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怒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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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當時也是這等苦苦哀求他們。

    唯是南兵說,這發式衣冠,是祖宗傳下來的,誰個剃了,就是背祖滅宗,成了與鞑子一樣的虎狼禽獸,甚至連虎狼禽獸都不如,隻是替虎狼引路食人的伥鬼。

    留着都是禍根,非殺盡不可!” 冒襄目瞪口呆地噎住了。

    說實在話,在被家人逼着剃去頭發的當兒,他心中雖然也痛苦不堪,恨自己心腸太軟,顧慮太多,既不能抛開一切,投奔義軍,又不能橫刀自裁,一死了之,結果落得個忍辱含羞,苟且偷生,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如此一來,自己——還有家人們,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竟成了虎狼禽獸,成了該死的伥鬼! “可是,這分明是不對的,是胡鬧!”他猛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反駁說,“民衆明明是被迫的,我們都是被迫的!怎麼就成了異類?我們不是異類!我們……”他本想大聲申辯下去。

    然而,當目光落在張維赤那半爿锃光瓦亮的腦殼和支棱在後面的辮子上時,他就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那令人厭惡的可恥模樣,嗓門也低了下來,并且閉口不說了;半晌,終于垂頭喪氣地坐回椅子上。

     “聞得這些天南兵忙于輪番向杭城搦戰,一時還顧不上海甯。

    ”張維赤又說,“他一旦騰出手來,說不定立時就到。

    兄還須早自為計才好!” “……” “嗯,兄還是早自為計的好!”張維赤又重複了一句。

     “那麼,兄是何時得知此事的?”冒襄陰沉地反問,沒有擡頭。

     “這——也就這兩三日吧!”張維赤的口氣有一點含糊,随即又解釋說,“弟本欲早點知會兄,隻因弄不清南兵到底來不來,所以……” 冒襄尖利地瞥了對方一眼,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怨忿:“哼,原來他得知消息已經好些天,卻隻顧自己忙着張羅出城避禍,把我抛到了腦後。

    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來,才叫我早自為計!都到這種地步了,還能早什麼?又有什麼‘計’可‘為’?” “哦,瞧我簡直是忙昏了頭!”大約看見冒襄沉着臉不說話,張維赤眨眨眼睛,顯然記起了什麼,說:“好些天不見,令尊、令堂的貴體想必都康健?” 冒襄沒有馬上吭聲,直到張維赤被眼前的靜場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說:“多承垂問,托庇粗安。

    ” “噢,這就好!這就好!”張維赤連連點着頭,停了停,又提醒說,“不過,還須早自為計——海甯離江邊太近,最好躲得遠些,越遠越好!” 無論是眼下在海甯,還是前些日子在海鹽,冒襄一家都可以說是人生地疏,全靠張維赤安排照應,才勉強挨到今天。

    要是再度離開海甯,一家人可就變得前路茫茫,不知應該投奔何處。

    但這一次張維赤遲遲不向自己通報消息,剛才又是那樣一種口氣,看樣子已經不打算繼續給予安排……“哼,什麼‘早自為計’!無非是你想把我們一家當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罷了!怪不得剛才那頓飯,你獨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惱恨之極地想。

     雜沓的馬蹄聲,又從外邊的街巷傳了進來。

    由于兩位朋友暫時停止了談話,這急雨般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冷酷、無情,像一顆顆尖利的釘子,一直敲進人的心裡……終于,冒襄一挺身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朝門外走去。

     “哎,辟疆,你要上哪兒?”大約看見他神氣有點不對,張維赤奇怪地問。

     這一次,冒襄倒主動站住了。

    他偏過身子,望着一臉茫然的朋友,淡淡地說:“上哪兒去,兄這就無須管了。

    總而言之,今後弟也不會再來勞煩兄就是!” 說完,便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任憑張維赤在後面大聲呼喚,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