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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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每學會一種語言,就多了一個黑夜。”庫的師傅深知語言帶給人的黑暗。他老人家通曉世間所有的語言,在他看來,那些看似被不同語言照亮的地方,其實更黑暗。就像毗沙語說不出黑勒語的早晨。昆經想照亮世間的黑,可是,經文翻譯成黑勒語、毗沙語、皇語和丘語時,都無一例外地被扔進這些語言的黑暗中。

    庫的毗沙語就是師傅把他從黑勒帶到毗沙後的那些黑夜裡學會的。師傅把庫一個人扔在滿是驢圈和毛驢的大院子,自己忙着給往來于各國的商旅和使團做翻譯。師傅經常半夜回到家,從不點燈,黑黑地躺在庫身邊,讓庫在半睡半醒中跟着他學毗沙語。

    師傅說,毗沙語是人在夢裡創造的,适合在黑夜裡說。最早人們用這種語言說夢話,後來夢話被醒來的人學會,人在白天也說夢話,說出的一切都像夢。

    庫五歲那年被師傅從黑勒母驢巷子買來,在跟師傅回毗沙的路上,庫倒騎在驢背上學會了黑勒語,當他們用長達一個月時間穿過黑勒語地區,終于走到說毗沙語的村莊時,就像從一個夢走進另一個夢。所有遙遠地方的語言都像夢話。這是庫的感覺。

    蕃話是庫在皮鞭下學會的,十三歲那年庫在昆侖山下被蕃人抓住,關在半山腰的石頭羊圈裡,審問他的蕃人會三句毗沙語兩句皇語,加起來五句。庫借用這五句話,在蕃人的鞭打下,學會五十句蕃話,然後用蕃語夾雜毗沙語和皇語,說清楚了自己。最後,當他被折磨成皮包骨頭從山上下來時,他滿嘴說着蕃話,見人就說蕃話,毗沙城會蕃話的人多,蕃人曾在毗沙當了八十年的主人。

    毗沙會說皇語的人更多,王宮裡的人幾乎人人會說皇語寫皇字。庫東一句西一句地就學會了皇語。尤其那些皇字,過目就記住了。每個皇字都是敞開的窗戶和深不見底的陷阱,你認識了它就被它框進去。師傅不讓庫學識字,師傅說,你識了字,就有書寫的欲望。那些話就被定住了。我們捎話人捎的是活的話。庫還是學會了皇字。

    在毗沙,許多事情好像是皇語說了算。毗沙有大事小事都派使團去皇語地區,他們說着皇語一路東去,又把那邊的皇語捎回來。毗沙人說三句話裡必有一句皇語,皇語是毗沙語的靠山和頂梁柱。

    有一年庫跟着毗沙使團去沙洲,一路穿過五種語言地區,最後到達說皇語的沙洲。沙洲是皇語的最北邊,庫和沙洲昆門徒說起皇語,昆門徒說,往東是皇語的海洋,你騎驢走兩輩子,也走不到皇語的邊。

    庫的師傅去過幾次中原京都,五年前毗沙軍打勝仗,庫的師傅作為使者給中原王朝遞一份國書,還帶着繳獲的一頭大象。師傅第一次坐在象背上,感覺就像早年坐在裝滿麥捆子的高高驢車上。從和田到沙洲,到肅州、涼州,一直到西安、鄭州,一路住驿站昆寺,師傅注意到毗沙語的昆門這個詞,一直傳遍他所經之地。在那裡,所有昆門徒都被稱為昆門。

    “人走不過詞語。”師傅說,“從毗沙譯出的昆經,已經走到沒有一個毗沙人的地方。”

    多少年後庫奔着另一個詞走進中原王朝,庫從妻子莎那裡學會康語的“乳穗”。在庫所學的所有語言中,隻有康語是庫閉着眼睛在頂賬來的莎身上嘴對嘴學會的,他的嘴移到哪兒,莎就說出那裡的康語名字,一個由康語所描述的女性身體,在他一遍遍的親吻中明亮起來。那是庫學會的最甜蜜的語言了。

    每個語言都有自己的味道。庫的舌頭初次觸到莎的舌尖時,他嘗出康語是鹹的,一種跟鹽無關的鹹。那是他陷入時間最長的一種語言,莎的美妙身體是他的語言課本。“康語就是男人俯在女人身體上創造的。”庫這麼認為。庫看着莎的麥色乳尖,聽到莎說出乳穗這個詞時,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饑餓。

    毗沙城常有康商人過往,庫想象着那片生長麥子的土地上,女人的乳頭像金色麥穗一樣,散發着麥香。乳頭旁的暈叫“場”,穗成熟時,場也鋪展開了。

    庫從乳穗親吻到腳尖,康語的左腳和右腳是有來去分别的,右腳叫去,左腳叫來。他們認為人是靠右腳走遠,靠左腳走回來的。每次出遠門,莎都會看庫先邁哪隻腳,如果左腳在後,莎就放心了。

    有一年,庫作為翻譯随使團去觐見中原皇帝,沿着漫長的河西走廊往東行,庫在遍地的皇語裡又聽到乳穗這個詞。凡生長麥子的地區,女人的乳頭都叫乳穗。那一次,庫一直走到把乳穗叫奶頭的地方,已經是生長稻米的南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