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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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跑,他們奔跑着要掙脫這個黑洞,當你要逃離一個可怕的地方你總是要跑的。

    不管房間有多麼狹窄,他們逃離精神黑洞的過程是漫漫長途。

     那個黑洞也會吞噬你嗎?海紅,你在2010年的大街上亂走,越走越快,仿佛也是要掙脫什麼。

     傍晚我給母親打長途電話,母親說,她早就料到有這一天,“返回這個世界”,她說海豆這話跟柳青林當年真像,她說不去醫院不行了。

    “柳青林當年就是這樣說的……”,母親重複着這句話,聽上去像是喃喃自語。

    如果我不挂電話,她可能還會說到“右傾”“黨不信任”“心情永遠不好”等字眼。

     我頭腦一片混亂。

     看來海豆是千真萬确出了問題,啊他會拿菜刀亂砍嗎?他會半夜把春泱扔下樓嗎?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壞了,夜裡睡不着,我把海豆的本子拿來看。

    翻到他正在寫的那一頁,上面寫着: 如果我是希特勒,不是,我是黃金龍,不是,毛澤東的繼承者(市長、書記、秘書),我不是。

    問問月亮先生:月亮,你是我嗎?不是。

    有人說柳海豆怎麼了,但海豆在哪裡我不知道,這間屋子外的人聲我知道是誰說話,外面很搖蕩,我的空間感一下從這間屋子到了外面的空地,另一個我(在圭甯)不斷地出去,每一步動作前都有一物幫我阻止可怕的事情發生(噴嚏)。

     天亮之後我拿着海豆的本子去安定醫院挂了門診,我把本子給醫生看。

    我的陳述剛剛開頭,醫生就打斷了我的話,她說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不要耽誤時間,馬上送來住院,現在還來得及,發展下去就不好辦了。

     回到家已經十一點,我擔心海豆不願去看病,因為所有精神病人都堅信自己沒病。

    我騙他說,有一個很好玩的地方,有樹有草地,我帶他去散散心。

     他正在發愣,我擔心他沒聽見我的話。

    他将信将疑地看看我,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對了!我應該去!我替他收拾東西,他似乎明白自己是要去住院,先把自己的毛巾帶上了,出門的時候又把房門鑰匙交給我。

    真是神秘,他如何知道自己用不着鑰匙了? 聽說精神病人力氣特别大,我擔心自己和道良兩人弄不了,事先叫來了陳青銅。

     我們一行四人前往安定醫院。

     先坐地鐵到積水潭,再步行一段路到安定醫院門診部。

    路上海豆很安靜,沒有想要跑掉,也沒有大鬧,更沒有忽然給誰一拳。

    一切都算得上順利。

    醫生問了海豆一些問題,一邊聽我陳述一邊就寫滿了兩大張病曆,然後我去交住院的押金。

     我到住院處去,心裡開始輕松起來,最令人發愁的事情已經過去,海豆一住院,一切就會好起來。

    醫生說不要把精神病院想象得跟監獄那麼可怕,這裡的條件是很好的,在國内是一流的,是開放給外國人參觀的,現在床位空得很。

    但是住院處的老頭說得不一樣,他說總院沒有床位了,見我發愣,他就問,昌平分院去不去? 這樣我們就拎着東西,拿着老頭給的一張油印的路線圖,交錯着乘公交和步行,一路跌跌撞撞摸到昌平去了。

     海豆在昌平治夠了三個月的療程,醫生給他開了一張“精神恍惚”的病假單,然後我請假把他送回遙遠的圭甯縣城。

     那時候,我的旅行袋裡裝着一堆藥,鹽酸苯海索片、氯丙嗪、氟哌啶醇片、安度利可——它們是一些兵士,步步為營,押守着我們的每一個活躍的細胞,使它們安靜、變涼、死去。

    我們的小鎮少有人知道這些藥,根本就不會有。

    我請醫生行個方便,多開一些安度利可針劑,這樣每個月打一針即可。

    我已經認識這種藥,它跟氟哌啶醇是同樣成份,一種是針劑,一種是片劑。

    我問清楚了萬一沒有這兩種藥,可以用氯丙嗪代替,兩種藥的轉換要有一個過渡期,一種慢慢增,一種慢慢減,在一周内完成。

    我用紙仔細記下來交給母親,讓她督促着。

     母親遵醫囑,從來沒有讓海豆停過藥。

    他現在跟一個正常人完全沒有兩樣。

    他重新娶妻生子,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但你為什麼要讓他再次到這裡來? 2010年初春,海紅第二次失業後,弟弟海豆的事總是一再浮到她的跟前。

    這些陰影重重疊疊。

     根據創傷心理學的理論,最要緊的是對創傷不回避,就像面對一個傷口,不要捂着,要盡可能讓傷口暴露,身心會在這個過程中逐步适應,接受事實。

    所以,面對創傷,最關鍵的是要讓當事人講出來,反複講。

     也許海紅認為自己是一名潛在的精神病患者,為了阻止自己滑向深淵,她需要從海豆的經曆中獲取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