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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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與柳如是談話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在遠離常熟數百裡之外的南京城裡,一乘兩人擡的轎子,從秦淮河房轉出來,匆匆過了貢院,順着熱鬧繁華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天氣晴朗。

    溫暖的陽光從藍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來,把左邊一排房屋的陰影,投在寬敞的、青石闆鋪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頭上、肩上;右邊一排店鋪的鋪面,則沐浴在耀眼的陽光裡。

    這些密密麻麻的店鋪,房檐不高,門面挺寬,寫着“綢絨老店”“京式小刀”“網巾發客”“畫脂杭粉名香官皂”“川廣雜貨”“西北兩口皮貨發售”“東西兩洋貨物俱全”“内廊樂賢堂名書發兌”“萬源号通商銀鋪”等類字樣的招牌,琳琅滿目。

    街道上,乘轎子的、跨驢的、步行的人,熙來攘往;來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内,高聲叫賣,讨價還價;門前挂着燈籠、供着時鮮花朵的茶社裡,座無虛席,生意興隆;酒樓上人聲鼎沸,笙歌盈耳,随風飄散着哧哧的豔笑和酒肴誘人的濃香……雖然北有“建虜”,南有“流寇”,國家的局面一天亂似一天;江南各府又連年遭災,“哀鴻遍野”“餓殍載道”一類的消息不斷風聞;而且南京城裡的米價,也漲到了三兩六錢銀子一石,為大明開國以來所僅見,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未曾給這個江南最大的都會,投下一絲一毫的陰影。

    它依舊是那般容光煥發,巧笑迎人,金迷紙醉…… 其實,令人不安的影子也不是沒有——街上的流民乞丐明顯增多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米鋪裡,因為無人食用,過去很少出售的大麥、荞麥,現在忽然成了熱門貨,五千錢一石,仍然供不應求;酒筵歌席之上,那些嘩笑哄飲的豪客,會因突如其來的一聲悲歎,而舉座為之失歡;甚至那些并無事實根據的謠言,也不止一次地使城中的居民們驚慌失措起來……不過,這些看來都無傷大體。

    正如向巨大的生活漩渦投下了幾片枯葉,雖然多少使人感到慘淡和蕭瑟,但是随即就被吞沒,被包容,成了這個都市光怪陸離的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一種很自然的色彩,不再引起人們的注目和驚詫了。

    是啊,天空這麼晴朗,春光如此明媚,滿城的柳樹都開始吐芽了——這些被騷人墨客豔稱為“白門秀色”的柳樹,有的已經十分古老,其中幾株,也許還是太祖皇帝營建應天府城的時候種下的。

    經曆了二百七十餘年的漫長歲月,它們依然青青如昔。

    如果竟然說大明的一統江山不遲不早,偏偏注定就在他們這一輩人的面前徹底坍塌,眼前這無限的繁華将連同這滿城柳色一道灰飛煙滅,這是多麼荒唐、愚蠢和不可思議! 是的,這也許就是崇祯十五年早春,南京城裡大多數居民的心理。

    雖然有關“建虜”蹂躏京畿和“流寇”暴虐豫楚的消息不斷傳來,但在他們的感覺中,那畢竟是遙遠的、隔膜的。

    而且,“建虜”一次一次地來,結果不是一次一次地又退走了嗎?至于“流寇”,更是時起時仆,隻怕也成不了大氣候。

    尤其重要的是,“建虜”也好,“流寇”也好,哪怕僅僅是他們的影子,都從未在南京城下出現過。

    這說明南京是可靠的、安全的,縱然真有危險,也還遠得很…… 然而,也并非一切的人都這樣想。

    譬如說,正沿着繁華熱鬧的大街匆匆北行的轎子當中,這位默然端坐的青年公子,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心情。

     他名叫冒襄,表字辟疆,是複社的一位重要成員。

    他出生于如臯縣一個數代做官的人家,自幼飽讀詩書,才情早發,加上祖輩、父輩在政界、文壇多年積累下來的基礎以及各種聯系,當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受到有影響的父執們的稱譽和汲引,在同輩中嶄露頭角;加入複社之後,名氣就更大了。

    他今年才三十一歲。

    如同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的讀書人一樣,冒襄也把科舉入仕看作人生的根本出路。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應考鄉試,但都沒有取中,到如今,仍然是一名秀才。

    不過,無論是同輩還是長輩都毫不懷疑,他之平步青雲,飛黃騰達,隻是早晚的事。

    目前,他與桐城方以智、宜興陳貞慧、商丘侯方域并稱為“複社四公子”。

     冒襄受着這些推崇贊譽,事實上他自己也頗為自信,不過他絕不是那種頭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