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困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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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陽光燦爛。

    奶奶蘇氏等三個女人大約貪圖暖和,依舊圍坐在西頭的角落裡埋頭做活計。

    大約發覺這邊的動靜,劉姨太正擡起頭來。

    冒襄心中微一遲疑,随即别轉臉,裝作沒事的樣子,慢慢踱向左側,直到轉過屋角,才重新邁開大步,急急跟過廚房去。

     這宅子本來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因為遭了火災,已經徹底燒毀。

    現今的這個廚房,是用磚頭就着破竈臨時壘起來的,頂上也沒有瓦桁,遇上刮風下雨就得轉移到屋子裡去生火做飯。

    由于家中人手少,冒成為着張羅一家人的生計,又得成天忙着往外跑,因此廚下的活兒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

    冒襄走近廚房,就再度放輕腳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搗什麼鬼。

    然而,沒等見着董小宛,就先聽到一陣奇怪的嗚嗚聲,其間還夾雜着呼哧呼哧的喘息。

    冒襄不由得一怔,舉步跨進去,這一下,才看清了:原來侍妾披散了頭發,站在竈邊,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掩着臉孔,正在嘤嘤啜泣。

     “你、你做什麼?”冒襄吓了一跳。

     顯然沒有料到丈夫會随後跟進來,董小宛也是一驚,她忙不疊去擦臉上的淚水,掩飾地說:“哦,沒、沒什麼……”說着,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後。

     冒襄腦袋“嗡”的一下,漲大起來。

    他不及思索,猛地蹿上前去,捉住對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奪了下來。

     “你、你居然想尋死?”他捏緊剪刀,瞪大眼睛,厲聲質問。

    由于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了幾句脾氣,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尋短見,冒襄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哦,不,不是!不是的!”驚恐的董小宛搖着手,連聲否認。

     “那——你想做什麼?” “……” “你說,說呀!”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際的頭發,唯恐冒襄搶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舊不說話。

     看見侍妾這樣子,冒襄再度憤怒起來。

    他一擡腳,把擋在跟前的一張小凳子踢到一邊:“你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覺着我還倒黴不夠,還要再尋死給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腸!”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來;随即,又像害怕驚動了别人,一下子把嗓門壓下來,急促地分辯說:“賤妾、賤妾隻是想把頭發剪下來,給後對門的王賣婆換點米……” “什麼?換米?” 董小宛使勁地點點頭:“她向常老是誇賤妾的頭發好,若是賣給做假髻的,定能賣個好價錢……”停了停,她看了看丈夫,又慌亂地解釋說,“賤妾、賤妾也知道不好,這等做,下作,丢了份兒,家裡的份兒,可是、可是……”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真……真是沒有辦法了呀!” 說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着竈台,一手掩着臉,軟弱地、悲苦地嗚嗚哭泣起來。

     冒襄大睜着眼睛聽着,也就是到了這時,那隻緊握着剪刀的手才放松開來。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還想數落對方幾句,但再度分明起來的饑餓感覺,又使他忽然變得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隻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剛才那張小凳子上。

     弄清隻是虛驚一場,冒襄總算緩過了一口氣,至于侍妾的哭泣,卻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理會。

    現在,他感到異常失望的是:原來對方并沒有藏着什麼好吃的東西!當然,為了讓自己能吃上一口好點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鐘愛異常的頭發。

    就沖着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經無法再說什麼。

    隻是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兵荒馬亂、剃發成風的時勢,到底會有誰肯出錢出米,來換這種随處都可以撿到的、輕賤得連垃圾都不如的東西?更何況,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氣傲,竟然走到讓侍妾鬻發糊口的地步,也确實落魄得夠可恥可羞!這麼想着,冒襄的苦笑就化為透心的悲涼,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感覺。

     倒是董小宛,這會兒已經平靜下來。

    她大約把冒襄的沉默,當成是正在猶豫,于是一邊揩去腮幫上的淚水,一邊做出勉強的微笑,慰解地說:“相公,想起來,頭發太長也不好,不隻梳起來費時,而且做活也礙手礙腳的。

    依賤妾之見,還是幹脆剪了它,也……也是一舉兩得。

    ” 冒襄沒有擡眼睛,隻是搖搖頭,啞着嗓子說:“好端端的頭發,我們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們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麼?嗯,一定不能剪,就讓它留着吧。

    這玉米糊——” 他沒有把話說完,隻伸出手去,從竈台上端起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氣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