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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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1995年,由于海豆的事情,我才第一次知道父親死于精神分裂後割腕自殺。

    從小到大,在我填過的無數表格中,父親這一欄都是填:病故。

    我從未向母親細究其竟。

     1995年四月,我正在報社編版,忽然接到母親從遙遠的廣西圭甯打來的長途電話,她說海豆要跟表哥到北京去,現在人已經到了玉林,估計第三天早上就到,讓我去接。

    并且,母親說,一定不要問他為什麼這個時候來,請了多長時間假。

    他打了他車間一個女孩一巴掌,打完他就不敢去上班了,在家躲了兩個星期,不願見人,也不去上班,讓他去陪禮道歉,他買了水果,自己不敢去,托人帶去。

    聽說表哥要去北京就跟着來了。

    母親擔心海豆有問題,讓我注意他,一定不要問他打人的事。

     懦弱像羊羔一樣的海豆怎麼會打人呢? 無從想象。

     但他真的來了。

    我讓他睡在門廳隔出的小書房裡,睡在沙發上。

    我跟他說,這兩天他可以先自己到附近轉轉,等星期日我再帶他去天安門。

    我牢記母親的話,對某些事情,一句不問。

     問他最想去哪裡,天壇、故宮,還是萬裡長城。

     他迷茫地看着我,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萬裡長城這種地方。

    他反複問道:怎麼辦?怎麼辦?到底怎麼辦才好? 我說什麼怎麼辦?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會,然後詭秘一笑,說:我打人了。

     問他打了誰。

    他說打了一個女孩,同車間的。

     你為什麼要打她呢? 他說她不理他,還笑他。

     他又反複問道:這怎麼辦呢?怎麼辦? 我說打一個女孩算什麼能耐,如果你有種,敢打領導一巴掌我就服你。

    怎麼辦,沒怎麼辦,跟人家認個錯。

     他說我已經跟她道過歉了,不過我可能還是打得對,我不應該道歉。

    那我打得對不對呢?對?還是不對?她笑我,說我一點用都沒有,上電大白上了,照樣調不進科室,老婆也跟人跑了。

    不過打人還是不對。

     海豆目光空茫,喃喃自語,到最後他說:我全亂了。

     這時我仍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仍然勸他到附近走走,他小時候喜歡畫畫,我告訴他,中國美術館就在附近,拐兩個彎,一直走就能看到,白牆,黃色的瓦頂,很大。

     他就出去走。

     然後回來。

     回來就坐着,隻字不提對北京的觀感。

     這是他第一次來北京,完全沒有一個邊遠外省小鎮人的興奮。

    我問他去轉了哪裡,他茫然,答不上來。

    反倒問我:這是到了北京嗎?我覺得還是在圭甯,也是房屋,也是人。

     他每天都要問我好幾次:姐,我打了她一巴掌到底對不對?但很快,他就有點混亂:我到底打沒打她一巴掌呢? 他坐在椅子上,坐得很直很端正。

    他說我現在有一種很怪的感覺,好像我沒在現實裡,來了幾天都沒覺得到了北京,我現在最要緊的是要回到現實裡。

    我覺得一定有一種辦法,不過我現在還沒有找到這種辦法。

     第二天海豆一大早就起來,他說他已經知道怎麼回到現實裡來了,他要出去找一種辦法,不用我陪。

     我不知道這已經很危險。

    一個精神出了問題的人,剛到一個陌生的超級大城市,沒人領着,一個人瞎轉,走丢的可能性實在太大了。

    那時候春泱剛剛兩歲,保姆也不順手,道良還沒退休,整日忙亂。

    所以海豆自說自話就出門了。

     他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回來,他兩眼發直、嘴唇幹裂,他說雙腿像有很多針在紮。

    問他到哪裡去了,他說走了很多地方,腳都快走斷了,還是沒走進現實裡,就像隔了一層東西,像看電影似的,看得見,但就是進不去。

     我問他吃沒吃東西。

     他認真想了一會兒說:沒吃。

     又問他是不是一整天都沒吃。

     他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是。

     那你喝水了嗎? 他仍想了一會兒說:沒喝。

     海豆的發作是在下半夜。

    在睡夢中我聽見一聲悠長的嚎叫,我睡不踏實,馬上驚醒了,緊接着又一聲,是從廚房傳過來的,聲音從高亢迅速滑向低沉,完全不像海豆的嗓音。

    我披衣起床,看到海豆站在廚房的窗前,伸長了脖子向着西邊黑沉沉的樓房。

    他又開始嚎,近處的樓房有燈光亮起,我頭皮發麻大腦一片空白。

     他嚎着嚎着忽然大哭,像炸彈一樣爆發。

     三十歲的海豆,他對着窗口嚎啕大哭,他的聲音粗砺嘹亮,悠長無比。

    聽上去就像一匹被人打斷了腿的狼。

     哭過之後他說,如果不哭他十分難受,不哭他的頭就要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