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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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紅動不動就想逃離家庭。

    她要追求的東西有一大把——自我、自由、愛情……離婚的念頭此起彼伏,如同一片煙花,又像山林裡的零星小火,東一處西一處。

    它們從來沒有真正消停過,風一吹就蔓延,無風也蔓延。

    大火總有連成片的一天而黑煙四起竄上半空,你聽見半夜裡的咳嗽聲吭吭布滿了牆角,是煙嗆的,不同的煙,扭動着從某個深淵升起。

    而這煙是撲不滅的,時濃時淡。

    他們不說話,聽任兩人之間的煙塵彌漫。

     海紅太想從這個煙塵彌漫之地跑開了。

    家裡沉悶壓抑,電話稍長,道良就不高興,說:是不是該結束了?該離婚了。

    如果是打給文學圈中人,更是冷言逼人。

    他會說,他們決不會幫你的,除非你跟他睡覺!他們隻會封殺你,踐踏你!語詞強烈而刺激。

    有一次去陳青銅家,中午去,晚上十點半回來,道良劈頭蓋腦就說:怎麼不住到人家家裡去! 如果不使用他那些殺傷性的語言,道良就使用他的沉默,不同的沉默表示不同的意思,無論海紅能猜出或者不能猜出他的意思,她都感到頭頂上壓着好幾斤重的什麼東西。

     他的政治信仰也讓她不适應。

     春泱上高中時學校讓她上青年黨校的課,海紅很是不以為然,春泱也不想去。

    道良大怒,他認為此事生死攸關,對春泱說,如果不去黨校上課,等她到十八歲就跟她脫離父女關系。

    他說這樣下去,從此就會走上抗拒體制的道路,永生都将不得安甯!最好的結果是成為持不同政見者,最壞的可能是跟社會上最卑劣的人混在一起。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下場。

     難道政見不同,就連親骨肉都不要了?匪夷所思。

    父女兩人從此不說話。

    孩子整日低頭發短信,道良呢,從早到晚悶坐。

     陽台上養着一隻小雞,剛買來不久,春泱甚是喜愛。

    小雞在籠子裡,不停地叫喚,撞籠子。

    它一遍遍地用嘴啄門,嘴上啄出血來。

    滴血啼叫,啼叫到深夜。

    深夜裡,道良把籠門打開讓它出來,它在陽台的方寸之地轉來轉去,仍叫聲不歇。

     她感到窒息。

     有人跳樓了,就在本樓的十樓。

    海紅中午出去散步,回來時看見樓前有許多人圍觀,拉了警戒線。

    台階上有一堆警察,十幾個。

    出事了!在電梯裡聽說是一個小夥子,二十多歲,從十二樓跳下來,當場摔死。

    這人不是本樓住戶,也不是來裝修的,不知是哪裡的人。

    他自己從大街上走進這幢樓,徑直上二樓,從二樓走進電梯,按了十二層。

    在十二層他走出來,然後,縱身一躍。

     海紅從九層勾頭一望,屍體還在,四仰八叉的,四肢岔開,一大灘暗紅的血洇在輪椅通道上,他的臉正好被高出的土台子擋住。

    隻看了一眼,海紅就要吐,幹嘔,吐不出來。

    有一瞬間,她感到跳樓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趴在水泥地上…… 冷汗湧到額頭,有些頭暈。

    家裡沒有人,她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硬挺着給一個女友發短信,女友說,你趕快到人多的地方去吧,或者聽聽音樂。

    她摸到一碟《特洛伊婦女》,太衰,太悲,人越發沉下去。

    再找到貝多芬的《莊嚴彌撒》,躺到床上,眼淚流出來,人才感到舒緩。

     她連續幾天夢見騎一匹馬在懸崖邊的一條小道狂奔,速度飛快,極危險,她想勒馬,怎麼都勒不住,一扽繩子,是軟的,止也止不住。

    忽然前面有一道斷崖,幾丈寬,來回騰空而過,心都快跳出來了,好在沒有掉下去。

     有時夢見自己騎着馬從懸崖上跳下去,下面明明是廣闊平坦的田野,快下到地面時卻發現有一些橫七豎八的電線擋着,幸好沒撞着它們,平安落地了。

     道良身體好,睡眠無礙,一覺睡到淩晨六點。

    他醒過來了,氣血旺盛鼓蕩,在身體的各處沖撞着,啊它堅硬起來了,它急不可耐地要找到那柔軟溫潤之處……他擡頭看了看另一張單人床上熟睡的海紅,遲疑着。

    他把壓在枕頭底下的手表拿出來,六點一刻了,六點半,她也該睡夠了。

    于是他到她的床上去。

    他嗅嗅她睡眠的氣息,把手伸進去。

    海紅閉着眼,一巴掌掀過來。

     這個人,她睡眠極糟糕——十二點上床,翻身無數次,好不容易,至兩三點才總算睡着了,早上六點多,正是睡深時,無端被被道良弄醒,她無名火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道良推倒。

    啊燥火在她身體裡亂竄, 燥火在她身體裡亂竄,頭尾沖撞。

     她越想越火起,這事已經不是一兩次了,他這樣不管不顧,真是不把自己當人看,她越想越生氣,她要發瘋,要殺人!她躺在床上,在種種瘋狂的念頭中她看見一個朋友,不知道他是誰,但心裡知道他是一個好朋友,他被殺頭,她跟着到刑場去,看見他換了一身新衣服,他談笑自如,大義凜然,但他旁邊出現了她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