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鴻溝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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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語更是油鹽不進,若不通過四級考試,連大學畢業證書都拿不到。

    如此嚴峻的局面,春泱也毫無危機感,她說“我記不住”,于是她就不背了。

     她丢開書本,每天出門玩,同學聚會,小學初中高中,還有棋社和話劇社的活動,或者約上楊天歌和别的誰,一起到西單買衣服,那邊的衣服便宜呢,正品的衣服幾百塊,那裡隻要幾十塊,嘩,巨便宜!北京人都是去西單買東西,“不像我們家,一買東西就去王府井,多土啊,又貴。

    ” 實在沒有去處,她也要出去—— 騎上她的舊自行車,背上她從西單淘來的一個雙肩包就出門了。

    雙肩包是條紋的,沒有任何品牌标志,不過她特别喜歡。

    她的中學同學都是裹着名牌長大的,我們的春泱,她絲毫也沒有壓迫感,一點也不自慚形穢,真是了不起。

    她騎上自行車就出門了,她往東或者往西,遇到十字路口往北拐或者往南拐,她漫無目标……去哪裡和不去哪裡都無所謂,隻要不在家裡呆得就行了,在家裡憋着她都要快發瘋了。

     即使天氣不好,下着雨她也要出去——她對海紅說:媽媽,我到三聯書店給你買書吧,你要什麼書?她也是喜歡書店的,她冒着雨到三聯去,給海紅買回了《憂郁的熱帶》。

     天晴就更好了,天空是藍的,陽光燦爛,天這麼好她騎在自行車上,這車她騎了五年,基本上是不見天日的五年——早晨上學天還沒亮,傍晚放學天已經黑了,永遠在人流和汽車縫隙裡鑽,永遠要趕每一分鐘,現在終于可以慢慢悠悠地騎車了。

     自行車在街道上滑行,頭頂有樹蔭,一片一片的,不是很曬,也不是太熱,她還在雙肩包的側兜裡塞了一隻水杯,那是她在百度上的積分掙來的。

    她渴了,找到一處樹蔭,腳一蹬地,喝水。

    她向西,南鑼鼓巷,有趣的鋪子一家接一家,有賣玉米汁的,她瞟一眼,有賣台灣烤腸的,她也瞟一眼。

    她從交道口出來繼續往西,什刹海,柳條依依拂在水面上——她忽然又有點憂郁,心裡空空的,有點渺渺茫茫。

     往東穿過三裡屯一直到長虹橋,有時往北拐,亮馬河,農展館,往南亂拐,國貿、建國門、藍島,她是北京生北京長的孩子,這些地方她都沒去過呢——爸爸認為她分不清東南西北,斷定她随時都會迷路,啊,長到十八歲,她哪都沒去過,無論别人說哪兒,她一概不知道,楊天歌說:史春泱,你怎麼哪都不知道啊!你是北京小孩麼?老爸不高興就讓他不高興吧,他說逛街是混,那就混吧。

     史春泱,她看到七月的驕陽下農展館的屋頂閃閃發光,使館區的房子一幢一幢典雅别緻,有的街道非常安靜,樹蔭密密一地,有些地方呢,正相反,高大雄偉的現代建築,像原始森林那樣長勢兇猛,它們擠在一起,使天空變得奇怪,這也讓人既震驚又歡喜。

    有一次她一直向北向北,看到了巨大的鋼筋鳥巢和水立方。

     春泱像剛剛孵出殼的小雞,第一次看見這個世界,啊她第一次看見農展館,第一次看見了燕莎商場,第一次,看見了央視的“大褲叉”。

     一切都是,第一次。

     道良跟海紅說:這孩子毀了,毀了,看來她就是下決心混了。

    痛心疾首,他想起孩子十歲那年她辦了一份《小兔報》,有報頭和知識竟答欄目,一共辦了五期,她讓父母點評打分,還得稱她為“史主編”;十一歲,寫了一個話劇劇本,關于孫悟空與外空人的故事;十二歲,六年級,寫的一篇科學小論文《論自然界的依存關系》,獲得了東城區一等獎,那全是她自己選題自己動筆寫的,海紅說,連她都寫不出來! 現在呢,她混。

     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往斜路上走,拉都拉不住,隻有仰天長歎! 誰能想到,這個孩子,她心裡竟是委屈的。

     快到她的生日了,問她,想要一樣什麼禮物呢?她漠然道:不要。

    想到哪裡玩呢?答:哪都不想去。

     有天上午海紅去叫她起床,發現她在哭。

    十一點多了,她躺在床上不起來,枕頭邊堆了一堆面巾紙,她不停地擤鼻涕,鼻子是紅的,眉毛也是紅的。

     她說她不喜歡自己,不喜歡自己的生活,她覺得她十八年白過了,以前的每一天都是為父母活,從來沒有為自己活。

     她說這個家——沉悶、封閉、邊緣,跟社會脫節,沒有朋友,沒有同事,連電話都沒有,也不去玩,天天看書寫字,生活得很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