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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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掉麻皮,挂在門口晾。

     麻根黃白色,像人參。

    不要動它,讓其留在土裡,到了第二年,它又長出來。

     線麻晾幹了,史永年就坐在門口撚麻。

     他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跟前放一隻倒立的方木凳,凳子四腳朝天,用來纏麻線,腿邊放一隻筲箕,有大半筲晾幹的麻絲,人呢,把麻線一根接一根的撚起來纏到凳子腳上。

     除了種麻,他有時還教孫子二社對對子。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日子還算安穩——除了1950年土改時被陪綁,前幾年被抄了一次家,二十多年沒受大的折磨。

    成份評了中農,史永年很滿意,“中”最好,中庸,中和,俱好。

    大兒子仁良去學木匠,又出了師,活計多得幹不過來,朱爾出工去了,銀禾五六歲,在門口玩泥。

    史永年就在竹椅上,一根一根的撚着麻。

    跟陶淵明的日子比起來,幾乎相去不遠。

     還更閑散,不必“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

    屋後種麻園中摘菜,還能坐下看會子書。

     幸得書沒有被抄掉—— 《詩經》是乾隆二十年夏四月,善成堂藏闆,《禦纂詩義折中》,楷體個個端莊,有蠶豆大,黃黃的冊頁,紙綿軟,字漆黑,這墨到了哪朝哪代都絲毫不褪色,薄薄的一冊在手,又柔和又妥貼。

    三兒子道良的課本紙是反光的,傷眼睛,新時代的書都是傷眼睛的。

    老本的《詩經》十冊,都在,書底按天幹排,甲,國風周南召南,乙,邶風庸風衛風,丙是王風鄭風齊風魏風,書自然是自己的好,天頭空白,有自己新筆批的小字,正文中隔幾字就有紅墨的圈點,是給道良斷的句。

     還有六冊《中華字典》,民國十六年修正,其實就是《康熙字典》,字太小了,戴上老花眼鏡也看不清了,部首都在封面,天頭的篆字大還能看得見。

    他的印章有兩枚,蓋在扉頁,一枚是名字,另一枚是号。

    民國十六年,那一年差點去了黃埔。

     此外還有《袁了凡綱鑒》。

     還有《論語》《大學》《中庸》《尚書》《禮記》《孝經》《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孟子》《爾雅》。

     一個書櫃的書,都還在。

     一九六七年,同宗的一個侄子帶人來抄家,因他聽老輩人講,這家有銀元埋在地下,就把屋後竹園的地挖下去幾尺深。

    天黑了,隻挖到了竹根,他們沒拿到銀元,就到朱爾房裡拿走了一對瓷罐子。

     1973年的夜晚,一百瓦的大燈泡罩住了老屋,在一片明晃晃中那些人,爬上屋脊四腳并用,老屋的瓦被人揭下了。

     史永年,他看着瓦一塊塊脫離了屋頂,屋頂不再像屋頂,老屋再也沒有頭發了,橫條剝落,頭皮掀起。

    拆磚的敲擊聲一陣陣撞在胸口,老屋的皮膚瓦解了,露出内髒——衣櫃、木箱、大木床、米缸和水缸,木盆和瓦盆,裝黃豆的壇子,盛花生的罐子……它們蓬頭垢面,如同落難的家小,在空地上鋪了一片。

     1973年,老屋在大雨中, 地上的木床木箱大缸小缸壇壇罐罐們被大雨淋得不像它們自己了,眉目模糊面容愁苦。

    銀禾與美禾,兩個孩子坐在門檻上,屋子沒有了,屋頂也沒有了,隻有門檻上還有一道門頭,能擋住些雨。

    家裡的一隻雞,在地上的散亂瓦礫中尋食,壇壇罐罐潑出了黃豆,雞也全身淋濕了,像剛從滾水湯裡逃出來的落湯雞,它還沒長大呢,剛長到兩隻拳頭大。

    孩子坐在門檻看着,也知道了傷心和凄涼。

    到了晚上這隻雞就快不行了,它吃了黃豆,脹肚子,脹得倒在地上,快死了。

    朱爾要救它,她從一片狼籍的壇壇罐罐中找出一把刀,把雞嗉子剖開,把黃豆挖出來,再用黑線把刀口縫上。

     這隻雞就死裡逃生活過來了。

     企桶,木做的站桶,及成人腰高,上口小下口大,中間有站闆,孩子站在站闆上兩腋卡在桶口,可轉動,孩子可不用人抱。

    冬天在站闆下方放一隻烘爐,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