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局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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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明遇眯縫着眼睛笑着,也在打量冒襄。

    這位年輕士子雖然來訪的次數不多,給他的印象卻很好。

    冒襄的俊美溫文、謙恭儒雅,他有求于人時所表現出來的羞赧和不安,都令熊明遇感到滿意,對他另眼相看。

    熊明遇同複社的士子們雖然時有接觸,外間甚至把他說成是複社的後台之一,不過,老頭兒對于這班年輕人那種鋒芒畢露、激烈好名的行為舉止和處事态度,卻頗不以為然。

    特别是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譏評人物,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熊明遇擔心這樣鬧下去,總難免有一天要闖出禍來。

    他知道無法勸說他們,所以近一兩年,已經采取了逐漸疏遠的态度。

    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冒襄與他的社友們不同,這個年輕人端莊穩重,沉得住氣,也比較聽話,正合于自己此時此地的心境。

     熊明遇今年六十六歲了。

    十年前,當他從官宦生涯的高峰跌落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這一生的好運氣,算是到此為止。

    他早就看出來,年輕的皇帝是一位獨斷多疑、刻薄寡恩的人。

    自己這種一團和氣,事事想當老好人的性格,絕不會得到皇上的歡心。

    崇祯五年,他僅僅因為說錯了幾句話,觸怒了皇帝,就被勒令“解任候勘”,最後落得個削職還鄉。

    事隔多年,如今又被重新起用,熊明遇心裡明白,無非是朝廷臨時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選,才讓他出來頂替一下,别說想重新回到昔日的位置上去根本不可能,就是現在這張南京兵部尚書的冷闆凳,也說不上能坐多久。

    好在他樂天知命,抱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宗旨,日子過得倒也蠻惬意。

    不過,他卻沒有失掉保護自己的本能,同大多數正在地位和權勢的斜坡上向下滑落的老官僚一樣,他對于官場上的同僚們往往懷有一種隔閡和戒備的心理,就像一隻行動遲緩但感覺仍然清醒的老貓,時刻都在提防着同類的鬼臉和算計。

    盡管有時候他的應酬也很忙,可是内心是孤獨而寂寞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喜歡同一些尚未涉足官場的年輕士子交往,找他們談談,聽聽他們對時局的看法,接受他們對自己的趨奉的敬意,這往往能使他獲得一種快樂和滿足。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卻不想因此惹來橫禍,以緻把身家性命都賠上去。

    他記住了十年前的教訓:更謹慎一點做人沒有壞處。

    所以,最近他對複社成員的接待,已經變得更有選擇,說話也更加小心。

    複社的年輕頭兒如陳貞慧、侯方域等人覺察到了這一點,漸漸便不來了。

     剛才,冒襄跨進屋子的時候,熊明遇正苦苦思考着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前幾天去牛首山春遊的路上,才在他的腦子裡突然清晰、尖銳起來的。

    這個念頭一經揭示,竟變得如此狂暴、可怕、無情,以至他幾乎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他很想找一個人來商讨一下,但是問題的性質非比尋常,必須十分慎重。

    他打算找一個飽學卓識,具有政治頭腦,而且是可靠的、與自己并無利害沖突的人。

    冒襄的突然來訪,正合他的心意,這便是他特别高興接待冒襄的原因。

     “嗯,賢侄來往各地,最近,可聽說什麼新聞?”熊明遇換了一個話題,問。

     “這……也并無特别新聞。

    老伯想亦知道,各地的災情愈加重了。

    山東、河南不必說,此二地已成鬼蜮世界,到處以人肉為糧。

    聽說雖至親好友,亦不敢輕入人室。

    安分守己之家,老少男女,相讓而食;強梁者,搏人而食;甚至有父殺其子而食……臨清米價漲至二十四兩銀子一石;即如江南各府縣,号稱富庶之蘇杭二州,去歲以來,亦餓死居民無數。

    每日移葬郊外者,絡繹于道。

    杭州太守劉公是汴梁人,于是便有好事之徒,改古詩以為諷刺……” “噢?怎麼說?” “這——也無非是些輕薄無根之語,徒逞口舌之快,安知不是有誣長上。

    ” “但說來聽聽不妨。

    ” “是!聞得是改的南宋林升‘山外青山樓外樓’一詩,道是:‘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

    暖風熏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 熊明遇聽了,點着頭沒有作聲。

    這兩年,江南各府災情嚴重是事實。

    但他認為,主要原因還是天時不正造成的,況且各衙門正在設法赈濟,然而,立即就出現這種意圖煽惑的歌謠,把矛頭指向了府尊,足見民心之可慮。

    這樣一想,熊明遇的憂慮心情又增加了幾分。

     “還有,聽說松山已經失陷了。

    ”冒襄見熊明遇不表示态度,猜想是他對那首詩感到不悅,便換了話題。

     “松山尚未失守。

    ”熊明遇搖搖頭,口氣很肯定。

    他的消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