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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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母親去世後的那個月的一天(我記不清具體時間了),父親說他打算帶我去鎮上。

    他可從來沒對我和勞拉操過什麼心——他把我們推給了母親,後來又推給了瑞妮。

    因此,我對他的打算感到很吃驚。

     他沒有帶上勞拉,甚至連提都沒提出來。

     他是在早餐時宣布這個外出計劃的。

    他堅持要我和勞拉同他一起吃早餐,而不要我們像往常那樣在廚房裡同瑞妮一起吃。

    我們倆坐在長餐桌的一頭,而他坐在另一頭。

    他很少與我們說話;他看他的報紙,而我們倆出于敬畏也不敢去打攪他。

    (我們自然是崇拜他的。

    如果不是崇拜,那就是恨吧。

    他從來沒讓我們産生過平和的情緒。

    )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射進來,在他的身上投下五顔六色的光芒,仿佛他在水彩中浸過一般。

    我至今還記得他臉頰上的钴綠色和手指上的橘紅色。

    我和勞拉也能随意調整這些色彩。

    我們将盛粥的盤子向左移一點,再向右移一點,于是麥片粥單調的灰色就變成了綠色、藍色、紅色或紫色。

    根據我的心血來潮或勞拉的心情變化,我們面前的食物變得具有了魔力——時而像着了魔一般,時而像下了毒一般。

    接着,我們會邊吃邊相對做鬼臉,但都是悄悄地做的。

    目的是不驚動父親,以免受到責罵。

    不管怎樣,我們總得為自己找點樂子吧。

     在那個不同尋常的日子,父親早早從工廠回來,于是我們倆步行去鎮上。

    小鎮離家并不太遠;在當時,我們那個鎮是很小的一塊地方,大家離得都不太遠。

    父親傾向于步行,要麼就是讓别人來開車。

    我猜那是因為他有一條壞腿:他想表示他能走路。

    他喜歡在鎮上溜達;盡管他有點瘸,可他還是大步行走。

    為了攆上他一瘸一拐的步子,我在他身旁緊趕慢趕。

     “我們去貝蒂小吃店,”父親說道,“我要為你買一杯蘇打水。

    ”這樣的好事以前可從來沒有過。

    瑞妮說,貝蒂小吃店是為鎮上人開的,不是我和勞拉去的地方;降低我們的檔次可不行。

    再說蘇打水不僅會讓人上瘾,還會蛀壞牙齒。

    這兩件原來被禁止的事,現在卻随意開禁,真讓我感到有點受寵若驚。

     在提康德羅加港的主街上有五所教堂和四家銀行,都是用石頭砌的,看上去頗為敦實。

    雖然銀行是不帶尖頂的,但有時還是很難區分教堂和銀行,非看它們的招牌不行。

    貝蒂小吃店就在一家銀行旁邊。

    門口撐一個綠白條紋的涼篷,櫥窗裡的雞肉餡餅看上去像是面粉做的嬰兒帽,邊上還帶着一圈褶邊。

    店内燈光昏黃,空氣中彌漫着香草、咖啡和奶酪的混合氣味。

    印有圖案的鐵皮天花闆上吊着電扇,葉片就像飛機的螺旋槳一般。

    幾個戴着帽子的婦女坐在華麗的白色小桌子旁。

    父親向她們點點頭,她們也回了禮。

     店堂的一邊是用烏木隔起來的一個個火車座小間。

    父親選一間坐了進去,我也就從他身邊一溜而入。

    他問我想喝哪種蘇打水,但由于我不習慣在公共場合與他單獨在一起,因而感到害羞。

    再者,我也确實不知道蘇打水有哪些品種。

    于是,他就給我要了一杯草莓味的,而自己則要了一杯咖啡。

     女招待身穿黑色連衫裙,戴一頂白帽子,眉毛修得又細又彎,亮亮的紅嘴唇像塗了果醬一般。

    她稱父親為蔡斯上尉,父親則叫她為雅格妮絲。

    根據他們倆的彼此稱呼,以及父親将胳膊肘倚在桌上的姿态,我想父親對這地方一定很熟悉。

     雅格妮絲問父親我是不是他的女兒,還說我有多可愛;但她對我卻投來了不歡迎的一瞥。

    她轉身的工夫就把父親的咖啡端來了,踩着高跟鞋一搖一擺的。

    當她把咖啡放到桌上的時候,她輕輕摸了一下父親的手。

    (我注意到了這個動作,盡管我還不懂它的含意。

    )接着,她為我端來了蘇打水。

    盛飲料的玻璃杯是圓錐形的,樣子像倒放的錐形笨蛋帽;杯子裡放了兩根麥管,不斷冒出的泡沫直沖我的鼻子,弄得我眼睛淚汪汪的。

     父親在咖啡中放了一塊方糖,攪拌了一下之後,将匙子放到了托碟裡。

    我的目光越過玻璃杯的杯口觀察他。

    突然,他的樣子改變了,變成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模糊而不實在,卻更複雜。

    我幾乎從未湊這麼近看過他。

    他的頭發梳到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