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鄉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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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十多年、離婚好幾年之後,兩個人,第一次睡到了一同一張床上。

     有些别扭。

    她關掉燈,坐在床沿上扇扇子,她說:真熱。

    道良不吭聲,他在黑暗中脫掉外衣,躺在大床的一邊。

    他很快睡着了。

    他很安靜,不碰你,你也不想他碰你。

    海紅換上自己寬大的棉布睡裙,躺到了床的另一邊。

    在黑暗中,她用毛巾被蓋住了自己。

    他側躺着的身子在黑暗中是一道結實的擋闆,擋住了床沿那邊的空虛。

     道良是你的什麼人呢? 在紛纭的世界中,一個相依為命的人……或者,親人?在黑暗中海紅感到,有什麼慢慢進入了自己的心髒和血管,是親情嗎?這種從幼年起自己就扔掉的東西,它輕輕漫過來,薄薄的、軟軟的,像氣流那樣,裹住了全身。

     大床寬闊,互不幹擾。

    道良安靜地睡在另一邊。

    海紅攤開四肢,很快睡着了。

     有一個晚上,道良忽然問她:你不走了吧? 走?去哪裡?海紅感到奇怪,但她很快明白過來:道良其實對他們之間的關系心知肚明,兩人離了婚,雖然仍然一起生活,但海紅随時都是可以離開的。

    跟他比起來,她還年輕,如果她要走,他會讓她走的。

    你還走嗎?海紅自己也不知道。

    你還走嗎還走嗎? 不知道 也許她還要走。

     但她現在不想這個。

    她隻想休養生息。

    她隻是沉沉睡在大床上。

     她沉在深睡中肢體也是舒展的。

    不再縮成一團,也不再掙紮亂翻。

    睡眠深深,夜夜無夢。

    有夢也是愉悅的,她夢見海——海邊的一塊平面突起的荒地上鋪滿了海藍色的大幅綢子,像大地藝術的一個作品。

    天壓得很低,仿佛暴風雨就要來臨,陽光從天邊的黑雲中透出來。

    一隻美麗的烏鴉在明亮的藍天上飛翔,它朝一朵潔白的雲飛去,雲的中間是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太陽,它在雲的中央,雲充滿了太陽的光芒,整朵雲白光閃閃的,烏鴉一直飛到太陽的圈裡,與太陽重合,重合的瞬間烏鴉變成了一個抽象的圖案,是一個側影,瓜子很鮮明。

    海紅在夢中想,這就是金烏鴉了。

    然後烏鴉再次在藍天上飛翔,再次向白雲飛去,再次與白雲中的太陽重合,再次變成抽象圖案。

    醒來後充滿光芒的白雲和金色的烏鴉仍在眼前閃耀,光彩煜煜,非常鮮明。

     她夢到連綿的青山,遠近山巒,蔥籠葳蕤,山間有一大片湖水,水是綠的,盈盈豐滿。

    走近湖邊一看,啊有魚!它們争相往水面跳躍。

    下了一陣小雨,她在夢中聞到了雨水的氣息——像家鄉圭甯的雨,夾着塵土和番石榴的味道,沁沁然,甜絲絲。

     海紅覺得内心又有了生機,蒙胧中她感到某種甘醇的東西正在來臨,陳青銅的影子飛快地從她胸中掠過,一閃,又消失了…… 一隻鳥在叫,仿佛一直叫到最深處。

     睜開眼天已大亮,窗簾一拉,陽光“嘩啦”一聲照到床上,宛如滿床金币叮當閃爍。

    道良呢,他早就坐在堂屋門口了,默然而沉重。

     農活幹膩了,道良帶海紅到塘邊田岸轉悠,他指着一隻樹兜對海紅說,這就是以前祖屋所在的地方,屋前原來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每年開着白色的小花,豆莢一串串在頭頂晃蕩。

    磚瓦房的祖屋建于民國二十五年,那時候,大屏風、下堂屋、天井、中堂屋、又一個屏風、又一個天井,兩側有許多門口通到許多房間。

    天井寬大流暢,風飄動,光回旋,那時候道良剛剛一兩歲,被母親放在企桶置于天井旁,額頭上,一點朱紅,陽光照在身上,額紅鮮亮,灼灼如花。

     祖屋在1973年被拆掉了,皂角樹更早就被鋸掉,1958年。

    所有的大樹在這一年全數倒下,大煉鋼鐵的年代,群衆運動,土高爐豎立在田野間,濃煙滾滾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皂角樹們轟然倒地,它們被劈成劈柴,在土爐的熊熊烈焰中化為炭灰。

     他們還看了1973年蓋的土坯房的老屋,在竹園旁邊。

    一間屋子裡并排放着一對棺材,那是仁良和朱爾百年之後的壽材。

     屋後有竹園,目測有百餘竿,唔真是奢侈,簡直可以竹林七賢。

    海紅興緻頗高,就地盤算,說可以把全部積蓄拿出來,把土坯房推倒,在原宅基上蓋幾間青磚大瓦房,屋後一片修竹,下雨聽雨,刮風聽風,春天可挖竹筍炒臘肉吃。

    門前栽兩棵樹,槐樹、香樟樹、桂花樹,都不錯,屋邊種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