其實是十分向慕,而且一直在努力學習的。

    洪承疇私下裡覺得,隻要他們願意這樣做,就不僅可以像曆代的許多統治者那樣,坐穩天下,而且中國傳統的文明教化也得以保存不滅。

    而想做到這一點,就恰恰需要有大批漢官參與進去,共同設法去推動和促成……當然,這樣一種設想,在實行時要極其謹慎小心,而且絕對不能明白說出來。

    因此,怎樣把這種意思傳達給吳應箕,倒使洪承疇感到頗費躊躇。

     “先生此言差矣!”半晌,他緩緩地說,“我朝入主中國之後,典章制度,一如前明,歸順漢官,俱得起用,而且開科取士,仍由四書五經。

    又豈得以虎狼視之!” “豈得以虎狼視之?”吳應箕的眼睛頓時睜圓了。

    他霍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建虜占我土地,掠我财貨,焚我居屋,殺我人民,淫我婦女,逼我剃發,隻江南一地,便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之戮,百萬生靈,盡遭滅絕,雖虎狼食人,亦不緻如此之慘!你還要我以人類視之,真虧你說得出口!還有,你洪亨九生為漢裔,幼承名教,世受國恩,不思一死以報,卻苟且偷生,認虜作父,引狼入室,可謂不知人間有羞恥事!今日居然還在此惺惺作态,要與我吳某切磋什麼學問。

    試問你配麼?啊?” 這一頓臭罵,可謂狗血淋頭,然而,卻又都是事實,令洪承疇無從反駁。

    而且當初他在生死關頭,出于對性命的眷戀,投降了清朝,雖然至今并不感到後悔,但心中到底有點自覺理虧氣短,腰杆直不起來。

    不過,面對對方咄咄逼人的指責,完全不回答也不成,于是,他隻好勉強地說: “鼎革之際,戰亂頻仍,生靈塗炭,無代無之,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

    何況前明朝政濁亂,民心厭恨已久,大清以新朝氣象,清掃濁穢,可謂應天順人。

    之所以兵禍未已者,實因江南若幹缙紳黎庶斤斤于剃發改服之事,作無謂之争。

    其實教化之存亡,在于典章制度、經籍文字、綱常禮樂,其餘俱屬旁枝末節。

    而彼數大宗者,我朝俱從善如流,一仍其舊,并無更改,此亦可見新主之見識胸襟也!凡有良知者,又安能不改容動心乎?” 吳應箕眼神凝注地站着,使洪承疇覺得對方正在琢磨自己的話。

    然而,隻一瞬間,他的期待就再一次被猛然爆發的笑聲所打破。

     “哈哈哈哈!那就等他們都學會做人之後,洪大人再來對吳某說吧!不過,就怕虎狼終歸是虎狼,到死也變不成人;反之,那引狼入室、為虎作伥之人,自己倒先變成了禽獸!哈哈哈哈!”這麼笑罵着,吳應箕就轉過身,大搖大擺地向外走去。

     洪承疇沒有動彈。

    有片刻工夫,他失望地望着對方高瘦的背影,心中滾動着那些石頭似的話。

    “看來我是白操心,根本沒有用!這種人偏激太甚,隻會逞才使氣,圖一時之快,即使投降過來,恐怕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麼,就成全他的名節好了!”他苦笑地想,随即向在堂外站立侍候的獄吏做了一個手勢。

    等後者急步走進來之後,他就闆着臉吩咐說: “嗯,把他鎖起來,打入死牢去!” 那個獄吏應了一聲“喳”,然後又請示說:“那麼其餘兩個……” 洪承疇略一遲疑,随即使勁咽了一口唾液:“算了,統統押進牢去。

    本督這就上報朝廷!”說完,他就站起來,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向後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