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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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工人,為了改變作為工人的命運連續五年考大學,但總分從來沒有達到過大專線。

    他盲目而堅韌地背誦那些語文和政治,心裡懷着模糊的希望。

    後來他忽然痛下決心,丢下家不管,停薪留職,借錢湊夠了兩千塊學費,到省會南甯念了兩年自費大專。

    念書的日子是他心情最好的日子——盡管債台高築,但他總是幻想着畢業有了文憑就能調一個好工作,就能擺脫任人宰割的命運。

     結果沒多久老婆就跟一個開卡車的個體戶跑掉了,帶走了孩子。

    雖然有了大專文憑,海豆卻還是幹他原來的工種:用手推車拉制瓷用的坯泥。

    一次次跑調動,一點效果都沒有。

    他又一次次去找廠長,想要廠内調動,到科室當資料管理員。

     他經常坐在廠長的家或者辦公室門口的台階上,廠長十分忙,從來沒有理過他。

    他漸漸成了全廠的笑柄,在廠裡的地位比上大專前還糟。

     那個女孩瘦瘦的,個子挺矮,完全說不上好看,但海豆愛她,而且堅信她也喜歡他。

    女孩是制坯工,海豆空下來就去看她制坯。

    有一次他說,如果她不制坯而是去彩繪車間描花會更好,這話說到了女孩的心坎上,女孩笑得明亮——所以,海豆就認為這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有一天,這女孩坐在另一個青工的自行車後架上,他們要去看電影。

    海豆氣壞了,一個懦弱的人,頓時喪失理智,揮手就扇了女孩一巴掌。

     他說所有的人都監視他,議論他。

     他不明白坐了三十八個小時的火車怎麼還有人跟蹤他,到了北京還有人跟蹤他。

    他看見了跟蹤的人,那人手裡拿着對講機。

    他還說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是一個煙囪。

     他為這一切而哭。

     事情已經不對頭,我一下就想到了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

    高倉健在《追捕》裡被人灌藥片的情景立即在屋子裡膨脹變形…… 道良要馬上送海豆到安定醫院,“不送怎麼辦,他會吓着泱泱的”。

    我不願意,海豆跟高倉健的角色可不一樣,他一個比老鼠強不了多少的人,隻有老老實實吃藥,人家給多少他就吃多少,直到精神完全被摧毀。

     也許還将受電擊,被束綁,不但變胖,更會變成一截木頭,面目全非。

     我不忍他就此到醫院去,同時對他患病的嚴重性認識不足。

    我想他等哭過、嚎叫過,他的情緒渲洩幹淨,就會自動變好。

     但是一兩天内海豆越來越混亂。

     他從早到晚像一個哲學家似的發問:“我是不是人?”“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在這裡幹什麼?” 一片混亂中我找來陳青銅給海豆作心理疏導,告訴他這是陳老師。

     陳老師翻山越嶺來, 他真不專業—— 讓海豆回憶打人那一刻,一點不漏地把它複述出來,但海豆記不起來了,即使剛剛去過天安門他也忘記了。

    談話的結果是,海豆認為自己見識太淺,他在本子上越寫越亂,第二天就開始在家裡小跑,并且,認為自己既是煙囪又是月亮又是小雞。

     他說:我是小鳥,人人都是小鳥。

     我是外星人。

    我是三歲的小孩。

     我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我要返回這個世界,就得想辦法,走出這個房間。

     我給他一個厚厚的筆記本,讓他清理自己的思想,我總覺得,他腦子這麼亂,隻要他一條一條地寫下來,人就能變清晰。

     但我完全想錯了。

     不寫則罷,越寫越亂。

    他的腦細胞異常活躍,一天之内就把一個厚厚的本子寫滿了,猶如一個神靈附體才思洶湧的狂人作家。

     本子開頭字比較小,後來越寫越大,思維混亂而跳躍,十足的狂人日記。

    “窗外的東西都想打我,”他寫道“我是那煙囪嗎?”“讓我看看中間的椅子罵不罵人?”還寫道:“我向着姐夫的轉椅采訪,轉椅啊轉椅,你的右邊是毛澤東挂曆,左邊是馬克思挂曆,我跪在椅子上低頭向門,我問門:婚姻的意義何在?” 道良建議他用毛筆寫字,他就寫道:姐夫讓我用毛筆寫,什麼意思?明明是把我看作那對小雞。

     他光着腳站在地闆上,用手在地上劃了一道線,然後他站在這道誰也看不見的線裡說,我怎麼也出不去,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出去。

     到最後,他開始在狹窄的房間裡跑來跑去,他仿佛忘記怎樣走路了,仿佛他從來就不會步行。

    隻要把自己從一處移動到另一處,他便小跑着實施。

    他一溜小跑地從飯桌跑到旁邊的沙發,又一溜小跑着到幾步之遙的衛生間去。

     我想起電影裡見過的瘋子,那些以同樣姿勢在屋子裡小跑的人。

    這些人,他們是掉進了一個精神的黑洞裡嗎?他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