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間的木瓜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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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感到,這個站在病房門口的人,她的繼父,他的身後不再是堅硬的牆壁和門框,而是深淵般的黑暗和虛無。

     海紅走後三天,唐元茂就開始吐血。

    那天隔壁病房死了兩個病人,醫院把屍體包給一個工頭處理,工頭手下的雇工用一輛自行車和一輛木闆車做工具,将其中一個屍體五花大綁地綁在自行車後架上,用一條髒毛巾蒙住臉,另一屍體則拖到闆車上,“砰”的一聲,像一條麻袋,毫無遮攔。

    他們罵罵咧咧地從病房門口經過,唐元茂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這對一個病人是摧毀性的。

     他自此鬧着要回家,跟所有人鬧,把每一個親人罵得狗血噴頭,他拍床、摔碗、跺腳,認為親人們個個都要合起來把他折磨死。

    發過火之後他又後悔,他讨好在身邊陪着的海豆,讓海豆幫忙,把他弄回家。

    家裡的人在唐元茂開始吐血之後人人都累病了,慕芳感冒發燒,海豆胃痛,晚實頭疼心悸,兩個媳婦都要上班,誰能管得了呢。

    于是找到一個陪人穴頭——行業頭目,找來一名專門專陪瀕危病人的男陪人,一天付80元工錢,日夜看護,吊藥水、喂食、擦洗、端便盆、陪說話、幫捶骨、按摩。

    就這樣,唐元茂和病房裡的蚊子以及這個結巴的男陪人一起,度過了最後的日子。

     他被換了一個病房,那裡離太平間最近,就在曬衣場的旁邊。

    死亡的氣息從太平間的屋頂飄過來,飄到院子裡的一棵木瓜樹上。

    這棵木瓜樹高而瘦,海紅小時候它就在那裡,它每年結瓜,從馬路經過就能看見它。

    死亡的氣息從木瓜寬大的葉子漏到屋頂的瓦片上,再從瓦縫鑽到唐元茂的病床上,鑽到他的身體裡。

     雖已是十月份,蚊子還是很多。

    這排病房最是奇怪,無論用艾草熏還是用藥打,蚊子總是嗡嗡兇猛,它們仿佛死神的觸角,停在病人裸露着的一切地方。

    一巴掌拍過去,一手血。

     男陪人是個結巴,文盲,沒結婚,長年從事最簡單的體力勞動。

    他仇視那些不結巴的正常人,拒絕跟人交談。

    他像一個啞巴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面對即将死去的唐元茂,男陪人獲得了自信。

    每當病房門口運過屍體,神色陰沉古怪的男陪人就會興奮起來,他對神志尚存的唐元茂說:唐……唐……唐同志是……是是……是鹹魚(鹹魚是圭甯人對屍體的蔑稱)。

     十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唐元茂開始大口吐血。

    圭甯陰雨飄飛,慕芳徹夜不眠等候醫院的電話。

    次日始,唐元茂從半昏迷到深昏迷,連續輸液六天六夜,十月二十七日淩晨辭世。

     關于太平間和病房以及神色陰沉的男陪人,海紅如同親眼所見。

    太平間,那是海紅小時候常常路過的地方,那扇暗黑的大門,關着神秘的死亡,木瓜樹從院子裡探出頭來,樹頸上果實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