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殼色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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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凍壞了。

    我蹒跚地走向客廳,沒脫套鞋和外衣就倒在了沙發上。

    米拉老遠就嗅出災禍——她來了,還帶來了從某個家庭聚會上剩下的半打杯形蛋糕。

    她為我灌了一個熱水袋,遞給我一杯熱茶,然後叫來了醫生。

    他們倆都大驚小怪,給我提了一大堆建議,還虛張聲勢地數落我一通。

    他們這麼做,自己感到十分滿意。

     現在我安頓下來,并開始生自己的氣。

    或者說,不是氣自己,而是氣自己的身體不争氣。

    身體是個自大狂,它吵吵嚷嚷表達自己的需要,用蒙騙的手段把它肮髒和危險的欲望強加給我們,而它最後的一招就是自己消失。

    正當你需要它的時候,正當你能夠用胳膊和腿的時候,它偏偏有别的事情要做。

    它畏縮不前,它垮下來;它像雪一樣化去,留不下多少痕迹。

    兩塊煤、一個舊帽子,還有用鵝卵石嵌出來的笑臉——這就可以造就一個雪人。

    不過,它的骨頭是由幹柴做成的,容易折斷。

     這簡直是對我們的一種侮辱。

    膝蓋無力、關節炎、靜脈曲張、虛弱、不體面——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們從來沒想要過,也從來沒承認過。

    在我們内心,我們還保持着完美的形象——還處在最佳年齡和最佳狀态:永遠不會尴尬地一隻腳踏出汽車,另一隻腳還留在車内;也不會剔牙,或耷拉着腦袋,或碰破鼻子或屁股。

    如果我們光着身子斜倚着,還能朦胧地看到自己身體的優美曲線,就像那些電影明星擺的姿勢一樣。

    他們就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樣子,但青春會像神話一樣稍縱即逝。

     勞拉小時候常常問道:如果在天上,那我現在是幾歲? 勞拉站在阿維隆莊園門前的台階上等我們,左右是兩個空空的石甕——裡面已經不種花了。

    盡管她已經長高了,看上去還很小,也很嬌弱和孤單。

    那樣子又像一個貧寒的農家女孩。

    她身穿一條淡藍色的便裙,上面印着褪色的紫色蝴蝶——三年前的夏天還是我的衣服。

    她腳上沒穿鞋。

    (這是否是一種新的肉體苦行?還是她的怪癖?還是她忘了穿?)她的頭發梳成了一條辮子,從肩頭垂下來,就像我們家蓮花池中的仙女石像。

     天知道她在那兒等了多久。

    我們無法告訴她準确的到達時間,因為我們要坐汽車回來;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才可能坐汽車:路不會被洪水淹沒,車軸不會陷在泥裡,有的路段還已經鋪好了。

     我說我們,因為理查德是和我一起來的。

    他說,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讓我一個人面對這件事。

    他十分擔心。

     他自己開着那輛藍色的雙門小客車——他的最新玩具。

    汽車後部的行李廂裡有兩個為了過夜的小衣箱:他的箱子是紫绛紅的,而我的則是檸檬黃的。

    我穿了一身蛋殼色的亞麻套裙——無疑有些輕浮,但這是從巴黎帶回來的,我非常喜歡。

    我也知道,下車以後我套裙的後背會變得皺巴巴的。

    我的鞋也是挺括的亞麻料,腳趾部分若隐若現。

    衣着相配的一頂蛋殼色的帽子放在我的膝頭上,如同一個禮盒。

     理查德開起車來十分緊張。

    他不喜歡别人和他講話——他說,那樣會分散他的注意力。

    所以,整個旅途中我們可以說是沉默寡言。

    本該路上開四個小時,如今不足兩小時就到了。

    晴空萬裡,藍天明亮而深邃;烈日火辣辣地照在我們身上。

    瀝青路面騰起一陣陣的熱浪。

    為了避開灼人的陽光,小城鎮家家都關閉門窗,拉上了窗簾。

    我還記得他們那些曬焦的草坪和白柱子的門廊。

    還有那些孤獨的加油站;它們的加油泵仿佛圓柱形的獨臂機器人,它們的玻璃頂就像無檐的圓頂禮帽。

    公墓看起來也好像不再葬人。

    我們不時會路過一個湖泊,湖水會泛出一股死魚味,還有水草曬熱的味道。

     當我們到了家門口,勞拉并沒有向我們招手。

    她隻是站在那兒呆呆地等。

    理查德把車停下來,下了車,然後繞到車的另一邊為我開門。

    我把腿偏向一邊,雙膝并攏,把手伸向理查德伸過來的手——這些都是有人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