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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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教私塾—— 太陽一出他就起床,吃過早飯到宗族的祠堂去,祠堂裡擺着條案條凳,筆墨紙硯,學童們自帶。

    民國二十幾年、民國三十幾年,湖筆的筆苞飽而短,寫小楷最有勁道,現在的毛筆,不管是狼毫還是羊毫,筆苞瘦而長,簡直是洩掉元氣了。

    墨呢,當然不是墨汁,是墨條,叫“惜如金”,墨條上有三個金色的字。

    挑墨要留神了,墨有香墨和臭墨,史永年教給小兒子道良,香墨是發黑發亮的,在指甲蓋上沾點唾沫,把墨條在指甲蓋上研一研,一聞,墨香就出來了。

    再者香墨是脆的,易裂,掉到地上,“叭”,碎成幾截。

    若是臭墨,研起來就有沙子,研得嘎嘎響,把硯台磨出道道白印。

     有時候臭墨在祠堂裡彌漫,像最臭的屎漚了一夜,一人的墨臭總是壓倒衆人的墨香,香墨都是嬌嫩的,像花一樣,臭墨如同野草,蓬勃生猛。

    臭墨在祠堂裡騰騰回旋,熏得人頭昏。

     史永年皺皺眉頭又歎氣,歎過氣之後他就不歎了。

     他捏着紅毛筆,在習字本上畫圈。

    寫得好的,畫一個圈,更好的,畫兩個圈: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禮,寫的都是筆畫少的字。

    或者是:一去二三裡,煙村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畫完圈,當天下午退回給學童,然後教讀書,四書五經大聲讀,剛發蒙的,讀《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子是誰,不知道,标點也沒有,先生在上面畫圈,有圈處就停一下。

    讀《孟子》呢,“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是有些似懂非懂的,因為天時地利人和,無論識字不識字的人,都會常常挂在嘴上。

     稍大的學童,就讀到了《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也不釋義,明明德是什麼,不曉得,但讀來讀去,知止而後有定,大略亦能領悟。

     第二日要背書,到了祠堂,書翻開,往先生跟前的大桌子一攤,背過身去,一邊搖晃一邊大聲背誦:“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背到當中,卡住了,翻着白眼接不下去,這叫“吃螺絲”,卡住一次,即吃了一個“螺絲”。

     一九三幾年,一九四幾年,二十多年間史永年是灣口鄉方圓三四十裡名頭最響的教書先生,他的字寫得最好,會詩,能文,還能教算術。

     ——祠堂裡挂一塊黑闆,雞兔同籠,加減乘除,珠算,算盤珠子噼啪響,十幾二十裡外的人家,都知道要把孩子送到史家祠堂讓史先生發蒙。

    過年時給先生拜年,提着一挂臘肉,或半邊臘魚,先生娘子笑眯眯,端上一碗紅糖水泡米花。

    正月十五開學,當父親的親自送來,扛着小桌子小椅子,帶上筆墨紙硯,還帶上《論語》,祠堂裡有“大成至聖”孔夫子的牌位,學童要對着牌位跪下來,給孔夫子磕頭行禮。

     那時候,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那些時候,史永年在屋後的空地上種了巴掌大一片麻,私塾早已絕迹,史家祠堂的桌椅俱已不在,地面磨得凹凸磷磷,牆面、屋頂、門口,一色舊了,不過,門楣上貼的紙卻是新的——紅紙黑字“政治夜校”,給舊沉沉的屋面添了鮮亮,兩邊有紅色對聯,時興的詞,“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是史永年的手書,方圓三十裡,過了幾十年,仍是史永年的字最好,鄉野對書法,代代都有講究,門口的字,若不厚實、不圓潤、不提神,那還要它做什麼! 私塾改作了政治夜校,前私塾先生呢, 如今他種麻, 關于麻,有兩種,黃麻和線麻。

    黃麻是生産隊種的,要送到公社收購站,賣給國家。

    線麻呢是史永年種在屋後空地的,它多年生,一年能掰好幾次。

    齊根一折,麻杆和麻皮就分開了,再一邊一撕,麻皮撕下來,用竹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