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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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海澱“大西洋”回到東城細父家,銀禾總是一進門就連連說,真好玩,今天真好玩!她渾身上下冒出一股子不合分寸的兒童般的興奮——照顧癌症病人有什麼好玩的呢?令人匪夷所思。

     銀禾到海澱有三類事情,一是陪安姬惠去醫院,如果是住院做化療,她就在旁邊守着看點滴;二是到“大西洋”安姬惠家做家務;三是陪安姬惠到附近最大的超市“家樂福”購物。

     每樣事都能使她興奮,不像是去照顧病人,倒像剛剛吃了一頓喜宴—— 這兒那兒哪兒哪兒都是挺幹淨的,大西洋的小區有一個涼亭,又有健身的,外面的人進不來,到了門口,裡面的人要按一個按鈕,到了門洞也進不去,要刷一個卡,我不曉得,我按了一個0,不行,又按了一個2,還不行,我又推門,死命推就是推不開。

     她說:這個樓很好,有樓長,二樓四樓六樓都是他,另外一個樓的樓長是個女的,是江西來的,她全家都是從江西來的。

    她爺爺快死了,爸爸還得了病。

     還有呢,出租車到了門口,保安會叫人來接一下東西。

    我們坐着不動,讓他們幫忙,安老師說每個月給他們很多物業費的。

    你要是想去醫院,保安也會幫叫出租車到門口。

    小區的保姆都是統一派活的,今天這家要人,明天那家要人。

     醫院也是好的,但是醫生不好—— 銀禾說:北京的大醫院跟鄉下不同,我們農村的醫生,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講得很清楚,這個大醫院的醫生,樣子長得挺好看,人還挺兇,讓她看看化驗結果她就挺不耐煩的。

     2, 關于安姬惠的病,化驗、治療,銀禾學到了很多名詞,那些醫學用語,銀禾把它們當成寶貝,一個個拾起來揣在懷裡,頻頻念叨。

     她告訴細父,腋下的腫瘤,4.7厘米,片上看像蘑菇一樣,醫生說“真深”,要“定位”。

    什麼是“定位”呢?道良和海紅都不知道,但我們的史銀禾她知道,是她陪着去的。

     她大聲宣講——定位,挺恐怖的,脫光了,躺着,一大群醫生,一個大大的圓筒,肚子是鼓起來的,像是有一隻小孩子的腳在裡面舉起來,不知那是什麼東西。

    安老師說她躺在那裡是冰的,出了一身汗。

    定位——醫生在她身上劃了幾道記号,左腋下,右腋下,脖子上,說不讓擦掉,掉了要自己描上去,是做化療用的。

     核磁共振,CT,白血球,增白針,銀禾說出嘴就像說白菜蘿蔔芝麻綠豆一樣順口了。

    做一個CT要花一千多塊吓死人,白血球隻有二千七,聽說一萬是最好的,所以就要打增白針——增白針就是增加白血球的針,打一針要一千多塊錢,打了三針,白血球不但沒有增加,反倒降下來了,原來是二千七,現在是二千出頭,怎麼都增不了。

     做放療,原來就是躺在床上打點滴,連續打七個小時,先打鹽水,半小時,再打小袋的“美樂華”,兩個小時,再打大袋的,七個小時。

     病房裡的人,個個都是又新鮮又好玩的——那個廊坊來的女人,四年前就治好了,花了二十多萬,現在又冒出來了,長在肝上,一天上二十幾次廁所,人很虛,走路人是飄的,白血球紅血球直降,今天又拿了一袋血漿在輸血。

    有個老太太真堅強,住在十三陵,倒了四次車,提着兩個大包,一個人來治病!放療是三個人一個房間,化療是兩人間,每人都有一個櫃子放東西,放療呢,三個人共一個櫃子。

     人人都是秃頭,尼姑也不像,和尚也不像,同一個房間的,一個是山東,一個是安徽,都三十多歲。

    手絹的四個角系着,做成帽子戴在光頭上。

    光頭女人,挺好笑的,笑死了。

    她們說掉頭發效果才好,不掉頭發效果一點不好。

     醫院裡天天死人,銀禾跟着跑去看,看完回來說——城市裡死人沒什麼好看的,還是農村死人好看。

    醫院裡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哭,哭也哭得簡單——哭幾聲就不哭了。

    有的人就是蹲在牆根擦眼淚,一點不好看——要是在鄉下,一群人大聲哭,披麻帶孝,邊哭邊唱,那才叫好看。

     安教授呢,人人都誇她堅強,兒子在美國,身邊又沒有個親人。

    别人哭了,她還去勸人家,她自己發燒,嘴上起一圈泡,手又抽筋,要一直用熱水沖才舒服。

    療程了(銀禾的壓縮語,指經過一兩個療程之後)腋下的東西小些了,又出來食道的問題——疼,隻能吃流質,吃面條行,吃米飯菜不行,人又咳嗽,說換藥,去了又不給換,大熱的天,捂着,感冒可就不得了。

     ——要穿三件衣服,背心,短袖,外面還套一件長袖,從醫院回來,全汗濕了。

    腰上還骨折,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