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支流/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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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美國之音”而獲刑,關了三年之後出獄,之後死于1972年的車禍。

    2011年,94歲的章慕竹,她還坐在她堆滿紙箱子的屋子裡。

     海紅一直朝列車的後部走去,她走過一個又一個車廂—— 她見到了小時候在圭甯認識的許多人,那時候的小鎮,全鎮都是熟人,在雨後挖蚯蚓的鄭婆,她曾坐在家門口刮蚯蚓,她一隻手捏着蚯蚓,一隻手将竹簽插進去,順手一挑,蚯蚓瞬間就被開了膛,頓時肝膽落地,腥氣四散。

    那個孤老頭劉二,他傍着水運社用舊磚頭搭了一間小屋子,裡面有一頂被煙熏黑的蚊帳,他撿垃圾為生,門口的空地上長年曬着橘皮、槐花、骨頭、舊書報、蔗渣、木皮……還有沙街口的老妓女,從前她坐在一張竹椅上擇空心菜,脆嫩的菜莖破裂發出“吱吱”的聲音。

    現在她坐在靠近邊道的座位上,正在用一條舊毛巾綁她的手腕。

     還有劉雅琴,她死于1968年,這個縣醫院的老助産士,終身不婚,那年海紅六歲,她看見劉雅琴胸前挂着一隻大紙牌從東門口走過,她低着頭,腳上穿了一雙白球鞋,鞋面上有幾處濃黑的墨汁。

    防疫站的站長也在這裡,他頭微仰,神色嚴峻。

    忽然海紅感到了某種光芒,是縣文藝隊最美麗的女演員姚瓊,她曾飾演歌劇《白毛女》中的喜兒,燈光轉暗,一身白色飄動的姚瓊幽靈般飛奔而出,如同一道雪白耀眼的閃電照徹全場,她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樹……尖利的歌聲像利劍掠過劇場的屋頂,火焰四濺。

    她消失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

     陸安老家的祖父和叔叔……他們面容依稀。

     層層疊疊的臉,列車仍未到盡頭。

     陳青銅,他怎麼會在這裡呢?她迎上去,但他沒有看見她,他朝列車的深處隐去。

     人的一生通常會走到這樣一個轉折點,從這一點開始,他認識的死者的數量将會超過他認識的活人的數量。

    海紅想起了卡爾維諾的這段話,它隐藏在一本綠色封皮的書裡,此次返回圭甯,她正好帶了這本書路上看。

     轉折點,說得不錯。

    她此刻就站在這一個點上。

     半夜下起了特大暴雨,碎石般的雨點橫掃過車身,發出鐵石撞擊的崩嚓聲,閃電連綿,亮白的電光照見車外白茫茫一片,全是密密斜向的雨柱,兩次閃電間則是沉沉的黑。

    在海紅返回自己的鋪位的途中,借着腳燈的亮光她看見了史道良,道良,她的生活伴侶,她在這裡見到了他。

     他穿了一件破了的背心,就像夏天在家裡。

    春泱曾給他在淘寶網網購過三件純棉背心,但他還是愛穿舊的。

    春泱說,爸爸對生活已經沒有任何要求。

    看到道良海紅有些恍惚,仿佛道良仍然活着,他們一起從老家返回北京,他在火車上會睡得很香,早上起得很早,在火車上他會堅持不喝涼開水,而要喝滾燙的茶。

     見到海紅道良似乎露出奇怪的神情,他盯着她看了幾秒鐘,然後他轉過了頭,像是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

     他沒有把她辨認出來。

     這裡的所有人都沒有認出海紅,她隐約意識到:一旦被認出,她就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成為了與他們一樣的死者。

     見到道良,海紅心裡閃過一句話:走了也好,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他的世界。

    她随即被自己的硬心腸驚了一下。

    走了也好啊,她還是這樣想。

    車外隆隆雷聲,似乎是呼應,又像是譴責。

    雨點猛烈地打在車身上,呼嘯着從遠處撲過來,猶如白茫茫的火舌,自天奔落。

     車身搖動了一下,停住了。

     海紅從鋪位上坐起,她聽見雨中漸漸有了人聲,就像荞麥殼的枕頭歙蔌一陣,各人從夢中醒來。

    有廣播,說這是臨時停車,是前方鐵路的路基被暴雨沖跨,塌方,有關方面正在緊急搶修,為了安全起見,請旅客們在自己的位置上耐心等候。

     雨仍在下,車外仍是白茫茫一片,車内仍是是沉沉的黑。

    一名中年男旅客說,這樣的天氣,搶修難度是很大的,估計最快也得十個小時,也許要等上一整天。

     又坐了許久,大概有一兩個鐘頭,雨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