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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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打殁了。

    故始……唉!”一個顫抖的女聲斷斷續續地響起,正是床上躺着的那個病人。

     黃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過,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裡戰死的十七個同村義兵當中,這戶人家的小兒子阿果确實就在其中。

    他還記得,那是剛滿十七歲的一個小後生,平日寡言少語,遇事從不出頭。

    因此連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麼死的,事後竟然沒有人說得清……盡管如此,得知對方是戰死者的家屬,黃宗羲先前那股子憤慨,就頓時失卻了勢頭,并從心底裡生出歉疚和不安。

    他遲疑地望着那一張張悲苦的臉,有心說上幾句安撫的話,但終于覺得其實于事無補,隻得擺一擺手:“嗯,我……昨兒夜裡剛到家,今日隻是出來瞧瞧大家,沒有什麼事,你們都歇着罷!”說罷,便招呼黃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這一家原來是殁了親人……那麼其他人呢,難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濘的村路當中,望着前一陣子進去過的、至今仍舊靜悄悄的那兩幢茅舍,黃宗羲沉吟地想,待要過去問一問,又多少有點害怕碰上剛才那種情景,結果,隻得無可奈何地扭過頭,繼續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當黃宗羲一行走出十來步之後,“大頭”的阿爹忽然在後面呼喚着,急急趕了上來。

     “哎,大相公!”他來到跟前,氣喘籲籲地站停下來,伸出胳臂,指着村子背後的化安山,說:“大相公,‘大頭’,還有他們,你到别處尋不到的,都在山神廟裡躲着哩!” 大約發現黃宗羲大瞪着眼睛,半天還回不過神來,老頭兒低下頭去,嗫嚅說:“他們,他們,是在躲大相公,還叫阿拉都躲起來,不要露面……” 黃宗羲本想問:“‘還有他們’是指的什麼人?”聽了這話,心中“咯噔”一下,頓時噎住了。

     “嗯,你……你是說,他們在躲我?”他機械地、含糊地問,同時覺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還殘存着某種希冀的東西,終于發出破裂的聲音。

    他張了張口,打算作出辯解,結果卻咬緊了嘴唇,默默轉過身去。

     “……我說呢,就算死了人,也沒有關起門來不見人的道理。

    原來是為的這個——不錯,那一仗死傷的人是多了點。

    可難道是我想這麼樣的嗎?我也指望一個人都不死,但辦不到呀!當時,連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頭上碰!結果他們仍舊不體諒,竟然全體躲起來不與我見面……” “他們、他們怕你大相公回來要糧要饷……”正當黃宗羲在心中苦笑着,自怨自艾的時候,耳朵邊忽然鑽進來這麼一句。

     “哼,他說什麼?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黃宗羲軟弱地、冷淡地想,并沒有立即領會這句話的含義。

    然而,就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似的,他渾身一抖,迅速擡起頭,但仍舊疑心自己聽錯了:“是怕我回來要饷?他們?” 看見老頭兒膽怯地,然而卻是肯定地點點頭,他才“啊”的一聲,再度呆住了。

    不過,這種恍然大悟也隻是片刻工夫。

    因為村民們這種做法的真正意圖,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驚,以緻相比起來,他先前那種唯恐得不到諒解的擔心,不管被證明是有必要也罷,沒有必要也罷,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娘希匹!我說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尋他不着,原來他是怕我問他要糧要饷!還夥着村裡的人躲起來,不同我見面!” 由于從昨夜以來,一直困擾着他的那個謎團,忽然有了答案,而這個答案竟意味着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着前方——接下來還有後方的巨大混亂、失敗、流血和死亡,黃宗羲渾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氣憤而重新沸騰起來。

    雖然“大頭”的阿爹那張沒牙的扁嘴巴還在不停地張合着,像在訴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聽,隻管猛然轉過身,大叫一聲“走!”領着仆從們,氣急敗壞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