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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腫瘤醫院,卻要去四季青醫院看骨科,到婦科醫院看婦科,走路和站着都疼,還要忍着痛樓上樓下找廁所——銀禾慶幸自己沒有得病。

     3, 從東城到海澱,路上兩個小時,公交車擠得人像照片,天又熱。

    怎麼會這麼歡喜,勤勞勇敢純樸善良?像地母那樣寬闊無私? 這樣的問題是知識分子喜歡問的。

     每次從醫院回來,總見她撿着寶似的笑眯眯,每次都有新的“好玩”,病人和死人,如何好玩得起來? 或者她慶幸?是啊慶幸。

     ——她們都病了,她沒有病,她們的頭發掉光了,像尼姑,難看着呢,而銀禾她的頭發不掉,非但不掉,還比一般人要長,走在大街上,一百個人,一千個人裡也沒有一個有她的頭發長,她的頭發從腰長到了屁股,沒有一根開叉的,也沒有一根白的,沒有頭皮屑,不幹不滞,油黑的閃着亮。

     所以她喜歡洗頭發。

     她不要熱水器的噴頭直接沖洗頭發,要在臉盆裡洗。

    用燒開水的大水壺燒上大半壺水,臉盆放進洗碗池裡,接小半盆涼水沖一點熱水,一低頭,一頭頭發泡到臉盆裡滿滿的一盆,真是壯觀,真是讓人吓一跳,比河裡的水草還要茂盛,比澆了尿素的麥苗還旺健。

    然後,長長的頭發在早晨折射的陽光中發出舒服的嘶嘶聲,像長長的絲毛草喝足了雨水又長了幾寸,它們七嘴八舌紛紛說:做一個不用放療的人多麼好!做一個沒生病的好人真幸福!銀禾本人就是這樣說的。

     ……她穿梭在東城和海澱之間,簡直是居高臨下,她說:“城裡人就是錢多了燒的,以為有多享福啊住大醫院,又要穿刺,又要抽血,又要定位。

    農村人生了癌,根本就不治,誰花這個冤枉錢,有錢也不花這上頭!有錢就留着,一聽是長了癌,扭頭就回家,一分鐘都不停。

    ” 她對安姬惠也有看法—— 這看法是細父道良的看法。

    道良站在兒子史安童的立場看問題,他反來複去說的是:自私!這個人,這個人就是自私,一生隻知道索取,她把那邊的停車位賣了治病,将來童童回來連停車的地方都沒有!這個人,這個人! 銀禾就附和道:要說城裡人跟農村人就是兩樣——農村的老太太根本不會占兒孫的福,有錢都留着給兒孫娶媳婦!老了不中用了,就自己喝農藥死。

    早死早投胎,不占兒孫的份。

     總而言之,銀禾認為,城裡人大多數都是不怎麼明事理的,完全是讀書讀糊塗了。

     4, 因為她是銀禾,所以她是一個,聊天能手。

    在王榨,她的家相當于一個公共場所,堪比茶館。

     男男女女人來人往的,大門開着,永遠不關,堂屋裡靠牆的凳子上總是坐着人——打麻将,打撲克,圍着打毛線,圍着嗑瓜子。

    玻璃茶杯不夠用,就每人給一碗水。

    地上永遠一層渣,花生瓜子殼、蔗渣、稻草、棉桃殼、黃豆綠豆莢、麥稭,等等,這些作物的外衣循着不同的季節來到銀禾家的堂屋裡,參與她家的鬧熱,同時也是這鬧熱的一部分。

     “村裡第一髒是晚蓮,她家的地天天都是濕的,泥地上有豬屎,她在堂屋裡養着一頭大豬,一進門右邊是豬,左邊堆着一堆柴火。

    晚上尿在洗臉盆裡,滿滿的一盆,白天也不倒。

    她地也不掃,衣服也不洗,碗也不洗。

    有一次她給我端了一碗粥,還有一塊鹹魚和半塊豆腐乳,我吃吃吃,吃出一粒老鼠屎。

    我也不說破她,接着吃。

    她又懶,她女兒六歲就自己炒飯吃,也不洗鍋,鍋裡多髒她都把飯倒下去炒,家裡的雞跳到竈上她也不管。

    這個晚蓮,她兒子是瘌痢頭,滿頭結的是紅殼子和白殼子,紅殼子是痛的,膿水直流,蒼蠅亂飛,孩子用兩隻手趕都趕不赢,人家告訴她能用草藥治,路邊地邊都長有,她就是懶得扯。

    她懶得晚上睡覺連門都不關,衣服今天堆着,明天堆着,堆得不行了才洗一桶。

    碗也堆着,實在沒碗吃了才往水盆裡一涮。

    ” 在安姬惠的病床邊,北京的大醫院,住着秃頭女人的病房裡,漫長的化療或放療,打着吊針,藥水一滴一滴滴到靜脈裡,七個小時或八個小時。

    多麼無聊,多麼難耐,多麼死水一潭,好了,來了一個史銀禾,興緻高得像是一個兒童,她見到任何東西都要“咦”上一聲,電梯裡開電梯的小姐頭戴船形帽,身穿暗紅的裙服,她一見,“咦”一聲,再一看,小姐戴着白手套,穿着高跟鞋,她要“咦”第二下,人家挺胸收腹站得跟一個木頭人似的,她忍不住還要“咦”上第三次!我們的銀禾,她就是這樣上上下下鼓蕩着興奮,眉飛色舞,生猛鮮活。

     說點什麼呢?大家看着她—— 好像她是一針