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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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他給她(他并不認識她)換了一套白色連衣裾,腰間圍了一串小小的白玉蘭。

    女友跟海紅說話,卻忽然變成了女友被殺頭,兩個人押着她到砍頭的地方去,叫什麼門,兩邊有臨時搭的木樁,她已經站到了最後的位置,海紅擠進去要看她最後一眼,到了跟前,旁邊的人說:她頂不住了。

    海紅摸了摸她的手臂,果然冰冷冷的。

    陣陣冷氣從地上鑽上來。

    旁邊有十幾支月牙形的大刀,有人亂揮。

    海紅沖出人群,不忍看。

    嘴裡喊了一聲:永别了!不知什麼地方也有人喊了一聲:永别了!回過頭看,女友的頭滾落地上,血淋淋的。

     海紅一下驚醒,已經快九點了。

     兩人之間煙塵彌漫。

     隔着煙塵他們看對方,海紅看到道良像一隻陰沉的秃鹫,冷漠、沉痛、壓抑着内心的憤世嫉俗,他的眼鏡有一隻鏡片摔成了三瓣,但他堅持不配新的,他用春泱的不幹膠把三瓣碎鏡片沾在一起照戴不誤,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古怪的獨眼人。

     獨眼的秃鹫,他對生活的偏見年深日久。

     他漂浮在灰撲撲的生活邊緣,這麼多年深重的絕望他沒有垮掉,是因為心中有魯迅作榜樣,所以他也橫眉冷對,像一塊鐵,堅硬、冰冷,以過度的冷和硬來對付這個世界。

     這塊鐵心中有多少恨啊——他恨美帝國主義,也恨樓上樓下的鄰居。

    仇恨會損害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

    海紅心裡嚅嗫。

    他仿佛從海紅的眼神裡讀出了這句話,手一揮,鋼鐵般地斷然道:樓上的那家不是人,小孩在上面跑來跑去也不制止。

    是人應該怎樣呢?應該把椅子的腿都用布包起來;門口右邊的那家也不是人,因為他們夜裡十一點半還在放音樂,音樂也不是正經音樂,是噪音,他瞪着眼睛對海紅說,哪有正經人半夜放音響的,為什麼他們晚上不睡覺?左邊那家,更不是人,他們不但在樓道裡堆滿了垃圾,還在垃圾中間養了一隻兔子,把樓道搞得臭氣熏天招來成片成片的蒼蠅;樓下那家呢,簡直是流氓,上門打人罵架,還往我們門口潑髒水。

     還有海紅。

    他對她說: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你永遠也不可能了解我。

     他隔着兩人心底升起的煙塵看她—— 她像一隻被打斷了腿的麻雀,常年瞪着眼睛望天,時不常奓開羽毛撲騰一番,終究也是灰撲撲的蹲在籠子裡。

    要走你就趕快走吧我也不留你,你永遠也不可能了解我。

     道良在大學時代讀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對裡面的新人形象情有獨鐘,近年來他又重讀了此書,并用紅筆在上面畫了許多道道。

    對灰暗的現實他已經絕望了,曆史的車輪滾滾把中國帶到了資本主義的軌道上,資本主義,是的,道良就是這樣判斷的,他獨立思考,決不聽信任何報紙上的說法。

     他一個人無力扭轉時勢,那他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呢?是女兒春泱,他視春泱為他生活的全部支點,同時,他衰朽的生命要發一點光又發在何處呢?他要把這點光發到海紅的身上去——他明白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既然如此,他是不會死死拽着她的。

     他要放她到她的光明中去,而他自己,應當是“扛着黑暗的閘門”,當然魯迅先生不是這樣的意思。

     道良真是太熱愛薇拉、羅普霍夫、吉爾沙諾夫這些來自遙遠異邦的新人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那個嶄新的天地,紅旗飄飄歌聲嘹亮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而新人就在他們中間閃耀着純潔光明的臉龐——世界舊了,道良心中的新人沒有舊,他是有理想的,他的理想是要成為濁世中的羅普霍夫,當薇拉一旦愛上吉爾沙諾夫,他就會消失。

    他早就告訴過海紅,你如果愛上别人就告訴我,我們就離婚。

     問題是,海紅的吉爾沙諾夫在哪裡?當此濁世,一切都已混濁不堪,沒有愛情,隻有苟且,婚外情不過是婚外性,偷雞摸狗泛濫。

    海紅偶爾去開筆會,道良冷笑道:文藝界這些會的勾當我還不知道! 他秃鹫般的眼睛掠過海紅,她心中不禁一凜。

     “家裡就像牢籠吧?”他又說。

     海紅不作聲,她默着,收拾自己的行裝,她總算出門了,她真高興。

    開會她是怕的,見人她也怕,早上要按鐘點集合她也焦慮,她堅持不用安眠藥,因為聽說安眠藥會上瘾,晚年還容易得老年癡呆症。

    而且,一出門她就便秘,她還害怕發言,一當衆說話準哭起來。

    如此種種,都是她出門要努力克服的,她要熬着,這比在家熬着要強些。

    好了,鮮美的景緻總是能安撫人的,她熬過去,适應下來,但會也就散了。

    回到家,累得整日睡覺,道良冷着臉,審視。

    他像一面明鏡,明晃晃照着海紅,房間的各個角落都有它的反光。

    道良坐在他的垃圾堆裡,一言不發,家裡再次堆滿了石頭。

    冷戰長達一周。

     誰不想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