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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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村莊在燃燒,都是紅柳條編制的房子,着起來就是一堆幹柴。不改宗的人家被燒着,燒着的房子又把一旁改了宗的人家引着,一時間欄杆村全着起來,人和驢都往村頭跑。

    村頭小寺院前聚了好多人,挨着寺院的房頂上站着四個人,庫認出是他上次借住的那家的人,都站在房頂上,老奶奶提着鐮刀,表情安靜。兒媳婦懷裡抱着的小女孩在哭。兩個十幾歲的男孩舉着鋤頭,毫無恐懼地盯着地上的黑勒人。大部隊已經開往村外,留下的驢騎兵圍住房子。驢騎兵手裡的武器也都是鐮刀鋤頭。

    下面的人朝上喊,扔土塊打。上面的人拿鋤頭抵擋。

    庫本想走近勸勸這戶人家,至少跟老奶奶說句話,安慰她幾句,又覺得自己羞愧難當,沒有勇氣出現在這個老奶奶和那家人面前。

    三年前庫牽着毛驢謝入住她家時,老太太微微一笑又瞬間平靜的表情一直留在庫心裡。庫心裡還有一個難言的愧疚,他對她隐瞞了她兒子覺被殺的消息,他從心裡不願把這個消息捎給這戶人家,他們或許至今以為大兒子覺還在指揮毗沙軍前鋒,正在打回家的路上。老奶奶的兩個兒子死了,尋找兒子頭顱的丈夫沒有回來,他把兩個被砍了頭的兒子的軀體綁在驢背上,驢缰繩交給同村的人,自己滿荒野地找兒子的頭。在老奶奶心裡,她還有兩個兒子活着,他們會回來救她。

    就在庫低垂着頭想這些的時候,有人扛來梯子,一個驢騎兵把缰繩交給另一個,提鐮刀往上爬梯子,他給旁邊的人說,幾個婦女娃娃,我一個人就收拾了。

    他爬一截往上看一眼,又往下看一眼,他得看清把腳踩在梯子橫杆上,又要提防上頭高舉的鋤頭。他的頭剛探上房頂,頭發就被老奶奶拿左手一把抓住,右手的鐮刀像收割葫蘆一樣,嚓地一下把頭割了,沒頭的身體沿傾斜的木梯滾落下來,木梯也傾倒在地。

    老奶奶把割了的頭舉起,狠狠扔下來,正好砸在一頭驢背上,驢驚叫着奔跑起來,惹得其他驢一起“昂昂”大叫。

    騾子黑丘也“昂昂”地大叫起來,她驢的那一半加入到大叫的驢群中,馬的那一半看着走過身邊的馬隊,驢的那一半側眼看見倒騎着附體在庫身上的鬼魂妥覺,覺用妥的眼睛看見站在房頂拿一把鐮刀抵抗的母親,看見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是他幾年前一個夜晚讓妻子懷上的,他的兒女都不認識他,他每次回村子都是黑夜,在滿村子的狗吠聲裡摸進家門,摸一把孩子熟睡的臉,摸見一臉淚水的妻子。他的老母親坐在暗處,再黑的夜裡她都能感覺到兒子回來。自從四個兒子都去了戰場,她的耳朵便一直朝着村外的路,她一夜夜地在風聲和塵土的聲音裡辨認兒子回家的腳步聲。

    覺用妥的眼睛看見這一切,這雙眼睛裡滿是身體的悲哀。

    其實覺不悲哀,他隻是冰涼地看着,像小時候守在路口等家裡人回來,他知道他們很快就都回來了,回到他這裡。隻是,他在這邊什麼都沒有。他長着一顆他們不認識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