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鄉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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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坯房的老屋,在竹園旁邊。

    那是1973年所建,仁良一家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

    現在老屋空了,裡面蛛網縱橫,有一面牆已經有裂口,沒法住人。

    他們住在銀禾的大姐家。

    大姐金禾嫁在本村,兩年前蓋了一幢紅磚三層樓,空房間多得很。

    兒子去了遙遠的青海,打工,同居,生女,把女兒送回上皂角給母親,自己又回青海去了。

     海紅跟金禾說:一個人如果隻是光看書寫字,就會壞掉,怎麼個壞掉法呢?胃口不好,吃飯不香,睡覺也睡不着,翻來覆去一整夜,到天快亮人才能睡着;還解不出大便。

    不幹活呢,血氣運行不暢快,就像田裡沒有水,臉都是黃的。

     金禾就領海紅下地幹活了。

     采棉花。

    拔花生。

     又去收芝麻。

     已經是九月中旬,海紅腦子裡的一片麥浪滾滾根本就沒有——早就沒有了,現在大家都不種麥子,即使種,五月份就割掉了;金色的稻浪呢,也沒有,秧苗插下去,剛剛拔節,早的也才含苞抽穗,它要慢慢長,揚花,灌漿,稻粒慢慢結實變黃。

     等着吧。

     不過稻浪還是有,雖不金黃也還是濃綠着,層層的綠,沖連垌,垌連沖,青禾搖晃,風一吹,綠浪兀自翻滾。

     啊有很多草, 有很多草,有的田丢荒了,長出草來,竄得一人高,路邊的草更是洶湧,芭茅長得把小路都閉住了,要走路隻能倒着走,不然它會割你的臉和手。

    艾草長到了腰那麼高,系馬樁長在路中間,四仰八叉攤着,醜得很!絲毛草長在高岸上,如絲如毛長到三尺長;魚腥草、馬拉草、鴨舌草、白水草、貼金帕、四葉萍、地根頭、油稀草、鵝兒草、蒿子草……銀禾認識所有的草, 宛如重逢, 她忽然蹲下去揪幾片草葉舉到鼻子跟前,或者放進嘴裡,更多的是舉着給海紅看,因為海紅準備記到到本子上。

     她忽然停下來,是啊這草怎麼比以前多多了? 想出了道理,啊是牛少了——牛不啃,豬也少有人養——沒人割豬草,燒太陽能——不打柴禾,要燒柴呢,稻草、麥稭、芝麻杆、花生藤,樣樣都能燒。

    不像以前大集體,連根稻草都是集體的。

     野草遍溝少有作物,海紅一時感到衰敗和蒼涼,一時又認它有一種蒼蕩的美。

    這要随她心情的變化而變化。

     隻是她在這片蒼蕩中聞到一陣陣雞屎的味道,她讓道良和銀禾聞,他們也聞到了。

     ——是養雞場。

     村子裡已經有了七八家養雞場,舉目望去,遠遠近近的藍色塑料闆屋頂,白色水泥磚牆,那就是私人的雞場——有的是村民獨家蓋的,有的親戚合夥。

    有人直接蓋在了荒置的田裡,這田就算毀了,雞屎源源不斷,糞池幾天就滿了,再大的糞池也裝不下洶湧的雞屎。

     雞屎堆在田裡,棉花長到兩人高,隻竄枝,不結桃;水稻也飙到人頭高,不結穗。

    雞屎太肥了,太多了,土地承受不起,稻棉也脫離了正常的軌道,幾千年來它們也沒有被堆過這麼多的雞屎,它們精神亢奮,忘記了自己是誰,它們瘋狂竄枝,把自己長成了茅草。

     地裡變得古怪。

     傍晚在村子裡聽見各種叫喚聲,叫孩子,叫牲口家禽,聲音此起彼伏。

    還聽見村人互相叫罵—— 清晨或黃昏的塘邊,或者村口,那樣漸漸亮起來,或暗下去,那樣地下一場雨,又幹爽起來。

    還有蟲子和鳥叫,滋滋……咕咕……喳喳…… 幼時鄉下生活的記憶蘇醒過來,海紅感到沉悶的日子開了一扇門似的,風吹朗朗。

     收回的芝麻立着靠在屋檐下,一兩天,兩三天,芝麻莢由綠變黑了,海紅和金禾擡出一張大帆布,軍綠色的,有防雨層,像軍車的車篷。

    車篷布鋪在門口的空地上,把幾捆芝麻攤上去,曬。

    豆莢曬裂,細小的黑芝麻脫落在帆布上,還不夠,金禾拿出一把連枷,一揚一轉,打在芝麻上。

    這個有趣,海紅奪過,一下一下的掄起來,揚起又落下。

    她拔開芝麻杆,看見芝麻一窩一窩的縮在帆布上,煞是可愛。

     天太熱。

    等到太陽快下山才下地。

    啊快五點半了,海紅穿上金禾的長袖衫,衫闊襟長,看上去像是孩子穿上了大人的衣服,晃裡晃當的。

    她戴上草帽——家裡最新的一頂,再挎上一隻塑料桶,這樣就出門了。

    要走一段路,路邊全是半人高的艾草,風微處露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